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不到中秋,这雨来得快也去得急,我和赵询两盘棋尚未下完,太阳就重新露出脸来。眼看着窗外雨收风霁,晴好在即,我的心情也有了些轻松。因对着赵询笑道:“这雨倒也识趣,怕也舍不得这一院的桂花呢――这花开的真是好,看着喜人,也香的紧,我还想着找殿下讨些去呢。”
“你若喜欢,尽管让人挑好的折了去。”赵询不以为意,仍注目在棋盘上,随便道:“只这桂花插瓶怕是素淡了些。”
我也随手落下一子,才又抿嘴笑道:“若是要插瓶的话,自是如此,我却不是这般用处。而且我用的也不是一枝两枝,所以才要和殿下讨个人情呢。”
“哦?――”赵询这才抬起头来,看我笑的一脸神秘,也不由得生了几分兴趣,挑眉道:“那你且说说,你又要多少,是个什么古怪用法?只要不是把我这一院的桂树连根拔了去就行!”
这话说的,好象我就是那要拔了人参果树的猪八戒似的!
我似嗔似怪地横了这主儿一眼,其实很想给他个白眼来着,不过没敢。“殿下又来――我很象那煮鹤焚琴的人吗?”
赵询也不答言,悠然拿起茶来喝,白皙修长的手衬着青翠如玉的茶盏很是雍容好看,一双清润的眸子却是含着笑意,直直望着我。
被他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慌,我不由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注视,却仍能觉出落在身上的灼热视线。不安地在椅中动了下身子,我伸手借取茶的动作,掩饰心中的不自在。本能地不愿让这尴尬古怪的气氛持续下去,我浅浅啜了口茶,借机平复了下心情,状似随意地抬眸笑道:“人家不过就想着借殿下的光,弄点小东西而已,哪里就古怪了?”
前些日子看这秋荣轩的金桂银桂开的花团锦簇,香飘十里,着实喜人,想起桂花素有“养气行血,美容养颜”的功用,又想起以前在桃花岛上闲来无事时鼓捣的那些桂花小吃,一时心痒,便和飞雪拣花朵儿好的弄了些回去。我们住的“落雪阁”,虽然远不如秋荣轩这边主院的规模,但也有个小厨房,平时烧个水泡个茶,做点小东西也还使得。原本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但今日赵询有意无意的试探倒是让我省起,秋荣轩毕竟算是书房重地,在周围盘桓太多显然会惹人猜疑,倒不如趁现在光明正大地提出来的好。反正做的那些小食也快吃完了,飞雪正吵着要多弄些新鲜花朵儿回去呢。
想起那些飘散着浓浓桂花香的美味小吃,我的笑容不觉带出了几分真心的欢悦,看向赵询的目光也变的轻松澄澈:“说起来,不止是这桂花,就是其他材料,也都要仰赖殿下呢,倒真没有越过主人独自享用的理儿。幸而我前儿已做了一点,虽不甚好,倒也可以让殿下先试试看。”
这些时日下来,常在赵询身边侍候的我都已熟稔,自去叫了书房外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便打发那小厮去了。回头见赵询一脸好奇地看着我,不由“噗嗤”一笑,微低了头故作忸怩地道:“殿下不要这么看着人家,人家会不好意思滴――”如愿地看到赵询脸上变成了又好气又好笑的神色,摇头嗔道:“你这丫头――”。
我也一笑坐了回去接着吃茶:“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些点心吃食,没事做着玩的,和宫里的美食自然没法比,殿下不嫌弃就好。”
“宫里做的吃食,样样都有定制,这么多年下来也没什么新鲜的。”赵询不知想起了什么,微皱了眉头,不甚愉悦地轻哼了一声:“不要说点心,就是过几天的中秋宫宴,也无非就那么些东西,想想就无趣。”
这话说的,倒有几分不知世事的皇家子弟叹息“何不食肉糜”之嫌。南宋的饮食文化已是繁盛,每每食不厌精,烩不厌细,杭州更是天下顶尖美食的荟萃之地,若是这皇室的宫宴还是无趣,那普通百姓官吏吃的又算什么?猪食?
我摇头叹气:“殿下这话可别让人听见――要知道御宴可是普通人一辈子都没福分看到吃到的,单说那些花费的银两和耗费的材料可都不是小数目,就换得殿下一句无趣,那些御厨们还不得哭死?”
赵询似也发觉自己有些说的过了,却不愿收回,只是道:“就是觉得他们对不起那些银两和材料――只知道凡事循规蹈矩,一点新意都没。”却没再多挑剔御宴的质量,算是承认了御厨们除了缺乏新意之外还算有可取之处。
我也不为己甚,微微一笑,换过话题:“说起来,还有十来日就是中秋了,听说朝廷有意在中秋前殿试?”
