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出她是才来,幸亏她才来。
吹啊!可好听啦!
吹啥?
她略一寻思,说:《五哥放羊》
《五哥放羊》这首曲子和尹一冉的心情不对路。五哥穷,为别人放羊,却还有人等着他放羊回来为他挂红灯笼,苦中有乐。而尹一冉是以箫声怀念祭奠母亲,怎么能乐得起来呢。
月儿听完曲子,说:公社演节目,我就唱的《五哥放羊》,咋跟你这味儿不一样?你吹的人直想哭。
我吹的不好。
才不是哩!是你心里悲。
尹一冉不由地一惊,佩服月儿很有乐感,竟然听出他心悲。就他此刻的心情,别说《五哥放羊》这戚戚哀哀的曲调,就是“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他也会被他吹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他后悔不该如此大意,放任自己的情感。就又吹了几首节奏明快的曲子,之后便说:回吧!不早了。
早着哩!
他站起来,作出离开的样子,她也只得站起。
月儿余兴未尽,一路上不停地给尹一冉介绍,混沟峪大队数她唱的好。她演唱《五哥放羊》还得了二等奖,奖品是个笔记本。本来能得一等奖,就因为没人伴奏。还约尹一冉今年春节别走了,为她伴奏……
尹一冉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他只感觉到,因为月儿的到来,他今晚确实未能尽兴。
山上最不缺的就是木料。尹一冉砍了两根鸡蛋粗的木棍,抽空做了一付拐,塞进刨花堆里。
秦书记是生产队里的一把手,大小事都要由他决定、安排,只有在吃饭的时候能见着他。
山里人也有自己的规矩,每顿饭都由秦书记陪着尹一冉,月儿和凤儿端着碗坐在一边。那黑石片就是餐桌,有书记陪着进餐,自然是一种荣耀。
饭后,尹一冉对秦书记说:“给大娘做了付拐。”
秦书记一拍脑门:我咋把这事给忘啦!
038。干妹子【八】
干妹子'8'
月儿家的活做完了,别人就来请尹一冉。此时的尹师已是秦书记的干弟弟,人们的脸上也就多了几分笑容。
农村的木匠,给谁家干就在谁家吃,在谁家住。月儿娘执意不肯,说:“谁家也不住,这就是你家?晚上回来说说话也热闹些。”就这样,尹一冉在月儿家住下来。
一晌不见,月儿就跑去尹一冉干活的地方,也没啥事,只是站在他身旁看他干活。他知道月儿的心事,吃了晚饭就急着往家返,她早在门外等着,天天如此。见了面也没什么说的,相觑一笑,心里就有了说不尽的愉快。
六月的山里,用“鸟语花香”来形容概括实在是浮浅了些。且不说到处弥漫着野花的幽香,单是那满山遍野的干杏就让人叹为观之。只需轻轻一摇,树上干透了的杏儿就噼里啪啦砸下来,只管往口袋里装就是了。扛回家往地上一倒,只取杏仁来榨油。
杏仁油含有多种氨基酸和维生素,有软化血管,美容养颜,抗衰老,抗癌变的功效。当时,人们并不为这些,只为填饱肚子。
人们要在这一时段里采回足够的山杏,以备榨取一年吃用的油。否则,老天爷下起连阴雨,杏仁就霉了。人们格外的忙,村里几乎找不到一个闲人。惟独侯寡妇和后半夜两个,面面相视地坐在炕上,大眼瞪小眼,愁眉对苦脸。
直到今儿早上桃花换衣裳,侯寡妇才发现女儿的肚子大了,一再逼问,桃花说出了实情。
侯寡妇是哑巴卖屁股——有苦说不出。后半夜一杆子串她娘俩,这事如果传出去,不光女儿难嫁人,她那脸也得装进裤裆里。自己屁股自己擦,侯寡妇把后半夜找来,要他想办法。
后半夜自是知道这事的厉害关系。他后悔当时只顾往里“放药”,却忘了同时也在往里“放种”。他只是个赤脚医生,不懂得堕胎术,那时,流产、刮宫还不时兴,急得他抓耳挠腮,倒品字的脸上脸越发地没有人形了。突然,他眼睛一眨,凑到侯寡妇耳边嘀咕了一阵。侯寡妇满意的直点头。
这天是“六月六”,也是个节气,村里人叫“望夏”。凤儿回娘家,秦书记也得去看丈母娘。月儿吩咐尹一冉,说:“今天过节,早些回来。”半后晌尹一冉就收了工。刚进门,桃花就找来了,说她家门又坏了,要他去看一下。
来到隔壁院,家里只有桃花自己。尹一冉没看出门有啥毛病,桃花说:“在门后哩!”尹一冉才迈进窑里,桃花就“咣哩咣当”关上窑门,纵身扑进他怀里,搂住他脖子。
他大吃一惊,慌忙推她,不意,手却碰着她那两个肉嘟嘟的,急慌慌缩回来掰她手。
她紧紧地勾住他脖子,嘴在他脸上乱拱,还直哼哼。这时,只听“咣”地一声,门大开来,侯寡妇和后半夜堵在门口。
后半夜大喝一声:“调戏妇女,这还了的!”
