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萧诗剑愿意与否,这一天,他到底又回到这里。
他居然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这里,远远地围着她兜圈子
这个时侯,萧诗剑才意识到,其实,自己最想念的地方,就是这里。
他象一个离乡多年的游子,奔波了一圈又一圈后,又悄然回到这里。
烽火台依旧!岁月、风雨沧桑,对于这个老兵来说,似乎没有多大作用。
萧诗剑先是围绕着烽火台转圈,然后,开始攀登。然而他失败了。一次次攀登一次次滑下来,不管怎么咬牙切齿地努力,却无论如何也攀登不上去了。
面对这桀骜不驯的老兵,再看看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萧诗剑只好望云长叹!
萧诗剑呆立了好一阵子,才无限沮丧地提起行囊,奔向耕地湖畔间她一人合葬的墓地。
坟墓被密密麻麻的酸枣丛包裹着。这是萧诗剑的杰作。
当年,他在这里吃了无数酸枣,丢下无数的枣核。
他知道自己有一天终究要离开这里,就把她托付给那些顽强尖锐的酸枣树。
坟头低矮多了,长满野草,缀了几株不知名的小花,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
当年为烈士种植的松柏,连根都不见了。
只有萧诗剑擅自偷种在墓碑前的那棵沙枣树,不但成活了,而且已经长成大树,孤独地护卫着她的亡灵。这让他有了一丝快慰。
萧诗剑围着坟墓转了几圈,倚着沙枣树在墓碑前坐下,静静地望着墓碑。
看了一阵后,萧诗剑拿出各种祭祀物品,烧鸡糕点之类摆上。点上香。然后又拿出两瓶茅台酒,打开。左手一瓶右手一瓶,左右手对碰一下,左手的瓶子向碑前洒一点,右手的自己喝一口。之后便不断重复,碰一下,洒一点,喝一口。
整个是面对故友,举杯相邀推杯换盏的格局。
六百九十三名曾经宣誓扎根农场干一辈子革命的青年,只在她真正留在这里,与那渐渐干涸的御马湖为伴。成为荒漠边缘的一双眼睛,悲壮地观望着未来与过去!
天边飘来一片彩云,萧诗剑迷茫的醉眼骤然一亮,痴迷地追赶彩云,梦呓般喃喃:月桂折尘为采云,雷峰塔下苦争春。十年一觉玫瑰梦,百死亦不朝佛门
“你还想采云、还会采云吗?”柳卫红忧伤的声音,从天上传来。
“为什么不?我是为采云而来,怎么会放弃”
“说那么文雅干什么?就说操!别忘了,咱们是从破鞋堆里钻出来的。”
“我说的采云不是搞破鞋,大概可以称作是理想。你知道吗?现在,破鞋一词已经成为历史。现在,破鞋都改叫情人、小蜜、公关小姐。特别吃香。”
“不明白。我只知道,跟没领结婚证的人干,就是搞破鞋。我妈是破鞋,我也是破鞋。也许我姥姥奶奶都是破鞋。幸亏没生下女儿,否则说不定她也得成为破鞋”
破鞋、破鞋、破鞋
萧诗剑的醉思,在柳卫红的引诱下,不得不回到那破鞋时代。
第一章采云少年
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一九七四年秋天,在沸腾的革命口号声中,萧诗剑随众下了汽车,踏上国营红星农场的土地。
农场坐落在御马湖畔的东南方,明长城外边一座古烽火台下面。
其前身是国务院的一个“五七”农场。往前是个劳改农场。再往前,大概就是古代戍边者的营垒。
据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将杨勇,以及许多有些名气的人物,就在此地下放劳动过;
据说,电影《南征北战》里国民党的那个李军长,也在这里关押过;
据说,中古时侯,这里曾经是被充军发配者的目的地;
据说,解放之后,这里关押的多是西北三马、马家军的部下和土匪;
据说,公元一九六零年那个全中国人民都挨饿的那个年头,这里发生了集体越狱事件;
据说,所有跑出警戒线的人,都被奉命赶来的骑兵,用马刀就地正法
传说确切与否,不好考证。
不过,田野里随处可见的森森白骨,夜里那一团团绿莹莹飘忽不定的鬼火,蓝天上朵朵白云,似乎在为牧人及渔猎者的传说,默默无声佐证着。
“哎哎,快来看呀,来了一个小贾宝玉!快看,长的多好看”
“哪呢?在哪呢?啊,看见了!那哪是贾宝玉,分明是王、小王心刚!”
