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每游刹院见肉身菩萨,大概浑身用生漆灰布,叩之橐橐有声。虽腿筋盘屈隐隐可见,而头颈总歪。在武夷山见草鞋仙姓程名艮坐石洞中,在九华山见无暇和尚,皆两目下垂无睛,摇其头尚动,扣其齿皆蛀朽脱落。惟广西永州无量寿佛,虽肉身而头独端正心常疑之。
后有人云:“顺治间有邢秀才读书村寺中,黄昏出门小步,闻有人哀号云:‘我不愿作佛。’邢爬上树窃窥之,见众僧环向一僧合掌作礼,祝其早生西天;旁置一铁条,长三四尺许,邢不解其故。闻郡中喧传,“某日活佛升天,请大众烧香礼拜”,来者万余人。邢往观之,升天者,即口呼“不愿作佛”之僧也,业已扛上香台,将焚化矣。急告官相验,则僧已死,莲花座上血涔涔滴满,谷道中有铁钉一条,直贯其顶。官拘拿恶僧讯问,云:‘烧此僧以取香火钱财,非用铁钉,则临死头歪,不能端直故也。’乃尽置诸法。而一时烧香许愿者,方大悔走散……”
清@袁枚
菩萨戒@杀了你好吗?
暮下夕前,我独步散漫在林间小径上,任凭清凉得有些刻薄的秋风收拾着我略显残破的心情。人约黄昏后,心境总是凄美中带着几许哀伤的。
人说十年寒窗,只求一朝的金榜题名便可光宗耀祖,于是千百年来,多少如我一般的士子在默默地忍受着清贫与残灯莹火为伴陷落在名利海中不断地挣扎不断地翻滚,最终能爬上岸的却寥寥无几。更多的还是如我一样的不得意也不得志的秀才。
正如这次,还是一样的景致,一样的道路,一样的人物,一样的心境,如是者已经五年了。我经历了五年的名落孙山,羡慕了五年的他人鸿图,悲伤了五年的惆怅满怀,更看够了五年的白眼讥讽。
也不知道今年怎么样?
我有些忐忑。每年赴京,我和一些有志无钱的落魄书生一样,借宿在这座寺庙里。年年如是,以至于此间的和尚们看到我也无话,径自为我打扫好了房间然后示意我住下。其实何止是我,住在这里的还有几个与我相似的迷茫在仕途中的路人,只不过,每回见到的面孔中都会增加些新的容颜,减少些旧的苍容。
是的,我想没有谁或者很少有谁能像我一样坚持了这么久的。每年的失意,回去只能面对爹娘更加愁苦的面容,接受发妻默默的爱抚,不过他们什么都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说,而是在我回来的时候尽家中所有为我做好可口的饭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他们不会责备我,但我偶尔在睡梦中听到的那声叹息比责备更刺痛我的心。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再坚持几年,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年如果再不高中索性就此打住,回家务农算了。和娘子生个孩子,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把自己寄托在山水田园之间,专心侍奉忽视了五年的高堂,呵护冷落了五年的娘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未尝不是人生的一种境界。
如此闲庭漫步一番心情是好多了,我才有些心思欣赏一下夕阳的景致。这里的景色虽不及京城的繁华,可也是难得的素雅,只不过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味,是佛堂里烧的那种香味。来这里听早到的几位儒生和附近的香客们说起过:近年来寺庙里忽现”活佛”,圆寂后肉身竟可以如往常打坐一样端正,于是才引来了无数善男信女虔诚的信奉。
我倒觉得挺奇怪,,这座寺庙里的和尚我虽不与之熟悉,但从没有看出他们有何不同之处,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他们中大多数人都长得口歪眼斜的,唯一还算正常的就是那为首的胖大和尚了,我都不知道他叫什幺名字的,因为他们都很少和别人说话,另外这里还有个看起来好老的和尚,很少见到他,都说不清这个寺院能和别的地方有寺庙不一样的。不过我想连这里原本落寂的香火都能鼎盛起来,那么我的路应该也会一年比一年平坦吧?