侯寡妇扑进窑里抱住桃花便哭嚎起来。
尹一冉木纳了。
后半夜伸手抓住尹一冉,说:“两条路,由你挑,要么招进侯家,要么见官!”
“见官!”窑门外一声吼,月儿两手叉腰,横眉竖目站在那里。
所有人都怔住了。
月儿大步跨进窑来,一把抓住后半夜,说:“美人计耍的不错啊!走!见官!谁不去谁是龟孙!”拽住后半夜就往外拖。
后半夜屁股直往后坐。
月儿一脸恼怒,说:“调戏!哼!你还不配呢!自己一身毛,反说别人是妖精。想讹人?也不尿泡尿照照!”“呸!”地啐桃花一脸唾沫,拉了尹一冉就走。
回到月儿家,尹一冉坐在当院里,心还不住地“迸迸”乱跳。今天若不是月儿,他真不知这事该咋收场。
月儿一派胜利者的姿态,一手叉腰,随时应战的样子。
他心存感激地望着她,说:“你咋知道他们使坏?”
“才刚还听见她娘说话哩!,她说她娘不在家,我觉着就不对劲。”她手一指墙脚放着的板凳。
尹一冉全明白了。月儿站在凳子上,隔壁院的一举一动全在她眼底,才会在关键时刻即时出手。他暗暗地沾沾自喜,这个干妹子认得太好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秦书记在那边喊:“一冉,娘叫你哩!”
尹一冉进得窑来去,当即就被那喜兴的氛围弄懵了。他干哥跟嫂子坐在炕沿,月儿依着娘坐在炕里,全家人目光都喜滋滋地望着他。
月儿娘招手,说:“上来,上来!”尹一冉脱了鞋,上得炕去。月儿娘一手拉住尹一冉,一手拉住月儿,乐不可支地说:“好,好,这就称了娘的心。既然你俩愿意,娘也巴不得。月儿这闺女是野了些,那心呵跟他哥一样,可实诚啦!我就这一个闺女,嫁得远了也舍不得。你干哥干着那分差使,整天不着家。你嫂子又是妇女队长,忙里忙外的。我腿脚不利落,有你俩在我跟前,他俩也省些心。年前,你跟月儿先把婚定了,他哥,你说呢?”
秦书记嘿嘿一笑说:“就照娘说的办。”
这家人办事全这么干脆。尹一冉不愿扫了干娘的兴、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好意,更不能隐瞒自己的身世,就说:“干哥,我家里——。”
秦书记一扬手截住他的话头,说:“啥你家我家,往后就是一家。在混沟峪,你哥说了算!”
