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飘落,像棉花,像柳絮,像满天鹅毛在飞舞。复生出车去了,天天一个人守着炉火,虽然室内如春,却只是感到寒冷。
“英子在学校里读书,该是多么冷啊,得给她送棉衣去。”她想,但随之心中一痛,她不愿想起,英子已经永远的去了,再也不能够坐在学校里读书了。她走出门,到村口站着,翘首盼望,心中不愿想到,女儿永远不会蹦蹦跳跳的从那里放学归来了。雪花落了满身,天天并不去拂,好像已经白了头发,也许,你去细看,是否真的已经白了不少呢?
刘真撑着一把伞,背着书包回来了。他看到站在雪地里,如泥碉木塑似的站在那里的天天,喊了声:“阿姨。”站住了,这个孩子,好像懂事的大人似的,似乎能够了解天天阿姨的心情。
天天笑了,说:“放学回来了?你怎么一个人?英子怎么还没回来?”
“什么?”刘真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我给她老师打一个电话,问一下……”她掏出手机,但她僵住了,她想起了一个她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的事实。眼泪流了下来,流在脸颊上,冰冰的。
她默然的走回家去,脚步深重得好像是石头做的。刘真默默的跟在后面。
“我是怎么了?”她想,自女儿死后,天天总是神情恍惚,有时真怀疑自己已经疯了,在她的意识里,常常忘记了女儿已经离去的事实,总希望有一天她会蹦蹦跳跳的拥入怀里,叫自己妈妈。睡梦里常常抱着一个枕头,以为是英子。常常炒了女儿喜欢的菜,买了女儿喜欢的衣服玩具,甚至怀着兴高采烈的心情,最后明白过来,便无意无识的站在当地,呆上一天也不知动上一动。
八月十七的晚上,天空晴朗,月亮在东边被房子挡住了,英子说,月亮藏在星星里面了,所以看不见。天天说:不对,月亮明显比星星大,怎么可能藏到星星里面去呢?复生当时笑了,说,你妈也不懂,这话不对,怎么能说月亮比星星大呢?在星球里面,月亮算小的了,只是因为离我们近才看起来大。
常常想起女儿的一颦一笑,想起来,心中会涌上甜蜜,嘴角会浮现微笑,但一旦醒来,只会让心更加刺痛。
英子生日那天,复生给她买了一个布娃娃,她喜欢得什么似的,整天抱着不肯放,就好像一个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
后来玩久了,布娃娃破烂了,用黑玻璃做的眼睛鼻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对着布娃娃自言自语:“你的眼睛呢?你的鼻子呢?它们到哪里去了没有眼睛就不会动,没有鼻子就不能流鼻涕了。”
天天靠在凳子上,痴痴的回想着女儿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她的笑声又在耳边回响,她忙站起来,到门前张望,看到刘真和她在院子里玩儿。想起给她和刘真照相的时候,她笑得星光灿烂,刘真却不笑,叫他笑,也没笑好,天天笑说刘真:你怎么笑得像张苦瓜脸?英子听了哈哈大笑,也跟着说:“你笑得像哭一样。”说得好像赵本山的相声。
忽然,那女孩摔了一跤,天天急了,忙过去扶她起来,说:“英子,你也不小心,可摔痛了没有?”
那女孩站了起来,说:“没有摔痛。阿姨,我是小红,不是英子。”
“你不是英子?”天天忽然僵住,就好像触了电一般。脸色也变得苍白。
英子已经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可是却觉得她仍在自己身边,随时随刻都在眼前浮现,就好像她的幽灵并没有离去,还守护着她的妈妈。
记得有一回,为她买了一个企鹅形的大气球,可是只玩了一会就飞了,急得她直哭,总拉着妈妈去追。气球随风飘荡,越飞越高,到哪里去追?便没理她,她哭了一阵,竟一个人跑到小山坡上去追了,天天忙去找到她,喊她回去,说追不上了的,她说:那你用楼梯给我去拿下来。天天想,真是个傻孩子。
天天知道,要拿下气球是不可能的,然而她直到现在,才体会到那时孩子的心情,失去了最爱的东西的痛楚,不是经历又怎么会懂?当她看着气球越飞越远,终于看不见了,心中一定特别失望。现在,自己看着在面子嬉戏的女儿像气球一样破灭了,又岂只是失望而已?那种心痛,有如针尖在刺。
泪,早已经流干了。心,早已经痛得麻木了,她想,也许有一天自己真的会疯的,因为只有那样,自己才会忘记了痛苦吧。但,复生呢?如果不是为了复生,就是疯或者死,都是自己愿意的,都是一种解脱。
然而想起复生,她想,自己再不能这样了,必须振作起来,自己这样,复生的压力该有多大啊。
最近治安非常乱,有一晚复生遇到抢劫的,手臂还被砍了一刀,好在伤不重,心痛的同时,天天不禁想到自己太自私了,只顾自己伤心,却根本没有想到复生,没有想到他的痛苦和他默默的奉献。如果自己真的疯了,复生怎么办?
