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之下,老韩只好顺水推舟,特地在街上最好的餐馆定了一个包间,为琳达举行欢送宴会。这场宴会虽然人数不多,规格却是很高,在农场应是顶级规格。但是包括正副书记在内的农场党委五个常委和五个正副场长悉数出席。而在当时,李甜还只是农机大队的大队长,没有资格出席这个宴会。直到昨天调令发来之前,老韩等人都还是琳达的领导,今天不得不重新给自己和琳达定位,为这个未满二十五岁的姑娘敬酒。他们知道,虽然琳达只是去当副科长,暂时跟自己平级,但是她的发展潜力却是不言而喻。酒过三巡,老韩甚至带头对琳达称呼其领导来:
“小尙书记,您这次得到省委的重视,调到团省委工作,那可是个领导干部的摇篮,前途无限啊。说不定什么时候,您就当上了我们的领导了,到时候还请您多多关照、大力提携啊!来来来,我现在就给领导献上一杯,还请尙书记赏脸!”
老韩对琳达的谦卑之态,与其说是官场上虚与委蛇般的敷衍应酬,还不如说是人际中亡羊补牢后的纠错投资。刚接到省委组织部的调令那一天,他还在几位常委面前抱怨,省里从农场调动干部,上面竟然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他们都琢磨着小尚被哪位领导看中了,终是不得其解,只觉得这里面的水很深,决不能怠慢了小尚。
坐在老韩右手边上的琳达,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很是不自在。但是,她还是保持着沉稳的心态来应对这种变化,与这些在基层官场侵淫了大半生的老干部周旋。她知道,如果应了老韩这杯酒,其他干部就会如法炮制,一个一个地上来敬酒,非把自己灌倒不可。她告诫自己,身为一个年轻干部,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以后的路还很漫长,千万不能迁就于官场迂腐之风,在众人面前失态。
“韩书记,”琳达站起身,端着盛有大半杯可口可乐的玻璃杯,微笑的面容透着一种端庄,“我想借此机会,向韩书记,向各位在座的领导,表达琳达我在农场近三年期间,对我的大力栽培,尤其是韩书记的支持帮助!”
琳达向韩书记,又向席上每个人逐一鞠躬敬礼。由于在场每个男人都抽烟,整个包间笼罩在一篇烟雾中。琳达忍受着烟气,强作欢颜。
“哪里哪里,尙书记过谦了。我们什么栽培呀,其实只是为尙书记提供了一个小小的舞台而已,你的升迁主要还是在于自身的素质能力,才会有这种造化!自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你会有前途,有大出息。我还真是没看错人。”老韩红着脸,赶忙回应,大家也一起纷纷附和着。
“韩书记,我讲的是知心话。如果没有韩书记和各位领导的栽培支持,我就很难取得任何进步。虽然我就要到省团委去工作了,那只是组织上一种不同的分工,但我仍然会记着各位领导,怀念在农场这几年的工作生活。我一定会牢记各位领导的各种教诲,在新的岗位上好好工作,不辜负组织上的重托。”
“好,说得好!来来来,尙书记,不要光顾着说话,干了这杯酒吧!听说,自古巾帼英雄都善喝酒,不输老爷们的。”老韩一只手拿着自己的酒杯,另一只手指着琳达面前装满茅台酒的小酒杯,要服务员给她倒酒,虔诚地劝她碰杯。
“韩书记,您知道,琳达我是个小女子,从来不沾烟酒。过年时我在家里喝过一次酒,只是几小口酒就醉了,一连几天都缓不过劲儿来。你们既是领导,又是长辈,一定不会让我出洋相吧!再说,明天我还得动身,去省里报到。韩书记,各位,请允许我以水代酒,向大家略表衷肠,不成敬意!”
琳达拿着盛可乐的杯子,弯着腰,跟韩书记轻轻碰杯。
“真拿你没有办法。那好,我们喝酒,你喝可乐,随意而为,举杯同乐!”韩书记将杯中茅台一饮而尽。
那次送别宴会之后,琳达再也没有见到过老韩。第二天上午,老韩因为酒喝高了未能起床,没有为琳达送行。农场为琳达安排了一辆紫红色桑塔纳小轿车。其他几位领导,还有谈姬以及女子乐队,都来到职工宿舍楼下,帮她搬动包裹,然后依依话别,目送琳达的车子远去。琳达把头伸出车窗,一直在跟大家摇手致谢。
琳达离开农场之后,老韩维持着跟谈姬的情人关系。谈姬一个人住在原来的房间,老韩来得更加频繁了。琳达的工作调动,正好为谈姬让出了个位子。然而,县团委以谈姬还是预备党员为由,给农场派来个团委书记,谈姬任副书记。同时,农场任命谈姬为女子乐队队长兼指挥。老韩也为把谈姬安排到副场长的位置开始了运作。于是,人生美好的前景也在谈姬面前打开了大门。
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韩跟谈姬的关系开始在农场悄悄流传开来。老韩显然是不想让这件事风传得更加厉害,对自己的政治生涯造成不利影响,老韩不再光顾谈姬的宿舍。他自己竟然学会了开车,还从驾校搞到了一个本子。尽管有专职司机伺候,老韩高兴的时候会自己开着专用帕萨特,在农场内外兜兜风。有好几次,他跟谈姬约好,让她在某个地方等候,他开车过来捎上她,来到背人的地方,在车里一晌贪欢。虽然在车里做爱身子骨不是很舒坦,然而两人在寂静的野地旁、皎洁的月光下,却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浪漫,玩得不亦乐乎,流连忘返。