“我不愿作佛!”突然,一声恐惧的哀号打乱了我淡定的心绪,声音应该是从旁边那片密林深处传来的,此时月亮已经代替了昏睡过去的太阳爬上了天空,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哪来的这声惨叫?我有点害怕,但更有些好奇,想来自问自己还真的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于是我壮着胆子朝那声音传出的地方走去。
我看到那片林深处隐约闪动着几点明亮的火,走得近了才发现那是火把的光亮。这么晚了会是谁在那里呢?我屏住呼吸继续接近,等到那些人物看得清了我顺势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努力让自己与树或干脆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不让人看见因为我看见林中这块不算小的空地上站着十来个和尚,我认识他们,他们自然就是我借宿的这座寺院中的僧人。
“师兄,我求你!我不想做佛!我真的不想做佛啊!”一个和尚哭着坐在地上对着其他和尚说,他旁边还站着两个相对“壮硕”的僧人,旁边还放着一根很长的铁钉。“阿弥托佛!”胖和尚与其身后众僧只顾双手合十口念佛号,其中几个不断地敲着木鱼,面对同门的哭叫无动于衷。
我听着却很奇怪,做佛?佛岂是随随便便做得了的?纵然可以,做佛又有何不好?正思量间,想往前凑着点看得更清楚的时候,不防脚下一滑跌了一跤!“谁在那里?!”一时间,众僧纷纷呵斥着赶了过来!目露凶光竟完全不似平日里念经的样子,倒活象是罗刹恶鬼一般!
我心下大骇,连忙回身就走,急忙跑了几步却见身后的火光越来越近了急中生智跳进一个布满荆棘的深坑里!
尽管我的脸上,手上,身上都让刺扎得生疼,可我还是咬着牙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找到没有?”火光就在我的头上挥动,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说。“没有!””没看到有人!”几个声音交迭回答道。“……先不管了,回去先帮师弟升天再说吧!”那声音略微沉闷了一会儿说道,“是!师兄!”随后脚步声与火光才陆续离我而去。
我在坑中等了很长时间,完全忽视了身上的疼痛,只觉得自己被恐惧包围着,等了很长时间在确信那帮凶神恶煞一样的和尚们都走远了以后才从坑里爬了出来,刚喘了口气,“啊!!!!”一声惨叫从那里传来!我半刻也不敢停留拼命地逃离了这片黑暗的领地!
我跑啊跑啊,直到我用最快的速度一口气跑回寺院,跑进房内,插上门闩,跳到床上,躲进被子里把头蒙上才总算是彻底完全终于舒了一口气!
惊魂未定啊!我惊恐地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做佛?为何升天?他们这么会这么紧张?又为何这样凶暴?生怕别人看见他们“升天”似的。完全都不像我平时看到的低眉顺目的样子。我只觉得太诡异了点,感觉好象他们已经发现了窥视他们的人就是我而随时准备过来对我做点……我生怕他们真的随时都会闯到我的房里,我紧张地从被子里露出条缝隙紧紧地盯着门口和窗户,沉浸在莫名却真切的恐惧中……
“咚!咚!咚!”敲门声?
我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天亮了!而我居然睡着了?!门外是谁?“谁啊?”我强自镇定喊了声,“是我!”哦!原来是李生,他就住在隔壁,我松了点劲起床开门,“李兄这么早所谓何啊?”我看着站在门口早已穿戴整齐的李生问。“还早啊?!不早了喔!刑兄,你快随我去看活佛升天去!”他急促而又兴奋地对我说道,“活佛升天?”我疑惑,本能上感觉似乎与我昨晚看到的有关。“是啊!今天庙里又有一位活佛升天了~!都抬到村上举行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他拉着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拽着我就走。可惜走得太快了,我的思绪没来得及随我一起去,直到村子里他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上了我……
到了村口我就看到起码有万把人聚集在一起兴致勃勃交头接耳地指点议论着:“看啦!这就是活佛!”
“挺年轻的呀!”
“人家修为高,就能做得活佛!”
“倒也是啊!这庙里都出了好几位活佛了!”
人们纷纷说着,更有那些痴迷到极点的男女老少早已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祷告着。
“来!我们也挤过去看看!”李生拉着我从人群中硬是挤出一条路来,由于他高大豪壮,所以挤得很轻松,被他挤的人就算要发作,但一看到他那身型也就做声不得了。“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人家活佛圆寂后头都是端正的!”他兴奋地指着在场地中央端坐的“活佛”对我说。稍后见我并没有回答他,他倒颇感意外,回头看我,却发现我脸色苍白直打哆嗦。“你怎么了?刑兄?身体不舒服吗?”接下来我也没听清他说的,因为被我丢下的思绪已经找到了我并在我耳边悄悄低语它告诉我说那端坐在中间已经“圆寂”的和尚赫然就是昨晚哭喊着“我不愿意做佛!”的那个可怜僧人!而此时在他四周为他超度念经的和尚们也正是昨夜追逐我的凶僧!
