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笨拙地拿勺子往嘴里送土豆,被哥哥一打岔,土豆重新掉进碗里。
许平笑笑,轻轻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叮铃铃——”
许平放下碗筷接起电话:“喂?”
“喂?许平啊,我是爸爸。”电话那端传来熟悉的沉厚声音。
许平捂住话筒让弟弟把电视的声音旋小一些。
“爸,你戏拍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挺好的。我们还在延安这边取外景,今天没我的戏,我跟剧组请假到邮电局来给你们打个电话。家里还好吧?”
“嗯,都挺好的,我们正在这儿吃晚饭呢,土豆炖排骨。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得几天,拍完了这段,导演还要补些镜头。我跟王导是老朋友啦,我跟他说我儿子今年要考大学,他一口答应先拍我的部分,拍完了就让我往回赶。”
许平微笑着道:“爸,你别太急了,虽然这次还是男二号,但是这个男二号可是我们伟大总理周恩来,您可得好好演,别给咱总理丢人。”
电话那端的许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丢人?!你当你老子金鸡奖白得的?!我那是人太瘦,长得跟咱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像,不然男一号一准是你爸的!”
许平举着电话仰头哈哈笑起来。
弟弟找回来后的第二年,八一电影制片厂的一个导演就找到许川,让他演戏里面两把菜刀闹革命的贺龙。许川蓄起了一字胡,又跟着同事学了一口湖南土话,腰里别着两把自己用木头削的双枪盒子炮,没事儿就在家里“砰砰”地练拔枪,要不然就用湖南话给儿子讲笑话。后来电影上映,反响热烈,竟然拿了当年的金鸡奖最佳男配角。许川在三十八岁时才迎来了演员生涯的春天,从此正式走上了大屏幕。
“家里钱够不够?”
“够,我和小正又不买啥贵重的大件儿,光买菜花不了多少。”
“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每天都做卷子,隔三天就模拟考一次,按照正常水平发挥,考上大学应该没问题。”
许川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儿子:“你打算报考什么学校?”
许平没说话。
“前两天我打电话给你们班主任,她说你们统一模考的成绩出来了,这个月底要交志愿卡。她跟我说你的成绩很好,学校希望你报北京的大学,让我这个家长多支持。”许川停一下,问:“儿子你在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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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平说:“我在。”
许川想了想,慢慢开口道:“这么多年,你妈不在了,弟弟又是这种情况,如果不是你从小就懂事,这个家早就撑不下去。你比爸爸强,你有责任心,有主见,不管是照顾弟弟还是自己的学业,从来没让我操过心,爸爸一直都没跟你说一声谢谢。”
许平打断他:“爸!你说这么见外的话干什么!”
许川继续道:“儿子,你现在长大了,有些话爸爸能跟你说了。你爸爸没本事,只会演戏,不会做生意,当不了万元户,但是这几年我不停地接戏走穴,也攒了些钱,万把块没有,几千块还是没问题的。我就是想跟你说,你还小呢,人生才要刚刚开始,爸爸也没老呢,有些担子还不到你来背的时候。咱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可是再不一样,做父母的也希望孩子好。爸爸想跟你说,你填志愿不要有压力,不管报什么学校我都支持你。外面的世界很大,你趁着年轻多出去走走,开开眼界,小正有小正的人生,你也有你的人生,你们俩都是我的儿子。”
许平红着眼眶笑道:“行了,爸!你背台词儿呢?!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电话费不便宜,你省着点儿说,有那个钱不如买点儿当地特产带回来。”
许川不答应:“哎!我说你个臭小子,我跟你语重心长地谈话呢,什么叫做背台词!”
许平夹着电话点头:“是是是,周总理您继续说。”
许川的那股劲儿被儿子捣鼓泄了,怎么也接不上去,奄奄地道:“算了,你小子越大越不听话。不过我提醒你啊,这两天外边儿不太平,闹学潮闹得我们在黄土高原都听说了,净是些头脑不清的半大小子,你可不要参加进去!”
许平道:“再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我哪来的时间?!”
许川放下心,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什么都没经历过,哪里知道政治运动的厉害。”
许平问:“爸,你跟小正说两句吗?”
许川愣了一下,道:“好。”
许平搁下话筒招呼弟弟。
许正吃得很快,碗里早早就空了,此时正挺着脊背两手放在大腿上像小学生一样端坐着看无声的电视。他的眼神很专注,跟小时候没有丝毫区别,除了没有尾巴,看起来就像一只坐着的大型的金毛寻回犬。
“小正,是爸爸。”
许正伸长脖子,身体不动地慢慢转过头。
“跟爸爸说几句吧?问问爸爸身体好不好。”许平摸着弟弟的头轻轻说。
许正看着哥哥,呆呆地站起来接过电话。
“喂!”他大声地对着话筒说。
本作品源自晋江文学城欢迎登陆bsp;第14章第14章
十四。
生命对每一个人都是非常宝贵的。坐在绿树上看太阳驾驶着她的金马车,看月亮开着她的珍珠马车,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山楂散发出香味,躲藏在山谷中的风铃草以及盛开在山头的石南花也是香的。然而爱情胜过生命,再说鸟的心怎么比得过人的心呢?
——夜莺与玫瑰
许正坐在饭桌前把一只耳朵贴近收音机喇叭慢慢地旋着调频转钮。
小小的黑色方壳收音机是爸爸从上海拍戏回来买给小儿子的,打开背后放两节5号电池,不管是清晨跑步还是到公园遛鸟都可以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在八十年代是一件顶潮流的时髦玩意儿。
弟弟正异常专注地倾听着在许平耳里嘈杂混乱的各种调频波段,那个样子就像过去电影里演的地下党员,等待破译远方电波传来的密码。
小红桶放在柜子角落里,皮球和小沙铲也静静地安放在里面,不知不觉沾满了灰。
“时代的车轮是阻挡不住的!共产主义必将来到!”
小时候许平曾经在院子外的墙上看到过这样的标语,并为此深深着迷,他曾幻想过整个世界都像一锅粥一样被一根名为时代的不可见的勺子缓缓搅拌着,老的米融化在锅底,新的米不断被加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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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共产主义实现之前,伟大的领袖们就先一步陨落了,先是周总理,然后是毛主席,上千人聚集在大礼堂戴着白花失声痛哭的情景,即使只有五岁的许平也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