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六月间,天气十分闷热。没有一丝风,路边的庄稼都耷拉了脑袋,狗儿虽然躲在村荫下,仍是吐着舌头喘着粗气。在这样热的天气里,仍有许多农民在外劳作,他们的皮肤都晒得黝黑,就好像非洲的黑人,他们戴着草帽,不时以手遮额望天,似乎盼望老天开开恩,让恶毒的太阳能够稍稍留情,更盼望着能够下一场雨。口渴了他们就提了带来的茶壶猛灌一气。地边的草随风飘摇,似乎也已经热得有气无力。
一辆车缓缓的进了村子,在村口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一个老者,后面跟着几个年轻人。这老者西装革履,气势不俗,只见他望了村子一眼,忽然老泪纵横,在附近玩耍的一个孩子见了,不禁惊奇,那孩子甚是大胆,近前问道:“爷爷,你找谁呀?你怎么哭了?”
老者蹲下来,和蔼的说:“小孩子,你叫什么?你是谁的孙子呀?”
小孩脆声说:“是我爷爷的孙子。”
老者一怔,不由得哈哈大笑,说:“对,不错,是爷爷的孙子。”站起来,望着村中的新屋老宇,挨村的青山翠木,忽然漫声吟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蓑,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又喂然长叹:“儿童相见不相识啊,不相识。”
后面的几个年轻人默默的站在背后,这时其中一个说:“老先生,既然已经到了家乡了,那就进去寻访寻访旧地,会一会亲人旧友吧。”
老者却仍是站着没动,默默良久,说道:“没来的时候,真是归心似箭啊。可是真正到了这村口,却又不敢再踏步进去了。‘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到了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近乡情更怯。”心中顿时感慨万端,光阴弹指,芳华刹那,世事苍桑,回首前尘,焉能让人不唏嘘感叹?
一个年轻人为老者撑起一把伞,几个人慢慢向村中走来,太阳正毒,一路上不见人影,老者盼望着见到一个人,却又似乎害怕见到,一边看着村子,一边说:“变了,变了,变化真大啊,这就是我那个穷村子?真不敢相信,多了这么多新房子,大了这么多,原先的老屋却哪里还有影踪?”
一个官员模样的中年人说:“是呀,这几年大陆改革开放,变化是一日千里,老先生早就应该来看看了。”
老者说:“我何尝不想早来,当初禁止探亲,心中魂牵梦索的想着家乡,只以为这一辈子无望,再也别想回来看一眼了,后来解了海禁,天天想来,可偏偏又怕来,这一拖就拖了几年,什么是近乡情更怯?这就是近乡情更怯。”
中年人说:“是呀,老先生的心情,也代表了所有台胞的心情,代表了所有中华儿女的心情。”
老者说:“是呀。王主任,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中年人是县里对台办主任,这时忙说:“哪里,哪里,老先生从台湾来到家乡,接待好你们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目的也是想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明白,大陆的政策是开放的,共产党的政策是友好的。”
老者深有感慨的点头称是。只见一个老头正在一个猪栏里出肥,此时正当日中,老者赤着膀子,黑红的肌肤上汗水像水一样流淌,却是谷成。老者见了,喊道:“老兄,这么热的天,这么晒的太阳,你还在干活?”
谷成见老者衣着不俗,后面又还有几个随从,以为是一个下乡考察的大干部,说:“是呀,我们当农民的,再毒的日头,再大的风雨也得干活,一日不干吃什么穿什么?你们当干部的,这么毒的天,不坐在办公室里,也来下乡受罪?”
老者说:“我不是干部,我也是这个村的。”
谷成诧异道:“你也是这个村的?你别骗我了,我从生下来就在这个村里,现如今快七十岁了,怎么不认识你?没见过你?你老先生大概记错了吧。”
老者喃喃说:“是呀,都快七十年了,难怪你不认识。可是生我养我的家乡,别说七十年,就是七百年我又怎么会记错?”便问谷成,“你叫什么名字?我十五岁就离开村子了,你看样子,大概也有六七十岁了,那么我们小时候一定认识,说不定我们还是常常在一起玩的伙伴呢。”
“我叫谷成,你从十五岁就离开了,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台湾去了不成?我有个哥哥也是参加国民党军去了,也不知后来是生是死,是不是到了台湾。”
“谷成,谷成。你叫谷成?”老者怔怔的看着谷成,喃喃的说,“你真的是谷成?我离开的时候,你才十一岁,还是这么高,想不到你现在看起来却比我还老了,光阴飞渡,岁月如流,时间真是残酷啊。”
谷成听说,也不禁呆呆的望着老者,说:“难道你是……这怎么可能?”