这年初冬的一个中午,谈姬正在乐队里跟姐妹们练习新曲,党委办公室主任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对她耳语了几句。大家发现谈姬的脸色刹那间变白了,随后跟主任匆忙走了出去。原来,这天上午十点钟有个会议,主持人老韩却迟迟不见踪影,副书记连忙让老韩的司机四处寻找,结果在农场果园里发现了那辆帕萨特,发动机处于怠速运转状态,正副司机座位上却没有人。司机透过前挡风玻璃,往装有深色护膜的车厢里面探望,吓了一跳。原来,老韩和一位女人上身穿着毛衣,下身全都光着,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如同肚皮相连的连体人,一副熟睡的样子,歪躺在后座上。预感不妙的司机一面敲打着车窗,一面带着变了调的声音喊着:“韩书记,韩书记,快,快打开车门!”车里两人却不说话。他发现车门紧锁着,赶紧从路边搬了一块石头,砸开车窗,打开车门,发现两人紧闭双眼,嘴唇乌紫,身子僵硬。吓得面如土色的司机顿时哭了,突然又大着胆子使劲摇晃老韩。见老韩毫无反应,他又使劲推了那个女的一把,也不见任何动静。他认出来,那女的是党委机要室主任,今年刚结婚。司机哭喊着,一口气跑回党委办公室。很快,整个行政楼都乱了起来,保卫科连忙用电话叫来了民警,直奔果园而去。
经勘察分析,警方排除了两人死于他杀的可能性,结论是:老韩跟机要室主任在车里至少待了十二个小时,应该是为了取暖,保持车内温度,没有将发动机熄火,把空调开得很高,从空调系统渗漏出的二氧化碳,使二人窒息而死。
农场向县里汇报了这个事件,县里对两人的死做了低调处理,发了一个内部通报,说老韩是因车祸而死,帮助其家人安排了他们的后事,但是没有一个干部出席遗体告别仪式。老韩的老婆虽然知道自己的男人是怎么死的,但是却哭得很伤心。由于得到了一笔抚恤金,组织上又答应把老韩的儿子调到淀西县农垦局来工作,韩家没有跟组织上提出别的要求。机要室主任的丈夫和她的娘家不顾死者的声誉和生者的脸面,声称要为死者讨个说法,来到农场闹了好几次,最终也没有讨到什么说法,却得到了一些经济补偿,不再言声儿。
这件事让谈姬着实受到了惊吓,她一连几天寝食难安,夜里一个人暗自流泪,在心里咒骂老韩是老流氓,脚踩几只船,为风流而死,落了个坏名声。她在为机要室主任感到悲哀的同时,又为在车里出事的女人不是自己而感到庆幸。然而,后来的情况表明,她是这个意外事件的第三个输家。自从出事之后,许多人向上级机关反映举报了老韩的经济问题和生活作风问题,其中包含老韩跟谈姬的不正当关系。
组织上找谈姬谈话,要她交代与老韩之间的关系。谈姬顾及自己的脸面和前途,相信此事是死无对证,拒绝写出书面检查。她只是口头上承认跟老韩有着工作关系,强调两人接触频繁也是为了乐队事宜,并没有发生过性关系。由于谈姬拒不承认许多人举报的问题,而且举报人也不能提供确凿证据,组织上不能对举报内容进行认定。但是,由于谈姬拒绝跟组织合作,一直不肯写书面检查,而且态度不好,农场党委做出决定,取消她的预备党员资格,同时撤销了她的团委副书记和乐队队长职位。
在农场党委对谈姬做出处理之后不久,县委给农场委派了一位党委书记。新书记首先更换了一批干部。就是在这个时候,农机大队的大队长李甜获得提升,接替退休的副场长,主管行政和教科文工作。如果老韩不死,这个副场长的职位非谈姬莫属。但是,李甜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超过了十年,仅有的两次变化就是他在农场与乡合并时变成了镇党委书记,两年前被增补上了县委委员。
半年之后,几乎没有正常运作的女子乐队,由于经费上发生困难而被解散,队员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场办公司,当了工人。谈姬回到了农机大队资料室。农场跟天时峪乡合并成天时峪镇之后,谈姬跟分散在各个大队的大多数原乐队队员一样,与农场所属工厂的许多工人一起下了岗。一些人还买断了工龄,谈姬便是其中的一个。
时隔十多年,琳达作为县委书记重返农场,本来一定会物是人非,却碰到个物非人是,使她感到既惆怅万分,又激动不已。在与农场合并后的现有天时峪镇党政两套领导班子中,没有一个是琳达调离农场时在任的人。现在的党委书记李甜以前只是跟她认识,但没有深交,也没有多少工作来往,算是最熟悉的人了。李甜在县里多次向琳达汇报过工作,而琳达却是第一次来镇上指导调研,所以李甜格外重视琳达的来访。琳达与当年乐队姐们儿见面,实属意外。
正是这次意外的见面,使琳达更多地回忆起了往事,也对姐们儿的生存状况有所了解。使她感到惊讶的是,在经历了十年多年的gdp高速发展之后,各地经济状况大为改观,一些人早已富裕了起来,而这些姐们儿大多却处于贫困之中。根据她在别处所见所闻,她相信她们的生存状况属实。直到不得不再次分手,谈姬也没有直接或间接地暗示向她求助。但是,她作为县委书记,对处于贫困之中的昔日姐们儿也是爱莫能助。为此,她感到有些羞愧。她认为,要改变这种状况,必须一方面依赖经济的持续大发展,另一方面调整改善相关政策,从各个方面帮助她们这个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