的确,在混沟峪大队,秦书记说一不二。尹一冉觉得还是把话挑明为好。他张开口刚要说话,月儿那手从娘背后伸过来,狠狠地在他身上掐了一把。他不能喊叫,只得苦苦一笑,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可能会高兴的忘乎所以,而在尹一冉身上却未必。他干哥那态度,天塌下来他顶着。话没当面说透,尹一冉心里总不落实。他知道,月儿很单纯,她不会想得那么深远,对什么都充满希望,已经到了在所不惜的程度。这种局面对他来说,是祸还是福,他不知道,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个准。事情到了这一步,乞求美好的心理已占了上风,他也失去了坦白的勇气。
半个月后,桃花出嫁了。
那天,风和日丽,全村人几乎到齐了。人们都在笑,不是为桃花高兴,而是笑那个佩戴红花的新郎。
一脸麻子,个子没有桃花肩膀高,活绰绰一个武大郎。他比侯寡妇还老相,这把年纪,足可以给桃花当爹,如果娶侯寡妇还将就。世事乖张,老牛偏偏吃嫩草,丑八怪专娶花闺女。
桃花脑子里少根弦,却分得出好歹,哭哭啼啼不上牲口。收了人家礼,花了人家钱,肚子还有个活物,不嫁由得了她吗?生拉硬拽地把她拖上牲口。任她哭,任她喊,鞭炮一响就啥也听不见了。
桃花这朵花儿插在了狗屎上,村里人议论纷纷。人们只听说后半夜私下里收了人家钱,却不知桃花肚子里那活物是后半夜的种。秦书记晓得众怨难平,却也没有什么真凭实具,总还要维护村干部的形象。就教后半夜去城关医院学习,暂时避避风头。
桃花嫁了,“后半夜”走了,屎干了也就不臭了。
039。干妹子【九】
九
秋风凉,树荡。
月儿身手矫捷,猴子一样攀来爬去,无拘无束地戏耍在树枝上。树下的尹一冉却为她捏着一把汗,时刻注视着她,随着她所在的位置移动自己的身子。当然,这是出于对她的一种保护,月儿在树上看的一清二楚。
她突然双脚猛瞪树枝,顿时,无数的刺球儿跌落下来。他一声喊便跑开老远。她在树上“咯咯”笑个不住,说:“你跑啥?”
“扎得慌”
“怕扎就上来!”
好在这树还不太高,他拽住月儿手上得树来,手脚却不敢挪动地方,紧紧地抱住树杆。月儿喊了声:“抓紧!”便再次晃动树枝,那树杆也跟着摇晃起来。他觉得远山、大地在摇晃,将树杆抱地更紧,生怕掉下去。她大笑不止,更加用力地晃动树枝。他一迭声地嚷嚷:“别晃!别晃!”
月儿停下来,说:“不晃,毛栗子能掉得下去?”
“不等毛栗子掉下去,我就掉下去了!”
“那你咋没掉下去?”
“我抓住树杆哩!”
“抓紧了就不会掉下去,你晃一下试试!”
他抓紧树杆,轻轻一晃,没事。便逐渐用力,树杆开始摇晃。月儿在这边树枝上摇晃,整个树晃动起来。刺球儿“噼哩啪啦”落了一地。
下得树来。月儿找了根小柴棍,把刺球儿赶在一起,用石头轻轻一砸,那刺球壳儿便裂开,毛栗子从壳里蹦出来。尹一冉也照着月儿那样做,刺球壳里的毛栗子,大都是两个,呈对半状。有三个或只有一个的极少。月儿见他砸得那样认真,狡黠地一笑,抓起几瓣刺壳儿,走到他身后,趁他不备,把刺壳儿塞进他衣领里,撒腿就跑。
他觉得脖颈扎得慌,稍稍一伸脖颈,那些刺瓣儿就顺着他衣裳滚下去,立即满身刺痒扎疼。他慌忙抖开衣裳,扔掉那些刺瓣儿,也抓起几片刺壳儿去追月儿。
在半人高的荒草坡上,她前边跑,他后边追。他咋也抓不住她。突然,他“哎哟”一声,蹲在的上不动了。
她慌忙转回来:“咋啦?你咋啦?”蹲下来摇晃着他胳膊。
他猛地跃起抓住她,往她衣领里塞刺壳儿。她连声喊着:“你骗人!不算!不算!”
他俩扭在了一起。
两个人从未这么近距离面对面的接触,月儿就觉得有一团火烧得她不顾一切,用尽平生力气,一下子揽腰抱住住他。他失去了重心,两个人顺着山坡滚下去。
他稀里糊涂打了几个滚,停下来时,他爬在她身上。
她眸子里散射着烁人的光芒,满脸绯红,就那样痴痴地望着他。
在这荒无人烟处,半人高的茅草就是天然屏障,他再也抵抗不住一位美貌少女对他的诱惑,慢慢地伏下身去,嘴唇贴在她额头上。
她很是惬意地躺松软的茅草上,两手平放在头顶,深情地望他一眼,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种本能的原始冲动使他忘乎所以。就在他触到她香唇的时候,她那纯静而稚嫩的神色使他心里猛地一颤。他意识到自己的卑鄙。他和她的结合尚未尘埃落定,决不能玷污她纯洁的贞操。他缓缓地支起身,一骈腿,坐在一边,说:“不早了,回吧!”
