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星期六，又是寒露，天天舍不得家里的茶子，带着英子回去摘茶子，刘真也要跟着去。村里人见了天天，都开玩笑说，你都成了城里人了，还在乎这些茶子吗？
有些说：你爷爷只要给你寄张汇款单来，得你摘一辈子茶子了。
便有人问：你爷爷又寄钱来了吗？
天天说：“没有，他本来要来过年的，写信来说他病了，今年来不了了。他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你们以为他真是什么富翁吗？他那些积蓄，还不是苦苦省出来的？他若真是富翁，会过得这么清苦吗？会不娶妻生子吗？在我们这边看着富翁似的，其实在台湾，他也就是最苦的人了。”
刘玉凤在边上听见了，说：“哎哟，说的！好似真的似的。他给过你们复生钱，别人又不是不知道，瞎撇清又有什么用？”
天天说：“我要瞎撇清干什么？我只不过说的是事实，他给复生钱，那也是复生应该得的，除了他又还有谁配得？我用得着瞎撇清吗？真是笑话。”
刘玉凤气得无言可答，他们现在摘茶子的位置是在山顶上，从上往山脚一路摘去，这时山脚下淹淹路路的捡茶子的人也进了山，刘玉凤气无处出，便向她们喊：“那里我们还没摘呢！你们这些人到那里去捡，小心我砍了你们的手。”
有几个妇人本想混水摸鱼，从没摘的树上偷摘一些，见被她识破了，偏不买帐，说：“你那烂货，你看见谁到树上摘了？我们只是从这里过，你看见我们摘了我们又没有伸手，你烂什么嘴巴？”
刘玉凤大怒，气无处出，喝道：“你那泼妇，你那臭嘴再骂一句，我撕烂你的b嘴挂到门板上去。”说着就真要冲向山脚去的样子。那些捡茶子的是外村人，终究不敢还嘴。忙走到其他地方去了。
忽然，刘玉凤哎哟一声，说：“不好。”
便往山脚下冲，不一会，便传来她泼天大骂的声音，原来她刚才摘的一担茶子先挑到山脚的马路边了，好叫社平用摩托车来运。这时一看，竟没了，被那些捡茶子的人偷走了。刘玉凤拼命似的去追，早不见了踪影，气得不禁捶胸顿足的骂，直骂了偷茶子者的祖宗十八代。整个山谷都回响着她唱歌哭娘似的骂声。
一时社平来了，又骂社平：“你送一担茶子去了这么久，是不是你老娘死了？还是你老子死了？挺尸去了也不用这么久呀，我操你娘的，我叫你慢！”骂得社平狗血淋头莫名其妙。
摘完茶子，复生开车来接她娘俩。时候已经是深秋，冷风吹得房子窗户上往年蒙的破薄膜纸呼呼的响，好像人的呜咽。
稻田里已经一片金黄，马上又要割稻子了。
英子病了。那日天天正给英子讲故事，突然，英子脸色潮红，额头发烫，一会儿便脸色苍白，竟晕了过去，只吓得天天六神无主，一颗心乱跳，她赶紧把英子送到医院，医生给打了针，英子便醒了过来，医生给英子做了全面检查，没查出什么问题，说可能是感冒了，那为什么会晕倒呢？天天不放心的问。医生说那是她体质弱的问题。天天情愿相信医生说的是事实，英子并没有什么大毛病。心中却只禁不住的往坏处想，一颗心不能落地。
天天到底不放心，带了英子到市医院检查，结果说可能得的是轻微的肺结核，用药物治疗，多多休养就没问题。但也可能是心脏病，不能确诊，叫她最好到省城去检查一下。
天天心中惊疑不定，忧心忡忡，她拉着女儿的手，好像心怕她走失了，从此便再也见不到她。
她决定先回家，带了钱后和复生一起带女儿去省城。两人走着去车站，一个孩子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天天吓了一跳，回头看时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长得瘦瘦的，像一只精灵的猴子。
“阿姨，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您可怜可怜我，给我些钱好吗？”
“可怜的孩子。”天天叹息着，从兜里掏出20元钱给了他，虽然她明知也许这孩子并不是真的穷苦，那只是一种骗人的伎俩。他只是一个骗子的工具，你给他再多的钱他也未必能得到一文，然而你能看着这么可爱可怜的孩子对你苦苦哀求而无动于衷吗？这个社会骗子确实多，但这并不是阻止你行善的借口。行善并不在于行善本身有多大作用，意义在于行善本身所代表的善良精神。人人有颗善良的心，也许连骗子也会不好意思了。如果人人都把怕上当受骗作为不行善的借口，那这个社会将不会再有爱心，再有善良。而只剩下冷漠无情，只剩下麻木不仁。这比骗子泛滥更加可怕。
“妈妈，这个小弟弟为什么向你要钱？他自己没有妈妈吗？”
天天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回答，想了良久，说：“他有自己的妈妈，但也许已经不在了，或者很穷，他们本来也应该像你一样，享受妈妈的爱，可是他却不得不出来讨钱，真是可怜。”
“那我们再给他些钱吧。”
