一轮残月如镰,斜挂西天之上。
一个婆娑身影,晃动晨曦之中。
东方朔还是那么清瘦,清瘦的身影里少了分精干,却多了几分沉稳;还是那么潇洒,但潇酒之中已有几分感伤。
月光映着他的身影,把双鬓映得颇为光亮。毕竟是四十六岁的人了,他的双鬓已经泛出严霜。霍去病的死,犹如春天的露珠陡遭寒流,变作寒霜洒在长安,许多长安人的头发都被染白了,东方朔更是其中的一个。
东方朔自幼便有早起的习惯。闻鸡舞剑,映日读书,这是他自十二岁起便形成的积习,如今年龄已大,愈来起得愈早了。他在睡觉时很少做梦,所以醒来时就特别清醒;然而他不敢合上眼睛再次入睡,有那么两次,他怕吵醒身边的齐鲁女而再度睡去,想不到一旦再睡,便沉入梦乡,而且那梦,全是让他伤心的梦:要么是教霍去病舞剑,要么是与郭解比武,要么是与雷被对阵。每次相会都是刀光剑影,他们连一会儿都不愿停息下来,一句话都不愿说出,他们知道,一旦说话,便都会涌出滔滔英雄之泪!闪转腾挪之际,郭解偶然露出感激的目光,那是在感激东方朔救下了自己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雷被也会对他频频颔首,可是此间却的许多重托,仿佛是要东方朔为他复仇,为他照看好自己的弟子朱安世!而霍去病在梦中出现,则更让东方朔心碎:这个战场上以一敌万的盖世大将军,在梦中手持着一雄一雌两只宝剑,与东方朔对阵着来,只是左手舞着雄剑与之周旋,雌剑置于右手,却是动也不动。就是那把雄剑,刺来的时候也是绵软无力,只在招架,不愿出击!那一双鸳鸯剑,扑朔又迷丽,仿佛是在与东方朔对话:干爹啊干爹,你把雌剑也让我带走了,可我的表妹却还留在人间,受着非人的折磨。什么时候你让表妹也与我团圆呢?
从此东方朔再也不敢过早地入睡,他总是在前一天晚上,要么督促着蟹儿读书认字,要么与辛苦子谈此武功,要么与齐鲁女或阿绣说些轻松的话,再不行就自己摆弄着五十根小桃棍儿,研究起易经八卦,一直磨蹭到亥时,再洗上一洗,上床就寝;而第二天凌晨寅时光景,一睁开眼睛便要起床,他不敢让自己再睡回头觉,再进重复梦……
皇上赐给的宝剑已随霍去病而去了,东方朔觉得别的剑都不顺手,于是又将那把被霍去病砍得豁边如齿的宝剑来了出来。这把剑是自己的师傅赠与的,他至今不知自己的师傅究竟叫什么名字,当然也不知这剑叫什么名字。辛苦子说,这剑柄上有皇上写的“东方朔不死”五个字,该叫“不死剑”,而小小的珠儿却说这是一把“老秃剑”。东方朔和齐鲁女最喜欢这个珠儿,真真地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对她言听计从,于是真的把这剑称作“老秃剑”。每天清晨,东方朔都是悄悄起身,拿着“老秃剑”在院内舞上十圈八圈,舞得自己遁入化境,舞得仿佛郭解随身,舞得犹如雷被再现,舞得霍去病击掌叫好,舞得自己浑身是汗。这时,东方朔才在一块大石头边坐下来。那块大石本是卫青和霍去病当年在这院上练习膂力用的,那是一块从长安东边不远的华山弄来的花岗岩石,石头的表面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泽。东方朔觉得这块石头虽然旨硬如铁,但也还有些沙质,于是便用它试磨自己手中的“老秃剑”,没想到这样一磨,果然有效,那把锯齿一样的剑,边缘之处竟然再次锋芒毕露。东方朔大喜,于是每天练完剑后,便要在此“砺石”之上一点一点地磨剑,直到那剑每一个已经钝了的锯齿都被他磨出看不到一点白刃的“青口”来。
东方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磨这把剑。他只觉得愈磨胸中愈沉静,愈磨心里愈亮堂。武陵郡内,层峦迭起,崇山矗立,林茂树密。
终南山下,晨曦已开。
东方天边有几片浓重的乌云,一会儿便被太阳烧得通红通红。而当太阳从被它灼化了的墨海之中露出脸时,就像天边挂起了一个硕大无朋的蜜桔。
已是辰时光景,大地草尖之上还点缀着许多晶莹的露珠。
在长安通往终南山的山道之上,身着便服的霍光,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着。天边的霞光和初日没让他兴奋起来,心情反而变得更加沉重了。这位已经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总给人过于老成持重的感觉。几抹乌云,一轮红日,竟也让他焦虑不堪。
可在他的身前身后,走着跳着两个活生生的生命,与霍光的沉稳比起来,他们像早晨刚睡醒的小豹子和小鹿儿,正在山间欢快地跳跃。九岁的东方蟹是个兴致极高的小男,离开长安的街市,眼前一切景色都让他亢奋。而他七岁的妹妹珠儿确实像个小鹿儿,活蹦乱跳,她的高兴主要是马上就能看到妈妈了。可是蹦跳了一会,她便将两只小手扬起,要霍光抱她。
霍光这时也笑了。“跑不动了吧?还得舅舅抱着。蟹儿,你也慢点!”
蟹儿又跑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他在路旁站着,歪着脑袋问霍光:“舅舅,我有件事儿,想问问您,行吗?”
“当然行啦?说吧,你有什么事?”
蟹儿静了下来,像个大人似的,边思考边问:“舅舅,我和妹妹都跟辛苦子叫哥,可是辛苦子又跟你叫哥;那我们为什么要叫你舅舅?”
霍光笑了起来。“是嘛!我都忘记这事了,真是的,怎么叫法不一样呢?”
听了这话,珠儿将放在霍光脖子后边的小脑袋转到前边,认真地看着霍光,奶声奶气地说:“舅舅,我也要问呢!”
霍光瞥了她一眼:“你也要问?好,你问什么?”
虽是充满稚气,但珠儿非常认真:“舅舅,刚才你接我和哥哥时,你管我爹叫干爹,那我和哥哥也该叫你哥哥,为什么要叫你舅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