何况,开出租车真的太累太危险了。复生也对这种生活已经厌烦,为了让天天忘记痛苦,他想,还是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吧,于是两人便又住到了向家庄来,复生卖掉出租车,买了一台货车拖煤运货,天天呆在家里,也种些庄稼。
生活,慢慢又展开了笑颜。
小云和张瑶从民政局出来,彼此都没有再招呼一声。两个人刚办完离婚手续,本想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再一次握握手,或者最后再拥抱一次,毕竟,两人虽然离婚了,心中那份感情却并没有完全断绝。
但两人只对视了一眼,甚至没有说一句话,也许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已经是多余,小云看到张瑶眼中似乎还闪着一丝泪光,也许看错了,因为她已经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走了。小云心中也不由得一痛,他想起“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古话。
小云什么都没有要,他甚至连工作都辞了。郭晓燕劝他实在要走,也不用辞职,可以先停薪留职,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回来。但他拒绝了,“在路上”的生存状态,是自己的梦想,那就不要留退路吧。当此处生活是如此艰难,那就选择生活在别处吧。他想。
这里不行还有别处,别处不行还有别处,何必做转一个圈又飞回原处的魏连殳呢?
听说他离婚与辞职后,向妈妈气得又骂又哭,小云不理她,只是心中却惴惴不安,他倒并不在意母亲,可是他却不能不在意姐姐。何况他可真不忍心在姐姐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在插在她胸口上的剑柄上再用一把力。但姐姐却并没有过多说什么,他知道姐姐并不赞成他这样做,觉得他太冲动了,但姐姐说,既然这样了,那就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吧,生活,怎样才是幸福,是只有自己知道的,别人谁也不能给谁幸福,认准了自己的路,就努力去寻找吧。
为了英子的死,小云悲愤了好久,又为姐姐伤痛,现在,自己却不能给姐姐做一点什么,还要让她为自己担心,想起来,心中便痛恨自己的无能。好在姐姐现在又怀孕了,这多少会给她一些安慰吧。
从此,小云开始了他在路上,在别处的生活,他去过广东,去过上海,去过西藏和云南和许许多多的地方,是漂泊也是流浪,是闯荡也是追求。他做过建筑工人,进过毛线纺织厂,也做过推销员,当过经理,不管做什么,不管是苦还是乐,他都认真的去做,他也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小云在辞职前碰到一个检察院的朋友,他告诉小云,王发被判了一年缓刑,停职一年。
他说王发真是贱,开始什么都不说,但后来打了一个耳光,于是开始交待,没办法,那就只有继续打呀,打一个耳光说一些,打一个耳光他又说一些,但最后竟慢慢涉及到张爱民,检察院的一时倒紧张起来,于是又打了一个耳光,叫他别像疯狗一样乱咬人,于是便赶忙请示张县长,张县长说,自己过得硬,不怕别人诬陷,既然是这样,就得严加审查,查到谁就处理谁,如果真的牵涉到自己的话,也是一样。但终究没有再继续深查。
小云在广州时碰到过一次梅梅,他得知梅梅早已经与刘宇离婚了。两人一起吃了一顿饭,说了会别后闲话,彼此都感觉,那份牵肠挂肚的情,那份魂牵梦萦的爱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吗?
两人的遭遇虽然殊途而同归,两人的心境却是否还能相通呢?
爱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也许,只是藏在了身心深处,谁也不愿再让平静的海面又掀起波澜。
两人淡淡的相处,淡淡的告别了。没有了依依不舍,却都有些淡淡的惆怅。
梅梅和小云分开后,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现在独自一人居住在一套租来的房子里,这里居住的大多是打工一族。这是一幢六层的房子,梅梅住在五楼,一室一厅,每月月租500元。
这段时间这个地方经常停电,停了电大家便都纷拥到楼下的路上、坪里,天气太炎热了,没有风扇,屋子里根本呆不住。前面是佳洁大超市,没事的时候,梅梅喜欢去逛逛,在大热的天气里,这里是最好的乘凉去处。想不到自己现在要到超市里来避暑,以前自己住的是别墅,出的车,入的仆,空调每间房子都有。
但梅梅并没因此感到遗憾,更不为离婚而后悔。什么时候,自己都没想过要不劳而获,不劳而获的东西,总没有自己用汗水换来的东西用得享受。其实结婚之后,刘宇一家对她很好,她甚至觉得实在太好,照顾得自己真像公主一样。不叫她参加工作,但最后两人却还是离婚了。
她觉得在刘家,自己就好像一个误入侯门的灰姑娘,处处都是压抑,都是看不见的歧视。
她需要工作,需要过自己的生活,可不想做别人生孩子的工具。
这天梅梅没有出门,她昨晚睡得迟了,今天十点钟才起床,起来后自己正煮面吃,听到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外面,身上血淋淋的,梅梅吓了一跳。
那人惊慌的说:“有人抢劫,借你的手机打一个电话报警好吗?”
梅梅没有开门,也没有把手机给他,梅梅说:“我帮你打吧。”她迅速的拨打了110,那人仍站在门口,梅梅依稀记得这人确实是住在六楼,但虽然两人做了已经快一年的邻居,可是从来也没有说过话,一楼之隔,竟然没人发现他家遭了抢劫。现在的城市,下班之后大家都互相把自己隔在各自的家里,就像一间间自己所营造的监牢。虽是一墙之隔,虽然同在一楼道,天天上上下下都难免碰到,可是却都漠然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