天天爱怜的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久久无言。
过了一个转角，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着校服跪在街边，前面摆着一张纸，天天过去一看，原来她说她考上了大学，但因为母亲有病，父亲又是残疾，所以没钱读书，而她渴望读书，渴望改变自己的人生，将来好好的孝敬爹娘，所以岂求所有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伸出援助的手。
“这么漂亮，怎么不去傍大款？那样来钱多么容易，还这样来丢人现眼，简值是浪费资源。”
天天听了这话，十分刺耳，回头一看，是两个青年边看女孩，边读着上面的故事，旁若无人的在说话。
怎么这么没同情心？天天感到心酸，对英子说：“你看姐姐多坚强，为了读书，不惜吃这样的苦，不怕别人的嘲笑，不怕别人的白眼。你去把这钱给姐姐好吗？”她掏出了身上仅有的50元钱，只留了10元钱作车费，其它的全部递给英子，英子走过去递给女孩，说：“姐姐，你真坚强。”
女孩说：“谢谢小妹妹。”天天看见她笑了，笑眼中却分明闪着泪花。
看着那女孩子就那样跪着，已经一天了，真要佩服她的毅力。这女孩长得眉清目秀，虽然跪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但偶尔抬头，两眼如点漆般，自有一种沉毅的坚强。她想起刚才那两个男子的话，心想，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的区别。妓女或者情妇们，与这些跪地乞讨的女孩子相比，似乎一个是出卖肉体，一个是出卖灵魂。其实不是的，妓女们出卖肉体的同时也把灵魂出卖了，肉体和灵魂永远都是分不开的。固然，跪街乞讨绝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但又有谁不是万不得已，会愿意去乞讨呢？而为了读书，为了理想，勇于这样的抛头露面，忍受别人的冷眼，忍受身体的折磨，这样的长跪不起，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啊！而有多少人，家中虽富裕却只知虚度时光不知进取啊，就是做妓女的人里面，又何尝没有很多人并不缺钱呢？与之相比，用这样的精神，受尽凌辱，尝尽艰难也要换取读书的机会，也要拼博进取的女孩子不是很值得人尊敬吗？
天天想起自己从小辍学的痛苦，想起对读书的渴望，想起自己艰难供弟弟读书的往事。不禁感慨万千。
往事如烟。世事如云。
这一天是一年中最短的日子冬至。天气晦暗，阴沉欲雨。复生和天天带着女儿到省城去治病。英子得心脏病的可能性很大，平时没什么事，发作时常会休克。天天看着她那娇弱的样子，心中便会针扎般刺痛。
清晨，路边的草地里结了一层白霜，天空也出了太阳，让人总想去享受她的温暖，就像一个可爱温柔的女子，一个宽厚仁慈的母亲，让人总想依偎在她怀里，但阳光的热力却好像微弱得穿不透衣服，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复生叫朋友开自己的车送他们到市汽车总站。一家三口在汽车站上了一台大巴车，找了一个靠窗子的位置坐下，天天母女坐一个位置，复生坐在她们后面。售票员检票了，这是一个青年人，瘦高瘦高的，脸上的神情好像电视上常演的古惑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唯我独尊的样子，司机却很富态，唇上浓密的胡子好像画相上的斯大林。他坐在驾驶位置上，根本不回头看一眼，非常的沉默。
“票呢？”检票员到了天天跟前。
复生忙拿出车票。
“才两张？还有一张呢？”检票员接过票说：“你们不是三个人吗？这孩子。”他指着英子说。
“这不是小孩子吗？小孩子不是不用买票吗？”天天说。
“那他就别坐座位，一个位置就要一张票，懂吗？”
“哦。可是车上不是有剩座位吗？如果有人，我就让行吗？”
“不行，要么你就给她买张票吧。”
“那我抱着她吧。”天天说。她抱起英子。检票员这才狠狠的横了她一眼，向后面走去。
车子开动了，颠颠簸簸的向前，英子在妈妈怀里，搂着妈妈的勃子睡着了，她的脸是苍白的，没有血色。天天摸摸她的手，也是冰冷的。
“妈，我好冷。”
天天把自己的棉衣给她盖上，紧紧的拥着她，恨不得把全身的温暖都给她。心里默默的祷告上天，叫女儿赶快好起来，又恢复到以前的活蹦乱跳，如果能够，自已情愿代替她病，如果可以，自己愿意用千倍的痛苦来减轻女儿的苦痛。甚至死。不，不能死，自己死了，女儿就没有妈妈了，谁来照顾她？谁来爱她？自己也看不到女儿了，不能见到女儿，那就好像剜了自己的心，心头剜了一块肉似的让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