南宋小朝廷这几年被金人欺压的利害,半边破烂江山,除了支付皇室官员们的奢华享受外,还要每年筹措上供给金国的子女玉帛,弄得民怨沸腾,朝廷算来已经有两年没有顾得上开科取士了。好容易今年开始,金国与蒙古打仗,连吃败仗,暂时分不出心力来对付南宋,这才给了朝廷难得的喘息机会。不再向金国供奉岁币,枣阳襄阳边境也很是打了几个胜仗,全国上下倒是前所未有的安定。朝廷也借机粉饰太平,继今春二月发解试,五月省试之后,更宣布同年八月特开殿试,以示国家升平,选拔人才之意。
今年三试并开,这是诏谕天下的,所以知道也不稀奇,赶在中秋前殿试却是未曾公布的。赵询拈着棋子的手顿了一下,似有意外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才点头道:“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开闱,难得今年太平无事,虽然还未经朝议,但父皇确有在中秋前殿试之意,也是为了借中秋之机天下君臣同乐,我也是昨日进宫给母后请安听她说起的――你倒是消息灵通,哪里知道的?”话说的轻描淡写,但看向我的眸中却是锐利和认真无比,显然很在意我的消息来源。
我却不怕他,依旧把玩着手上的棋子,目注着棋盘,若无其事道:“自然是通过我的那些八卦了。”――“八卦”这个词是我对每天早朝等待赵询的时间里,和那些已经熟悉到彼此称兄道弟的各府官员的随从小厮们聊天打屁收集到的各种小道消息的总称,记得赵询第一次听我收集这些八卦时面沉似水,对我和那些下人们如此厮混很是不赞成。但在我利用这些八卦消息,轻易帮他搞定了几件事后,他也便不再我耳边唠叨,算是默许了我的行为。想起当时他虽勉为其难却一脸便色的样子,我心里还是忍不住偷笑――那个道貌岸然以清廉简朴著称的薛御史,他的正室却是江南富商之女,这在有重士轻商风气的南宋,即使是普通官宦家也是少有的,何况那样一个满口理学的夫子?而且,重要的是他正室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小舅子,在十年内就成了京城数得上的富商,涉足买卖从酒楼赌场到客栈妓院,要说这中间没有猫腻,打死我都不信。我在各府小厮无意闲聊中陆续听到这位御史大人的小道消息,第一感觉就是:这根本就是古代的官商结合,权钱交易嘛!清廉?那些买卖有多少是为了洗钱的还说不定呐!本着这个思路,太子殿下果然很快就搞定了那位大人,具体有什么用他没说我也不问,但有把柄在他手里,这位御史大人想来也逃不过被控制的命运。再来,就是那位工部尚书杜大人,一个滑不留手的老头子,典型的墙头草,似乎既不是史党也不是杨党,对各方又都暧昧莫名,在太子临朝理事之初,对势力薄弱的太子没什么敬意,嘴里说的堂皇,背地里却是阳奉阴违。赵询气的要命,偏又抓不住他什么切实的不是。我从那些小厮随从们的口中,了解到这位杜大人的风流艳事――快六十岁的人了,娶了一妻八妾,生了四个女儿,就是没儿子。想儿子想疯了的他,去年不顾各房妻妾家人的反对,又娶了十七岁的第九房小妾,结果小妾的肚皮也争气,进门不久就怀上了,而且在今年四月一举得男。大喜过望的杜大人自然把这娇妾爱子宠上了天。而其他各房妻妾女儿连同窥视这庞大家产的族人们又岂会甘休?据说那位小妾自怀孕起就波折不断,八个多月时又差点误服了含有红花的补药,虽然杖毙了服侍小妾吃药的婢女,到底是让这位九姨娘受了惊吓,早产了,好在上天眷顾,总算母子平安。可怜杜大人虽然官做的左右逢源,但显然无法做到齐家。而他已是年近花甲,若一朝不幸,爱妾娇儿前途堪虞,而偌大家业也不知落入谁手。我将这些说与赵询――人都有弱点,只看你是否善于发现。只要掌握了这位杜大人的弱点,掌控他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有了这些铺垫,让赵询对我八卦来的消息也重视起来,就如同现在,他听我说起,虽然习惯性地微皱眉头,却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反而问道:“你还八卦到什么了?”
“很多啊”我随口应付着,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虽然看似镇定自若,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拿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却忘了喝,这才噙着一丝笑意,淡到:“比如――史相府中的明羽和礼部张侍郎家的莫云赌咒发誓说,这次的殿试,还是他们家丞相主持,看在大家是好兄弟的份上才知会我们,要我们有来京考试的亲朋好友早做准备呢。”
赵询的面色,已随着我的话,一路沉了下去――殿试的时间还未确定,外间却连殿试主持人选人家都决定好了,还公然提示走门路要趁早,索要贿赂人情。这天下,究竟是他赵家的还是史家的?
重重放下茶盏,赵询的眉头已经锁成了“川”字,幽深的眸子中寒光闪烁,语气也冷凛逼人:“好大口气,想不到朝廷的科举,倒成了他史家的敛财之道了!”
