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梅?”甄七茫然,“舒梅是谁?哦……舒梅,我知道了。好像没有吧?没有,绝对没有!”
“你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甄七疼得咧了一下嘴,“我明白这是咋回事儿了。龙二的老婆长得像舒梅,你是不是……”
“我也明白了……”我颓然吐了一口气,我真的神经了,那天我看到的那个女人不是舒梅。
“二哥,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哪事儿?”我不动声色。
“就这事儿!我的手,你的手这事儿。”
“你的打算呢?”
“二哥,我听你的,你能忍,我也忍,你不能忍,我甄毓珉豁出去跟着你‘造’一把!我也是个爷们儿!”
“可是我以后不想跟你一起办任何事情了。”胸口一堵,我摇下车窗,哇地吐了一口,嘴里腥臭不堪。
“这次你会的,因为你离不开我,”甄七神情诡秘地瞥了我一眼,“我有办事儿用的真家伙。”
“师傅,直接开进急诊室,”我不理他了,边吩咐司机边哼哼,“也不知道我这样的能不能参加残奥会。”
我伤得较轻,在急诊室包扎了一下,去了骨伤科,处理好,开了一些药,大夫说我可以回家养伤,两三个月就没有什么问题了。甄七伤得很严重,需要在医院里手术。送他去手术室的路上,甄七将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悄声说:“我手里有一把枪,是当初偷大伟的,需要的话,你随时过来找我。”我表示不感兴趣,随口问,你真的打算在这里住院?甄七左右看了看,矜着鼻子冷笑:“我不想在这里等死。”
“那你准备去哪里?”说着,我的脑子开始翻腾,甄七有一把枪,甄七有一把枪……
“你别问了,”甄七的声音冷森森的,“我要做一个纯爷们儿。”
“去监狱里做?”我边说边递给他一沓钱,“先凑合着把手术做了。”
“嗯,我想去监狱,做完了纯爷们儿就去。”甄七木然接过了钱。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吧,”我转身就走,“抽时间过去找我,也许我会改变主意。”
“二哥你先别着急走,”甄七横着身子挡住了我的去路,“有些事情我必须跟你讲明白了,不然将来咱俩就是仇敌。”
我看了看他的手:“你还是赶紧过去把手接上吧。”“不急,已经麻了……”甄七用另一只手使劲勒了勒那只手腕子上的绷带,“兄弟我从小没少挨‘磕打’,这点小景儿我还能扛得过去。二哥,我的枪藏在我姐家的床底下,是有一次我偷偷潜回去藏的。那是一把老式雷明登猎枪,枪管被大伟给锯短了,一尺半来长,正好可以夹在腋窝里。当初大伟对我说,这把枪是当年龙二用过的,这次他要用这把枪干死龙二。我们俩‘躲事儿’的时候,大伟曾经带着这把枪去找过龙二,可惜被龙二的手下发现了,差点儿没回来。我问大伟,你怎么不早去找龙二报仇?大伟说,当初一是因为面子,二是因为龙二觉察到了,很防备他。后来我见他有去投案的意思,就偷了枪,自己跑了……”
“你忍着疼不去做手术,就是想跟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嗯。二哥,我太了解你了,你决不会就这么跟龙二罢休的,所以,我必须把这些事情对你说说。”
“你怎么知道我会用大伟的这把枪?”
“你没有别的选择,”甄七的腮帮子咬出筷子样的一条条棱,“没有真家伙,想报仇的话,就一个字,死。”
“去你妈的,”我伸了一个懒腰,“报个仇啊,不过年了我?”心想,老子不能跟你说实话,你的嘴比大粪坑还臭。
“行,装吧你就……”甄七贴着墙根往手术室走,猛一回头,“该出手时就出手,大河向东流!”
