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信,好啊。信件是个好东西,它为双方不在一个时间平面上交流提供了可能,每一次写信的时候,我们实际上都在各自对着空气倾诉,我们假想的倾听者实际上存在于信件被对方拆开的未来那个瞬间,我们倾听的实际上都是过去某个时刻的对方。我们可以比交谈更无所保留地倾诉,因为那个假想的倾听者在那一瞬间是不存在的。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储存起要说的话,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并修改,看起来省下了很多的时间,但实际上这是一件比聊电话更浪费时间的事情。因为我们花了更多的时间来等待。不,时间并没有被花费,只能说,是信件赋予了逝去的时间一种意义,它使我们觉得,这些时间被用来等待,等待信件寄于对方手上,等待对方回信,尽管实际上我们只是把一个动作放慢来做,我们用了更多的时间去交流同一件事。唯一的不同是,我们感觉不到电波中让人不适的沉默,即使那种沉默,实际上就存在于我们写信和等信的过程中。
只不过,信件让我们觉得这种沉默理所当然。
“期待你的回信。”这句话让我们觉得这种沉默理所当然。戴梦归喜欢在这句话之后加个肥肥胖胖的叹号,然后意犹未尽地画个笑脸,好像还想再挥洒笔墨画一幅画,一点儿都不想这么快结束一封信。
“在看什么呢?”我一听见便条件反射地把戴梦归写给我的信夹进书里,抬头就看见豆芽的脸。
“谁的信呢?”女生真是奇怪,明明知道我在看信,还要先问一句“在看什么”,好像假装不知道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是信?”于是我也装作不知道,看看这能有多有趣,“我在看书,我看书呢。”
“骗谁呢?”豆芽伸手就要拿我那夹着信的书——其实她也是这样一种学生,上课的时候把课本立起来,然后躲在里面偷偷看其他书,“你也太不了解我了。”
“是女生写给你的信吧?”她追问。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只有女生才会用这样的信纸,”她灵活地用指尖把信纸从书页中抽出一部分,“我们看到这样的信纸就会忍不住买下来,买下来之后就会想办法把它用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喜欢给别人写信的缘故。”
不一定是真心想要了解或者被了解。可能她享受的只是写和寄的过程,她更想分享的只是这样一张漂亮的信纸,而不是信的内容。
但我是真的想要写下这些,即使你未必在意,我宁可把这当做一种交换日记,我甚至不需要任何理解或者情感反馈,我需要的只是你替我保管一段记忆。
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那个在公园游荡的乞丐和尚,双眼失明,偶尔给人算命,但我们都认为他是个混饭吃的神棍。他拿着个大概是化缘用的瓷碗,碗脏兮兮的却完好无缺。现在我的兄弟们拿着大概像百元大钞那么大的一张写着人民币符号和数字100的白纸扔进他的瓷碗。
他们知道那是一个非常不道德的恶作剧,但是他们做了。当时我怀着一点儿侥幸地想,他也许不会发现,纸也许会被风刮走,或者在他的瓷碗里慢慢变黄。但事实上他感觉到了,也许只是一点儿风刮着纸片的声音,或者是纸片碰到他手背的触感,总而言之,他就像看着他们把纸扔进瓷碗里一样,他说:“阿弥陀佛。”
这句话着实让我心里一惊。这四个字含义不明,可能是感激,可能是祝福,也可能只是一个和尚的条件反射,还可能是他洞悉真相的感叹。
但它其实并没有结束。我的兄弟们拉着我去看他如何在饥饿难忍的时候用这张白纸去买馒头,理所当然地,他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他那双能精确地摸出别人掌纹的手,居然分辨不出一张钞票和一张白纸的区别。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真的是个和尚。
当我的兄弟们在一边乐得哈哈大笑的时候,我觉得他也在此时发现了这是一个恶作剧。他那双瞎眼,就正看着我们,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像是能听见这一片笑声里的这一份沉默。
我突然觉得不忍,下意识地低头闭上了我的眼睛。
我在干什么?
我是帮凶、目击者,还是无关紧要的路人?我原本可以跟他们一起开怀大笑,这确实是一件足够可笑的事情,是他们制造了这个笑料,我可以毫无罪恶感地享用;或者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但事实是,我看见了。我看见的,不是他们把一张纸放入了他的瓷碗,而是一群年轻的男生利用一点儿小聪明,轻易地把一个弱者逼入窘境,只为了获得一点儿稍纵即逝的乐趣。在他们以后的人生里,可能根本不会记起这样一件事给过他们快乐,但他会记得,在他被迫放弃所有的坚持,向生活弃械投降的时候,有人把他往绝望推了一把,那一刻的痛苦和无助,他永远都会记得。
我也会。为了除去那种罪恶感,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人在某些时候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比如接吻的时候,或者是因为恐惧,或者是因为不忍。在相似的黑暗中,我想起了每次打篮球,面对冲我抛来的篮球我总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后周围的人都着急地冲着我喊:“余栋!看球!快看球!”他们让我睁开眼睛,选择躲它还是接住它。而此时似乎也有一个同样的呼喊从我心底涌出来,我知道,我的内心叫我睁眼看,选择机械冷漠地观看或者承受我所看到的一切。
当我重新睁眼看向瞎眼和尚的时候,我觉得我在一瞬间感觉到他的感受。这个所谓的“看到”的过程,我的视线就像为我和他搭了一条无形的线,我能从这条线里感觉到他内心哪怕是一瞬间的微妙的感受,他的痛苦便沿着这根线震颤着毫无损耗地传到了我的内心。我从生下来开始就懂得睁眼看这个世界,我活了十几年,自以为我这双眼看遍了世间百态,但此时,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看到”。
“为什么?”和尚依然茫然地站在馒头堆面前,那帮男生依然在一旁欢笑,在那个静止的场景里,我说话了,就像使劲把话语从喉咙中牵扯出来一样,“为什么要玩这种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