我手指轻叩棋盘,默然思索了片刻,开言道:“其实,朝廷取士,原不止科举一道。若史相只是视此次闱试为敛财之机,对我们倒未尝不是好事。”
赵询一怔,有些疑惑地望了我:“什么好事?”
我端起茶盏吃了口,略微凝神整理了一下思路,才慢慢开口说明。
有宋以来,尤其是南宋近百年间,朝廷三五不时以各种名目的“恩科”授官,以及国子监上舍学生可以越过科举直接推荐入仕,已渐成了惯例。就拿这两年来说,虽未开科,官儿还是任了不少,朝廷的俸禄开销也从来没少过。这就使得那些权臣的亲朋故旧党羽爪牙即使不经科举也可以谋个肥缺,因而对这通过科举上位的麻烦途径,也就不那么重视。而南宋朝廷的科举,自秦桧韩胄史弥远等几代权臣把持后,历经数年,至今已流弊丛生,买卖试题贿赂考官,任人唯亲已是人尽皆知的,上下层层勾结,怕瞒的也只是龙座上的那人罢了。可想而知,从这样的制度中取上来的人,能有几个人才实在是不好说的事,就连那些权臣将相,也不过把这科举当做一次打击异己昭示权力并借机敛财的机会罢了,至于取上来的是些什么人,甚或阿猫阿狗,却是不当回事的。
但就是对手这种习惯的忽视,却是太子党的机会所在――虽然现在科举流弊丛生,但因为宋朝科举的门槛较低,参加科举的士人,没有门第限制,凡是无“大逆人缌麻以上亲”,本人非“不孝、不悌、隐匿(服丧)、工商异类、僧道归俗之徒”及“被废疾者”,皆得什伍相保,于本贯参加考试。但如果“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再加上发解试和省试分散各地举行,不一而足,到底也还有机会取上些真正有才学的人。世人只道鱼目混珠,却不知混在鱼目中的珠子不引人注目,有时候反而是一种最好的保护色。
赵询本是七窍玲珑之人,我只略略说得几句,他已是明白。
现在朝廷,或者说的再明白些,是太子党最当务之急的是什么?自然是网罗人才了。和如今一内一外隐隐分庭抗礼的史杨两党相比,太子党的力量最为薄弱。太子蛰伏十年,除了摆在明面上那些东宫幕僚之外,也就那些暗中培养的那些人可用,却多是拿不上台面派不上大用场的。朝廷上的大小官员,都是在各种势力漩涡中打滚多年的,多半都练得一身油滑,兼之背景复杂,可以拉拢利用却不能信任,说到底还是要培养自己的班底,而这次开科取士显然就是最好的招揽人才的机会。
机会摆在面前,赵询即使一向沉稳,也不由得有些兴奋和不安。再坐不住,站起来背负双手,沉思着在房中踱步,蹙着眉,眼中神色不断变幻。我也不去扰他,只支肘坐在桌边静静看着。半晌,听得他在那里似是问我又似自言自语道:“嗯,人弃我取――这确是不惹眼招揽人才的好法子。只是史相那边若是志在必得,倒是有些难为。”
我无聊地拈了一颗棋子在手中随意把玩,接口道:“这就要看殿下的本事了――最后殿试的,本就该是天子门生,只是因为以前今上和殿下身体欠安,才暂时由臣下代劳。如今殿下身体已是大安,代天子取士本就名正言顺。若是皇上的旨意,谁又敢抗旨不成?”
赵询倏然抬头,眼中滑过明悟:“你是说,找父皇。。。。。。”
我含笑颔首:“殿下为皇上分忧,皇上和皇后娘娘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况杨太傅公忠正直,老成持重,有他辅佐殿下,这次殿试取士也必然顺利的。”
科举已沦为权臣敛财揽权的手段,既然没了简拔人才的作用,以低调谨慎为宗旨的皇后一族是一向不屑参与的。只是现下又是不同,杨氏与史弥远势同水火,自然会在一切可能情况下为史弥远设置障碍。太子又是新近结盟的盟友,拿这已成鸡肋的殿试做顺水人情,既讨好了太子,又能让敌人头痛,一举两得的事,杨家没理由不做。而若是以太子为正,杨氏为辅,史弥远也会认为是杨家挂着太子的名头与己作对,凡有麻烦也大多会是冲着杨氏去,太子就相对好过了许多。说到底,其实不过是因为太子一向蛰伏不理事,无论史党杨党都没有把这位病弱的太子放在眼里,觉得他翻不起大浪来的缘故。
赵询是聪明人,对这朝廷的权力斗争的理解程度更是旁人望尘莫及,不用我多说已是心若明镜,当下顺着我的话点头道:“杨太傅老成谋国,有他从旁提点我,父皇母后也必是放心的。”这等便宜挡箭牌,不用白不用,白用谁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