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下意识里往后收了收腿。我早发现老人小腿上的枪疤,还有腿肚上的刀痕。老人还放下皱巴巴的裤管,恰好挡住了腿上的疤痕。
我断定眼前的老人,就是爷爷要我寻找的绰号叫子弹的那个人。
我试探地说:“我爷爷叫李正。”
老人断然打断我的话,脸灰得像铁,坚持说:“我真不认识你爷爷。”
场面顿时尴尬、空气凝固。老人卷起了纸烟,手却在不停地抖。我送上一支烟,老人用手挡了一下,算是推辞。老人卷好了纸烟,我急忙用火给点上。老人撮起了嘴巴,深陷着脸腮,狠吸一口,然后才慢慢地呼出。
我们谁都不再说话。
静默了好一会,我再次换了话题,我问:“咱毕家庄六十年前也是堡垒村吧?”
老人说:是!
六十年前的堡垒村都是交通不便,都在穷乡僻壤中,这我知道。
老人说:“六十年前毕家庄,就有百十户人家。现在还是百十户人家。六十多年都没回复元气。”
老人接着说:“四三年冬天,天刚放亮,一阵揪心的枪响,小鬼子就包围了村子,全村男女老幼衣服都没穿好,全被鬼子赶牲口一样,赶在村口打谷场上,那一次小鬼子一口气杀了五十三口人,都是青壮男女;四七年春上,还乡团返乡,全村老小又被赶在村口打谷场上,还乡团用镐头、铡刀一次又杀了七十一条人命,还是青壮男女。剩下来的全是老人小孩,老人老去,小孩未成年,青黄不接,这六十年……”
老人摇头叹息着,不再言语了。
老人是历史的见证,鲜活的档案。不堪回首的往事,说起来,谁都是心情沉重
老人说:“眼下村子又空了,剩下的还是老头老太,还有小孩子。年轻一点的,都进城打工去了。用不了多少年,老人们去世了,年轻的人都在外扎了根,那会儿村子那真叫空了。电视上叫空巢、空巢村。”
老人还说:“天意无常,世事轮回;三十年前城里的孩子到农村,那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都是些年轻人,我们把他们看成孩子,自己的孩子,给他们最宽敞的屋子住,吃白面馍,吃一顿半顿苦菜团子,那叫忆苦思甜。把最轻松的农活留给他们做稀罕;三十年后,农村的孩子进城务工,那叫农民工,专干一些最苦最累最脏城里人不愿干的活,喝自来水就咸菜,吃陈年老稻米,那叫民工米。民工不是人,民工就不该吃好米。就这样,城里人还把他们看成另类,设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同一场事故中,死了城里人农村人,同命不同价,同是共和国的公民,对国家担当着同等责任和义务,生命竟有如此高低贵贱之分,城里人真有文化……”
老人很激动,我无话可说。毕竟是有那么多的人和事,真实存在。这又不是我等能解释讲清的,况且这压根就不是能讲清、能讲通的事。
老人还郁闷:”一个战争年代推着小车送军粮,抬着担架抢伤员,和平时期交粮纳税一辈子的老农民。老了失去了劳动能力,老农就该衣食无着,甚至冻饿而死。而职工、国家公职人员,五六十岁上就开始领取退休金,国家补贴,病了公费报销,直到死,死了国家还有一笔不少的丧葬费用……”
老人性格耿直,话无遮掩,还是军人品质。我似乎明白了老人一生为什么坎坷,原因可能就是出在这张嘴上,看来历次的运动、整风丝毫都没有改变他的“子弹”秉性。
我要走了,老人执意要送我。老人站起来,受伤的腿有些瘸,腰却弯成了一张弓。
为了了却爷爷的心病,我不得不重提话题,我告诉老人,我爷爷让我找的那个人名叫毕大鹏,年岁与您同年,历任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当过一年军管会主任,三年市长,后下放基层当过县委副书记,人民公社副书记、村支书记、白丁村民。
我爷爷一直很后悔,很愧疚。假如那天您遇到他,一定告诉他:李正对不住他,祈求他的谅解。把这个也代还给他。
我把子弹头硬塞进老人的手里,老人紧握着子弹头,眼里有泪溅出,迅速被他擦去。风吹在我的脸上,泠泠地难受,抹一把凉凉的湿,原来我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