“瞎扯!这是《红色娘子军》里的洪长青,小一号的洪长青”
“没知识!洪长青不就是王心刚嘛。洪长青是王心刚扮演的”
几个女知青雀跃着窃窃私语。她们的躁动,为萧诗剑引来两道目光。
一道冰冷如冬日的晓月!
一道漆黑似铁!
冰冷的目光,撞在萧诗剑的脸上,骤然一颤
铁目砸在萧诗剑的脸上,一愣。
这是一个黑驴般的汉子,他铁眉一拧,大步上前,操着浓烈倔硬的西北口音,指着萧诗剑的鼻子问:“你,多大?!”
“十五。”萧诗剑有些底气不足地答。
黑汉子立时变颜变色,对前来送人的知青办的人吼叫:“你们知青办是咋球回事,咋胡球日鬼?!我这里是农场,不是托儿所!大骡子大马都吃不消,你们给我送球个驴儿”
“哎,老胥,怎么说话呢?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挫伤革命青年的革命积极性嘛。红军时代就有红小鬼,我们农场为什么就不能有小知青?你这个思想要不得”
同老胥并排站立的一个虾米腰的瘦长汉子,截断黑驴的话。操着陕北口音嚷嚷。
知青办的人,忙把虾米腰和老胥拉到一边去,嘀咕起来。
“你才是驴!你是大黑驴,大叫驴,大草驴!驴儿子,驴孙驴日的”萧诗剑在心中跳脚大骂,并由驴上升到“国骂”。
他知道,知青办的人在跟黑驴和虾米腰说啥。无非是说:这是反革命的儿子,不是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是他妈求爷爷告奶奶,走后门送来改造的云云。
“剑子,别上高中了。现在是工农兵上大学。咱们一个反革命的儿子,上了高中也上不了大学,当不成状元,下乡去吧。早下乡早招工,是咱们这种人的活路,也是你的命。中状元、保边关,出人头地啥的,下辈子投个好胎”
母亲的声像又在萧诗剑的耳边、眼前浮出,她乌黑的头发过早地花白了,丰满美好的躯体被劳苦成一条干瘪的躯壳,俊美的脸庞被愁苦的刀刻下一条条深深的皱纹,一双枯井似的眼睛无望无助,躲避着不敢看儿子,愧疚而无奈的哭诉着
这景象,又一次刀子样刺割萧诗剑的心。
自从父亲为革命而成为反革命后,萧诗剑渐渐地习惯自己的身份,也不太在意别人说什么。他只是不忿黑驴一上来就把他当牲口,他在心里跳着脚大骂,眼睛却望着天上的彩云。
自从父亲惨死后,萧诗剑不知不觉中,跟云彩交上朋友,总想采一朵彩云,铸一把复仇长剑
萧诗剑突然发现,彩云下有把巨剑,直指苍穹。
仔细一看,是一座烽火台。饱经沧桑遍体鳞伤的烽火台,失去往昔的光辉与风采,如同一个摘去领章帽徽的老兵,但仍旧极力挺拔着佝偻的腰杆子,傲然耸立。
烽火台令萧诗剑冰冷孤寂的心,炽热起来。
萧诗剑被人流夹裹着涌向一个黄土筑就的城堡。
这里地是黄的,城堡是黄的,刮风的日子里天也是黄的。
这里,除去远处的黄河渠柳,最多的树木,就是那尖锐顽强的沙枣树了。
不知是风衔来的种子,还是哪个孤魂野鬼遗下的枣核,生根发芽了,昔日作为监区绝对不许种树的土城堡里,此时此刻,居然散布着几棵沙枣树。
树虽然弯弯曲曲,犹如岩松或干枝梅,却也能遮蔽些风尘。
在黄色的季节里,为黄色的世界,增添几许灰朴朴的绿意。
萧诗剑被分配到城堡13号。一个坚固厚实的窑洞,门上钉着西方人最忌讳的那个数字——13。
几个老知青帮助萧诗剑领取了铺板,帮他架起床铺。铺好行李,已经是近午时分。
一个老知青们说:“小屁孩儿,拿上饭盒带上钱和粮票,去食堂管理员那换饭菜票,然后去食堂打饭。今天有肉,去早点晚了就没了。”
萧诗剑谢过老知青,赶紧从裤头里取出来时妈妈给缝在里面的钱和粮票。去换饭菜票。换饭菜票的人多,都是他们一批下乡的人。
等到萧诗剑换过饭菜票后,已经开饭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