她倏地坐起,指头在在他额头狠狠一戳,说:“憨憨!”手却搭在他手背上,头依着他肩膀。
他手掌向上一翻,抓住她手,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她手始终顺从地由他把握着。他感到她那手在微微地抖动,是那种轻易觉察不出的颤抖。
时光悄无声息地从身边滑过,他俩就那样呆坐在那里,默默地享受着那份美好与静谧。
夕阳映照着山岗,枫林泛起一片火红,烧得他泪水直淌。
干妹子'十'
十
日出日落,鸡鸣狗叫,不知不觉中满山的碧绿变得一片枯黄。一场雪之后,刺儿沟掉进了白色里。
早上,尹一冉还没起床,月儿就打好了洗脸水。她用手在水里试一下,凉了加热水,热了添凉水,直到她觉得合适了,才去叫醒他。他走时,她给他抻抻衣襟,拽拽袖子,站在门外一直看着他走去。
尹一冉干活的地方在桑树峪,离月儿家十来里。吃过晚饭,天色就擦黑了,他急急往回返。
风雪交加,雪片儿漫天追逐,尽情的嬉戏,跌在地上还喋喋不休地私私絮语。
不远处立着个黑影,尹一冉料定必是月儿。果不其然,她身上披的那块布单上裹着厚厚一层白,嘴对着两手哈气。她抖开一块布单披在他身上,说:“就不能早些回?”一扭身,只顾自己在前面走。山里的路本来就模糊,雪一覆盖就更难辨认。他只能凭借微弱的雪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淌,一不留神就是一交。她抓过他一只袖子,攥住袖口,牵着他走。他手缩进袖子里,就感到有一团火透过衣袖在燃烧。
回到家,干娘喊尹一冉去她窑里,一见他雪人儿似的,忙招呼:“快,上炕暖和暖和!”
月儿推他一把,说:“没听见!”
尹一冉爬上炕,被窝里热乎乎的,那是干娘的身体暖热的。本来并不觉冷,一钻进热被窝反而有些打颤。干娘曳好被子,两手捂着他那冰凉的脚。
月儿端着碗姜糖水走来。
尹一冉接过姜糖水,鼻子一酸,只觉一股热流顺着他鼻腔倒灌进喉咙里。
第二天一大早,月儿就去桑树峪告诉那家人,天晴了再干。
雪不停地下着。秦书记每天都要到大队部去,雷打不动。尹一冉在家没事可做,就和月儿,凤儿陪着他干娘打扑克——争上游。
月儿跟尹一冉一伙,凤儿跟月儿娘一伙。四个人面对面地坐着,被子往这八条腿上一铺就是桌子。
每把牌,月儿不是上游,凤儿就是上游,剩下尹一冉和他干娘争下游,而下游几乎被尹一冉承包了。气的月儿说:“你咋恁笨!”夺过尹一冉手中的牌,替他出,三下五除二就把她娘打到下游去了。
每次尹一冉当了下游,很快地把牌牌堆里。有次,凤儿突然按住尹一冉手,抢过牌去,看了一眼就立马塞进牌堆里。她斜睨他一眼,抿着嘴儿笑。
月儿见凤儿笑的没道理,直嚷:“你俩捣鬼!”
“谁捣鬼啦?”凤儿说:“我是笑咱娘这干儿子没白认。”
“那当然!”月儿娘很自豪地说。
凤儿笑啥?只有尹一冉心里明白,她是不愿把事情说穿。她看了尹一冉的牌,知道他是有意让着他干娘,甘当下游,而月儿和月儿娘却被蒙在鼓里。
尹一冉确实有意讨好干娘,他只是想让干娘高兴而已。
一连半个月,天天如此,玩了吃,吃了睡,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也是一段不着尘埃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