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幼儿园在电视台附近,过了一条马路就是。路过电视台,我顺了脚似的想要往里走,门卫拦住,问我找谁?我说找刘朝九。门卫说,今天礼拜六,他休息。我想,他休息个屁呀,打从认识了花枝俏就没见他休息过,整天提溜着塑料袋帮花枝俏推销安利产品,顺便拉“下线”。有一次趁我高兴,这小子竟然想要拉我下水,大谈什么水晶、钻石,说如果我踏上这条光明大道,不出三年就可以买下黄金海岸的某个小岛,提前过上共产主义生活。我说,你信?刘朝九冲花枝俏吐个舌头,红着脸说,她说的。我说,她还说你比谢霆锋有男人味呢。
花枝俏也真有意思,前几天逮到我就跟我絮叨安利,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好像安利是她的亲爹。
她的这些带有神经病前兆的话连胡铁锚都听烦了,对我说,小花被传销洗脑了,你离她远点儿,别传染了,据说那病不好治。
有心好好跟刘朝九谈谈,想想又觉得没有意思,人家现在跟花枝俏甜甜蜜蜜的,我说这些不好呢。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不这样,刘朝九是彻底迷上了花枝俏,可是人家小花似有试探的意思。
直到有一天刘朝九借去歌厅练歌之机,灌醉花枝俏之后,上了床,两个人才形影不离起来。
刘朝九说,男人长寿的秘诀是,吃能消化的食物,娶能养活的女人,花枝俏很好养活,吃糠咽菜都毫无怨言。
问起他的性生活,刘朝九感慨地说,那简直是个超女,想我之不敢想,做我之不能做,体力超群,技术全面,假如奥运会有此类比赛的话,她绝对可以代表中国妇女参赛,拿个世界冠军算是小菜一碟。最后,刘朝九忧心忡忡地说,如果两个人的结合只是性意义上的结合,那么他们的幸福只能是短暂的一瞬,度过灿烂辉煌的一瞬之后,接踵而来的是空寂和漠然。我揶揄道,那你就学我,练“辟谷”。
刘朝九哼唧道,反正我得适当控制一下,长此以往,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得被她掏成蜂窝煤。
我说,要不我时常替换替换你?
刘朝九轻蔑地扫我一眼:“你有我这么好的腰腿力?不服,你蹲上半小时马步试试。”
雪停了,头顶上是整整一大片云,乌黑乌黑,像个大锅盖。我站在幼儿园门口,眼前是宽阔的大道。大道上铺的全是雪,几乎看不到几辆车,它慵懒地伸展着,像吃了很多东西的蛇,我的心情就像这条蛇一样糟糕。幼儿园门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好像都是来接孩子的,一个个包裹得就像一只只狗熊。我感觉不到冷,浑身燥热,嘴里吐出来的酒气,一团一团,像棉花糖,瞬间便凝结成霜,粘在我的眉毛上。
多多蹦跳着出来了。我下意识地张手过去接她,一下子空了。
多多没有看见我,她扎煞着胳膊扑进了蹲在一群人里的王兰怀里。
王兰也没有看见我,她抱起多多,颤颤巍巍地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是来接多多的吗?一时有些迷糊……不对呀,我是来找舒梅的。舒梅在哪里呢?舒梅……我张着空开的两只胳膊,链球运动员那样转圈儿,舒梅,你在哪里?航空售票处的落地玻璃窗里灯火通明,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对!她在那里,多多看见她曾经站在那里跟人说笑。
我扒拉开身边的人群,踉跄着向对面跑,脑子里全是舒梅的影子,她的腿,她的腰,她浑圆的屁股……
几个排队买票的人被我撞开了,有人捏着鼻子看我,嘟嘟囔囔地说我是个醉汉,没有教养。
我不管,直接问一个小姐,这里是不是有个叫舒梅的漂亮女人?
那个小姐和颜悦色地说,他们这里没有叫舒梅的,倒是有个叫杨梅的。我想,杨梅那是大疮,起这个名字烂死你……管你什么梅呢,哪怕你叫倒霉!老子要找的是舒梅,一个漂亮女人,是我李大柱的老婆……那个小姐见我还要往里闯,伸出胳膊拦着我说,先生是不是来咨询订机票的人的?如果有合适的理由,我可以帮你查查有没有一个叫舒梅的来订过机票。我顿时清醒过来,对呀,舒梅不可能在这里上班,她如果想要躲我,怎么会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找工作呢?也许她是来订机票的……她真的想要离开我!我拿出手机,指着屏幕上我跟舒梅的合影说,她就是舒梅,我未婚妻,我们闹了点儿别扭,她想出去散心,你去查查,如果她订了机票,我也订,她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小姐拿着一张单子告诉我,前天确实有个叫舒梅的人来订过机票,后来又取消了。
我没去分析这里面发生了什么,直接夺过了那张单子,果然,上面有舒梅的住址。
我丢下单子,撒腿冲了出去。
找到舒梅的家,门是锁着的。问一个邻居,邻居说,这家人搬走了,昨天刚搬走的,一个老太太和一个漂亮姑娘。
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雪又下了起来,雪花碰在脸上,不化,一吹就飞。
拐上一条大街,墙面上的一行标语让我犯晕:群众有困。什么意思?皱疼了眉头我也分析不出来……走到街角,我才发现,原来墙拐角那边还有字呢:难找警察。哈,后面的这句倒是贴点谱儿……身边不时有车辆开过,尾灯越走越远,夜幕在不经意的时候降临了。
我看见有不少小贩推着锅碗瓢盆走在路上,跟那些下班的工人夹杂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往家赶。一些大腹便便,趾高气扬的人也在赶路,也在赶家里那顿热气腾腾的饭。我想,那些贫穷孤苦的人回到亲人面前,是不是跟那些肥肠满腹的人有着同样的感受?是不是吃完了饭也会剔着牙对电视机里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每一个行人都会怀揣一盏灯火,而这个时候,我的那盏灯火在哪里,有谁在家里等我?