“你到底怎么了?别吓我啊!”李生看我半天没反应,着急地摇着我冲我喊道,声音大得惊扰了正虔诚叩拜“活佛”的村人与香客们,他们都向我们投来埋怨责备的目光。同样,这边的异动也惊动了正在超度同门的和尚们,为首的那个胖和尚朝我们看过来一眼,与我四目相对,那犀利的眼神直像要看到我心里去一样,看得我心底发寒!
我赶忙避开他的目光拉着李生走出围观的人群。“你到底了啊?!”他口中抱怨又关心地问我,我也不答话,拉着他走得老远才停下来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他昨天晚上我看到的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怕虽怕,但我本来并无心多事,可李生还是坚持要去官府报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拗不过他,只得陪他去了官府。
随后,官府的捕快们在李生和我的带领下(主要还是李生,我基本上是被他“扶”着走的)到了村里,那时候只见“活佛”在膜拜的人群的簇拥下正要被火化,捕快及时赶到制止了他们……
事情的真相令人震惊又恶心:捕快从那圆寂“活佛”的肛门里竟抽出了那根四五尺长直通头部的大铁钉来!一下子人群骚动!人们都大呼上当。
捕快们把这些凶僧带回衙门里,在官老爷的严刑讯问下他们承认自己的勾当:为了骗取香火钱,他们每隔一年就在僧人中选出一个用这样的方式残忍地杀死,然后让百姓们看看自己庙里“产”的“活佛”,接着将他焚化接受人们的膜拜……
结局后来很简单,官府毫不由于地处决了这些穷凶极恶的和尚,其实就算官府不处决他们,愤怒的百姓也要宰了他们。因为他们不仅仅是骗取了人们口袋里少得可怜的一点铜板,也骗取了他们心中最神圣的信仰和在这个时代中唯一的精神寄托。
我和李生因举报有功被官府嘉奖,得以住在只有有钱的儒生们才可以住的府学官署里,而原来的那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也因为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而重新恢复到了以往的破败,只剩下那个被证实没有参与这件事的老和尚看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地方。
群僧行刑那天我和李生也去看了,我不想去,可李生说要让我去看看来“压惊”,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压惊”的,看这些血腥的场面只会让我更睡不着觉。那些僧人要砍头的时候却都出乎意料的平静,尤其是那个胖和尚只低着头像在思考,这时离他们案发也快一个月了,他们都长出了浓密的头发和胡子,看得出来如果胖和尚还俗应该是个比较英挺的人,我也为他们叹息,身为出家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天害理又亵渎我佛的事情呢?
但我看去,他们似乎非常地镇静,任凭围观漫骂的人们把脏物和垃圾扔到他们的头上。
“看呐!要开斩了!这帮贼秃真是死有余辜!”李生愤愤地说,突然,人群中有人惊呼:“快看啊!那边着火啦!”一时间人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冒出滚滚黑烟的地方,我望去,那竟是寺庙的方向!“师父!”跪在地上的胖和尚首先发出悲呼,“啊!!”“师父!”其他僧人也都纷纷跃起想要挣脱枷锁,“跪下!”“都给我跪下!”捕快们慌了,连忙和刽子手一起使劲把他们按倒在地,“快!快开斩!”监斩官生见场面有些混乱恐情势有变怕这些死囚乘机逃跑急忙下令开斩。
果然,人们的注意力很快虽着第一个凶僧人头的落地而都被吸引了过来!“一个!”“又一个!”“好!”“痛快!”人们都翘起大拇指喊道,这确实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至于那个着火的寺院,谁都不会再去担心了,即使那里面还有一个几乎走不动路的老和尚,因为在他们看来,虽然那老和尚没有被判罪,可在他们心里他也是与这些恶人一样的坏人,是该死的家伙!
“砍得好!”李生大声喊着,周围的人才发现原来我们也来了,都对我们投以感激与赞美的目光!
“看,这两位公子就是举报凶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