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8月,在本人雪崩“遇难”三十七周年、又在谷里活过来之后三年八个月之际,我在当年李文绝笔抒怀的十几行诗文未尾具名落款后联署添凿上本人的籍贯姓名:北京柳钢。这么做,既表达了我对先行一步壮士的钦敬,也寄托了对后辈同样的一种苦涩涩…期望。
同李文相比,他走之前已看到了孙子、孙女,而我现在…唉,还只有一对小女,将来她们怎么办呢?唉…再苦思多想也是枉然,人能力有大小,我想只要自己为这个家摆脱“毁灭”争取“生存”尽了全力就无愧于祖宗天地!
登山前的几天,莫莉虽与我难舍难分,极尽缠绵,但并不因一己私情而拦我赴险,“‘奇迹是在厄运中出现的’,这是祖爷爷他老家有学问的人说的,我信!”她噙泪告我。
“奇迹是在厄运中出现的”这句话刻在谷中一块石头上,我见过,那是李文在用英国同乡培根的格言来对子孙鼓劲,他是要受困深谷的每个人一息尚存就绝不轻言放弃,我懂他的一番苦心,我也强烈地希望能活着见到培大叔这句话真正实现!
2003年8月17日早晨,亲过了冰儿、雪儿,告别了莫莉和她妈,凯文吹着螺号壮行,我和苏珊沿着先辈的足迹向上出发了。
当年我穿来的一套内外衣裤被收缴后,富有经验的苏珊妈把其定期拿到冰泥与热泉中浸泡,在这些天酿地造奇异流体的反复冷热处理下,这些跟着我一块雪藏了有三十三年的陈年旧货仍恢复出了一定的柔韧度,现在派大用场的时候到了。我把这几件宝贝一分为三:苏珊球衣球裤,我汗衫衬裤,最厚实的棉军服外套扎成行军包让苏珊背着还要留待高寒处用。我背的登山包里除了望远镜、防风墨镜、几张不占地方的薄薄年历卡外,剩下的空间全塞满了鱼干、苹果、冰川泥。
起步后,我对苏珊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贴着山形往高处爬,人一钻出雾层的笼罩就马上感到深谷寒气的侵袭,手抠脚蹬处还又冷又滑,好在这曲折迂回的路径避开了不断出现的冰挂雪洼,尽管还很险峻,毕竟还是绕上去了,前代的开拓先锋们实是有头脑的好汉。
高山雪谷气候多变,缺衣少穿难以抗风御雪的人不能久留,只有趁天公作美,抢在不下雪少吹风的时段里速战速决才有胜出生还的希望,我和苏珊很明白这个道理。扑身在这条几年来已走得很熟的路线里,我们俩奋发向上,赶在傍晚前就攀升到了超过半山腰的高点。从这儿再往上的山体变得陡然险峻了,而人工开凿的旧痕已模糊难辨,似乎“路”已到了尽头,接下来要完全靠自己了。
这时天上还有一抹余光,旁边的竖直山脊背后也有一拨淡淡匀匀的灰白色平射照来,遮挡在前的山体被这束光勾出清楚的轮廓。那山背后有什么东西这么亮呢?心神不定中的我们生出好奇。
夕照中看出眼前岩壁中有几处细缝浅隙,再贴近观察,发现这些坑坑点点成了一路斜线在往那山脊背后转,似乎是前辈匆匆凿出的。见此情形,作为后人的我们由不得一阵冲动,想要循迹跟过去看个究竟:“路”还有吗?那挡了视线的山脊背后哪来的亮光?
转了转腰,伸伸手腕脚踝,试出体力还能做些功,我让苏珊跟着重新趴向山岩,扬手指、踮脚尖,再来芭蕾动作,踩着那不知是哪年留下的古典“舞步”脚印,继续“登天”。
天色刚暗时,我终于趴到了那山脊上,伸头一看:前面不远处的岩壁上满是银光,哇…好大的一面“镜子”呀!原来是那边结了块大冰,刚才只觉得山脊后有亮色,其实是它在反光,我明白了。
翻过了这道山脊,夜幕中新落脚的地势没有先前那么陡直,这一边的山体高度也明显降低了一截,估计登顶该比在原来那一边有利。多亏有先到登山家指引了我辈,可惜不能当面向其致敬,我心里不无遗憾。天黑不能再爬山,也爬不动了,我们就近找了块能坐得下的岩石歇了下来,要等天亮后仔细勘察一番才能看情况再走。
在高海拔上做了强度很大的登攀运动后,四肢与胸背腰臀现在很是酸胀疲劳,好在心肺并无虚弱气喘的症状出现。可能有过特殊经历的人在环境因素与后天强化的作用下会在体内变异出某些特性,长久野生的我们肌体耐力是肯定超越了家养的普通人。但是这个高程已过了雪线,温度急剧下降到了零下十廿度,而人停下来后身体发出的热量在减少,夜谷却像个风之宫,一阵又一阵的气旋呼呼不断,冷气从磨损出许多破洞的衣裤里飕飕往里灌。我忙卸下棉衣包,让苏珊套上棉裤,棉大衣则只好两个人一块裹了。凛冽寒风中,虽然我们号称不怕冷,但毕竟不是北极熊,我与苏珊锻炼再刻苦,也没在雪线上的高寒条件下熬过夜。
这个风吹在身上冷呵,而且越来越冷,冷到有寒彻骨髓之感!开始索索发抖的我嘴巴里在和苏珊一起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可心里在想:在这么个地方,两个人分穿一套衣服,还要撑过夜…怕是要…牺牲的。
寒空冰影下,降温的脑壳里起了困意,看出去的景象也在变黯淡,我警觉到这样下去不灵,但就算勉力不闭上眼,意识仍抗不住而在往幽静黑暗的深处沉下去:要睡了…睡过去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知道就…就死了…死就死了呗,管他呢…
就在身体意志快挺不下去时,只听“轰”一声,头顶上方滚下一大团冻雪。一惊而起的苏珊抬头有了发现:“看,上头像有个洞!”她使劲推我。
我一颤,从“圆寂”边缘挣扎回来。朝上一看,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是露出了一个台阶样的高低二层岩洞,估计可以遮挡些风。先前那儿积了一大团雪,所以没见着。
我连忙运了运气、通了通血脉,靠着星月和冰壁反光照来的清亮,与苏珊一起小心翼翼地翻爬上去,攀到了第一层山洞。这只是个浅浅的小洞,风刮到这凹陷处回旋成几股零乱的小涡流,吸附起周边岩面坑洼里积攒的冰碴雪粒飞舞着,恰似一个个凌空旋转的小沙轮。虽然躲这儿要是被它打到脸上仍会很疼,但比起下边毫无阻隔的大风来说是要“温柔”多了。夜沉沉中,我和苏珊窝到这权当“温柔乡”的最里边跺了跺脚热热身、分吃了点东西补充能源后就蜷缩成一团准备过夜。
从上面压下的寒流中,苏珊嗅到了有一丝异味,我起身摸索到上面去查看。没料才一瞥就惊得脖颈一缩差点没跌下来―那儿倦缩着两具近乎骷髅的枯槁人体,他们可怖的狰狞面目在白惨惨的雪中闪着阴森森的寒光,让谁见了都毛骨悚然!他…他们是人还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