一个人滑倒了,嘿嘿笑着往起爬,踉跄几步,继续走,就像个学步的孩子,童年记忆里的一些事情又泛上了我的脑海。
小芬的家里很穷,但她很快乐,她放了学就蹦跳着去山坡下打猪草。我喜欢她,喜欢她尖尖的屁股,和她着的脚。她光着脚从山坡的一边走到山坡的另一边,脚下的草被踩倒,脚印一直延伸到最西边的云彩里。我跟过去,把自己淹没在云彩里,云彩里没有脚印,只有不断被风撕扯成山峦和牛羊的云彩。我到处找那些脚印,找不到,她的脚印在地上,里面落满了灰尘。
我在草地上走……看见一个不大的湖泊,湖面上凫着几只鸭子。西边有一处很大的山坡,荒草萋萋。夕阳正贴着山坡往下滑,满天昏黄的云彩。有人在山坡下架起一堆篝火,同样昏黄的火苗在晚风中摇曳。忽然,山坡四周冒出许多人影,有男有女,全都着身体。
这群男女聚在一起,鬼魂似的游荡到篝火那边,在火苗上翩翩起舞。夕阳照耀着他们,剪纸一样东摇西晃。
山坡后突然响起枪声,几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急速地向这边跑来。那群男女被风吹着一般,四散而去。
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踉跄进一幢漆黑的木屋,躲在一隅,瑟瑟发抖……这个人好像是我。
木屋外面有人砸门,接着,枪声又起……我在重复一个可怕的梦境!
一辆车停在我的身边,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轻声问我是不是想要找死?我呆望着他,什么话也不想说。
也许我永远也找不到舒梅了,也许我寻找爱情只是因为寂寞,需要找一个人来爱。
行人渐渐稀少,来来往往的车辆无声地飘,让这世界显得一片虚空。我一步一步地走,就像被一根绳子扯着,身冷腿软,目光忧伤,可是我的心中异常宁静。一些往事走过,一些思绪在脑海深处涌动,像渐渐变黑的夜空。多年前听过的一首歌踏雪而来,有如天籁:
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来陪我,
你是不是就这样轻易放弃,
真心的花才开,
你却要悄悄离开我,
太多太多我话我还没有说,
太多太多牵挂值得你留下,
在花开的时候,
你却离开我,
离开我,离开我……
少年时,我走的这条路上有很多梅树,它们在这样的季节里会开花,跟雪花一样白。后来这些梅树没有了,据说是挪到了某个高档住宅区,专供富人们欣赏。少年里的梅花开放时,舒梅也许正躺在她妈的怀里撒娇,李晶晶在家里写作业,刘朝九在大学里高谈阔论,我正躺在床上回想童年时光。那时候我们对未来的一切充满遐思,但都会在某个时刻走进生活的洪流,接受洗涤,成为好友或者仇敌。
“刘朝九,我要死了……”重新站在航空售票处的门口,我有气无力地对着手机说。
“你在哪里?”刘朝九有些吃惊,“你是不是喝醉酒了?”
“我在等舒梅……”售票处的卷帘门已经拉上了,寒风吹过,卷帘门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
“舒梅回来了?”
“回来了……可是她又走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过来吧,今天是冬至,咱们一起过节……”
“让小花洗洗,我要跟她睡觉。”
“去你娘的,”刘朝九憋着嗓子笑,“你要是答应把舒梅让我睡睡,我就让她伺候伺候你。快来吧,你小嫂把菜都炒好了。”
“小嫂,小嫂,嫂你妈那个x呀……”挂了电话,我悻悻地想,有个女人了不起呀,操。
路上买了一瓶好点儿的白酒,我直接敲开了刘朝九家的门。
刘朝九站在门后,回头冲屋里喊:“花儿,摆菜,上酒!”回过头来,哈哈大笑,“知道一个人孤单了吧?瞧瞧我!”脸色巨红,双目精光暴射,两手猛拍胸脯,就像个练猩猩拳的武林高手。我推开他,昂首进门:“花枝俏,给哥哥请安啦。”
花枝俏从屋里出来,用围裙擦着手冲我笑,一脸小妇人的甜蜜:“大柱,你赶上了,朝九好一顿献手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