回家的路上,我用剩下的钱给多多买了一个影碟机。我发现多多很有唱歌的天赋,我要培养她当歌星,当了歌星会赚很多钱,长大以后不用像她妈妈那样穷困。多多她爸爸的抚恤金还是没有着落,厂里向民政局提交了一份材料,证明多多她爸爸当初没有跟厂里签订劳动合同。我打电话咨询一个律师,律师说,那份材料说明不了问题,事情是在厂里出的,厂里就应该负责。让我来年开春再跟他联系。我想,这个官司一定要打,不为别的,就为了伸张正义。多多这些天又开始半夜起来抹眼泪,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看见她妈妈在冲她笑。
明年一定要送她去上学,这孩子太寂寞了,性格有些孤僻,兴许上学以后接触同学多了,会好起来的。
拆开影碟机的包装,按照说明书安装好,我插上顺路买来的一个碟片,打开,蹲在地上静静地听。
一个鸟啼般清脆的童声在屋子里摇荡: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
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
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
妈妈切却吃着野菜和谷糠
冬天的风雪狼一样嚎叫
妈妈却穿着破烂的单衣裳……
听着听着,我就感觉自己飘起来了……我站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悬崖上,鸟瞰着脚下的一切,心惊胆颤。一些重重叠叠的镜头反复在我的眼前跳跃,我跟李晶晶在一间昏暗的房子里争吵,我跟舒梅走在夕阳映照下的街道上,我跟潘彩玲赤身裸体地滚在床上……场景突然变了,无数看不清模样的人混战在一起,震天响的厮杀声滚滚而来。警察、歹徒、路人、无辜的伤者,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动,冷汗一阵阵沁出我的额头、脊背、前胸、手心……我的四肢被横飞而来的利刃砍伤了,我沿着无际的旷野奔跑,什么也看不见,大鸟一般穿越云层。我的身体在飞翔,心却渐渐冷却,微弱的呼吸消失在茫茫太空……荒原,万木枯萎,虎狼穿行,咫尺处,阳光灿烂,花草葱茏。
这好像就是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伊甸园。
我振奋精神冲过去,却一脚踩空……
冷汗湿透了我的全身,手指上传来的疼痛像一根沿着骨头游弋的针,迅速接近我的大脑。
我发现自己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窗帘被风吹开一角,露出一方巴掌大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沾满灰尘的蜘蛛网。
我翻身下床,迎着这张蜘蛛网走了过去,这张网逐渐变大、变亮了,亮得如同一池湖水。
湖水一开始是碧绿的,随着阳光的变化逐渐变成了橙黄的颜色,这种颜色是那样的宁静。
我迎着湖水的方向阔步前行,胸口就像打足了气的皮球……
一辆金光灿灿的轿车嚓地在我的跟前停下了,一个鬼头鬼脑的家伙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不想活了是不?”
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怎么回事儿?我怎么走到街上来了?狼狈地躲到一边,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呵,这阵子我的脑子可能真的出了问题……贴着墙根刚走了几步,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我木然摸出手机,按了接听键:“谁?”手机那头传来甄七的声音:“我出院了。”
对他,我的感觉已经麻木了,冷冷地说:“出就出吧。”
甄七说:“你在哪里,我要过去找你。”
我问:“有什么事情吗?”
甄七说:“有。很重要的事情。”
甄七有一把枪,甄七有一把枪……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我在家!你马上过来。”
瑟缩着回到家,我找出昨天喝剩下的半瓶白酒,仰起脖子一饮而进。嗓子眼火辣辣的,感觉很痛快。影碟机还在开着,一个小女孩在里面唱歌:“我家有几口?让我扳指头,爸爸,妈妈,还有我,再加一个布娃娃……”我边去墙根拿啤酒边跟着唱:“我家有四口,李大柱,潘金莲,小柱子,还有一个小多多……”“二哥,我来了。”甄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后面,“别担心,没人看见我。”
我不看他,用牙齿咬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打一个酒嗝坐到了床上:“枪呢?”
甄七砰地将用一块破布抱着的一只伞模样的东西丢到床上:“带来了。”
我拆开破布的一头,里面露出一支乌黑的枪管,我的心不由得咚咚地跳了起来。
甄七的一条胳膊吊在胸前,看上去像个被八路军俘虏的日本兵:“二哥有什么打算?”
我说不出话来,眼睛也不敢再去看那只枪管,哆嗦着手,一口一口地灌啤酒。
“不用担心我的伤,没事儿……”甄七坐到我的旁边,说话的声音就像从水底往上放泡儿,“我刚打完一个吊瓶。大夫让我住院,我不敢,我不想在那里等死。我偷偷跑出来了……二哥,咱们不能就这么忍了,咱们必须做一个真正的爷们儿!先不说我,就说你吧,你被龙二欺负了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李晶晶开始,到舒梅……”“闭嘴!”我猛地将酒瓶子墩在桌子上,“说说你的打算!”