老者不禁老泪纵横,说:“是呀,我就是谷江,是你大哥,想不到我们兄弟还能相见。”
谷成说:“你真的是谷江?是我大哥?”大叫一声“哥。”也不禁泪流满面。两人都紧走两步,本想拥抱,却只是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久久的,无言,只有泪水和着汗水流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谷成蹲了下来,手捂着脸痛哭失声。谷江一时悲从中来,却像安慰小孩子似的,拍着他的肩膀哭着说:“别哭,别哭。这一辈子还能让我们兄弟再相见,这是老天有眼啊。”
谷成泣不成声,说:“可是我嫂子,你却再也见不到了。”
谷江一呆,仿佛受到重重的一击,脸色都苍白了,但他呆呆的站了良久,却止住了眼泪,笑道:“见不到就见不到了,都快七十年了,我本也没有抱过希望。只是七妹啊,苦了你了。”
王主任见机忙说:“老先生,咱们还是坐到屋里再说吧。”
谷成忙站了起来,说:“你看我,叫你们都站在这毒日头下,竟忘了让你们到屋里坐了。”忙用手擦了眼泪,又把手在大腿上擦了几擦,便喊他们进屋,自己当先带路,一瘸一拐的,竟好像激动得连路都不会走了。
到了屋里,谷江仔细打量,见仍是两间土砖房,屋子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充满了霉味,不禁暗暗皱眉。谷成还未进屋便喊:“五香,五香,你看谁来了?”
五香忙忙的赶出来,用老花眼仰面细看,说:“是谁来了?我不认识。”
谷成道:“你这眼睛真是老花了,连大哥也不认识了?”
谷江笑道:“老弟嫂本就不认识我,我走的时候,你才十一岁,哪里来的老弟嫂?你叫她如何认得?”
谷成也不禁笑了起来。五香说:“你真的是大哥?大哥真的回来了?”念佛说:“真是老天开眼哦。可怜我的大嫂哟,你怎么这么命苦呢?你怎么就不能多活个一年半载的,也好让大哥见上你一面?”于是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哭起来:“我苦命的嫂嫂,我苦命的大哥。”
谷成怒道:“你妈的无缘无故嚎什么丧?大哥回来了是高兴的事,你偏要惹他伤心,你快去叫复生来。”
五香说:“你也是老糊涂了,复生在正阳开车,我到哪里叫去?”
谷江忙问:“复生是谁?”
五香说:“是你的孙子。大嫂自你走后,便没有再嫁人,到四十多岁才捡了这个孩子。”
谷江喃喃的说:“七妹呀,苦了你了。”
正说着,只见冲进几个人来,却是社平、刘玉凤、社玉、肖箩。他们的消息也真灵通,一听说马上就赶了来。刘玉凤人未进门,先闻其声,脚还在门槛上呢,便叫:“是伯伯回来了?我们天天盼着你回来,又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样了?想起来又少不得唠叨几句。”说着便抹了抹眼泪,说:“到那边房子去坐吧。那边宽敞些。”
到了新房子,谷江见一座两层的平房,约有八间,都贴了磁砖,窗明几净,高大敞亮。不禁变了脸说:“你们都是儿子媳妇吗?你们就是这样孝顺老人的?你们看看这房子,而你爹住的却连猪栏都不如,我只说家里穷,原来好房子你们自己住着,却把老人赶到那种地方去。”
刘玉凤脸一红,却忙笑道:“伯伯你误会了,我爹妈他们原是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我只说要把老房子拆了,可我爹怀旧,说是伯伯住过的房子,不能拆,三不知的又还要去看一看,所以他把你带到那。你不信你问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