“很简单,血债血偿!”甄七一把抓起了那把枪,恶狠狠地拆破布,“咱们不敢明着跟他干,暗着总可以吧……”
“他的身边缺不了人。”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甄七将枪管夹在腋窝里,用一只手猛地扳开枪身,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拇指粗的子弹,狠狠地戳了进去,将枪身卡直,冷冷地瞪着我,“过来的路上,我设计好了。听我慢慢对你说……我听鸡头告诉我,龙二经常晚上去一个叫道法的茶楼喝茶,一般会十点左右出来,然后开车回家。跟着他的一般有三四个兄弟,他们直接一起去龙二的家……这样,咱们今天晚上就去道法茶楼,不需要你出面,前面的事情由我来做。我有绝对的把握让龙二跟着我去后门那儿。提前我观察过那个茶楼,那个地方很僻静,有个后门,后门旁边有一个楼梯,顺着楼梯上楼,是一个网吧,进了网吧可以从网吧的一个通道下楼,下楼以后就是一条胡同,那条胡同直通前海……”
“你想把龙二引到后门那里?”
“对!”
“我开枪?”
“如果你不愿意开枪,我来开!不过那样很有可能露馅儿……”
“为什么?”
“我要是过去接触龙二的话,很有可能被搜身。那样就前功尽弃了。”
“你用什么办法让龙二跟着你去后门?”说着,我接过了甄七递过来的枪,手上沉甸甸的。
“这个办法绝对巧妙!别人用,不好使,只有我,”甄七阴恻恻地观察着我的脸色,“龙二知道我跟大伟的关系。前几天我去见龙二的时候,龙二打听大伟的事情,他好像耐不住性子了,想要尽快处置大伟。我没有跟他说实话,只是说,大伟丢下我,一个人跑了。龙二打我,说我糊弄他,我咬住了牙……我不敢得罪大伟,他发起怒来,比龙二还可怕。后来龙二让我滚蛋,鸡头跟出来对我说,你赶紧想办法打听打听大伟的下落,不然龙哥哪天想不开,会连你一遭收拾的。我跟鸡头说,请龙哥放心,我是属吕布的,谁有本事我投靠谁,一旦有大伟的消息,我一准儿报告给龙哥。现在机会来了,我可以利用这个,钓龙二出来。到时候我就说,当着人面儿这事儿不好说,请他出来说话。”
我摩挲着冰冷的枪身,心也跟着渐渐变冷:“你教教我怎么用枪。”
甄七拿过枪,打开保险,用一根指头轻触扳机:“对准他的脑袋,指头用力。”
我抽过枪,关上保险,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想让我当杀人犯?”
甄七的脸一下子慌了:“别,别……二哥,我没那么说呀。打他哪儿呢?二哥,你看着办。”
我伸手推了他的脑袋一把:“我还就想当个杀人犯!”
甄七看我的目光有些躲闪,扭动屁股,离我远了一些,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说不出来,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我打开一瓶啤酒,从桌子边推给甄七,抓起床上的那块破布,重新将枪包裹起来,心中有一股寒气慢慢上升。
甄七喝了一口酒,捏着嗓子咳嗽。
我等他咳嗽完了,轻声问:“完事儿以后你准备去哪里?”
甄七的嗓子好像被一口浓痰堵着,咕噜咕噜响:“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你呢?”
我没有说话,别转脸去看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寒风舞动残雪一忽一忽地往窗玻璃上扑。
我摸起手机给我大哥打电话,告诉他好好照顾我妈和多多,我要出一趟远门,公司安排的,年前去外地要账。我大哥不相信,嘟嘟囔囔地说我疯惯了,快四十岁的人了,一点儿定性都没有。我不敢跟他罗嗦,说声“拜托”,挂了电话。犹豫片刻,我拨通了潘彩玲的手机,对她说,我要去坐牢了,因为你表哥陷害我,说我贪污盗窃,行为不端,玩弄女性。没等潘彩玲反应过来,我直接把手机关了。
我喝完最后一瓶酒,把屋子好好打扫了一遍,将枪夹在腋下,披上大衣走了出去。
外面很热闹,很多孩子在胡同里放鞭炮,不时像听到枪响的兔子一般四处乱跑。
站在道法茶楼后门的那处阴影里,甄七抖着手捏了一把我的胳膊:“二哥,千万不要杀人。”
我没有回答,李晶晶、舒梅的影子风吹落叶一般掠过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