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这一天,风和日丽,榛榛起了个早,因为父亲曾交代要打扮妥帖,梳妆整齐才能进城,免招马家女眷轻慢,所以榛榛天一亮,就起来了,翻出一大堆新衣裳,挑了一套鹅黄底淡紫牡丹花窄袖罗缛长裙,袖口也镶浅紫缎边,她穿上衣裙后,又披上一围紫色丝帛,腰上系了一枚碧玉织紫色璎珞丝绦绶带,然后对着葵花铜镜一照,感觉整个人都鲜亮了。
随后镇上梳头的周四娘就来了,给她梳了一个宫妆蝴蝶髻,这种发髻不必戴珠花首饰也好看,很适合她的胃口。她没有刮过脸,没有穿过耳,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就对周四娘说;“好了,行了!”然后就付了钱。周四娘诧异地接过钱走了。
这时,王晨走了进来,榛榛发现父亲也换上了一身绛色新布长衫,梳洗得整齐干净。王晨仔细看了看女儿,点了点头说:“就这样吧,总算还象个闺女,过了今天,你得跟马家的姑娘们好好学些女工针黹,穿衣打扮,还有,一个女孩子最要紧的是学会应有的礼数。”榛榛一听急忙问:“怎么,你想让我住进马家?”王晨点头说是。
榛榛蹙了眉,扭捏地撅起嘴说:“我不去,我才不要被他们作宝耍呢!要不我回家,你自己去马家好了。”王晨颇感意外,沉吟片刻说:“也好,秦夫人婆媳都是大家闺秀出生,那些名门贵妇最讲究礼数,你又是个没经过世面的乡下丫头,与其自取其辱,不如不见。那我们就住进挽宾楼,那里清静,是我从前住过的地方。”榛榛这才放下心来。
王晨带着女儿出了客店,雇了一辆马车,上了路。近午时,行至外城南熏门外,王晨正仰着头观看巍峨的城墙,忽见马昭骑着一匹青骢马自车后追来,他急忙下车。马昭也下了马,笑着说:“我本来在长亭等你,没料到错过了,幸好还不晚,追上了。”
王晨颇感意外,没有想到阔别十余载,他已位及人臣,还会对自己如此盛情相待,说:“大哥现在日理万机,家事又多,让小弟登门拜访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劳师动众,真折杀小弟了!”马昭不以为然,说:“那些庸人俗务那能与贤弟相提并论,何况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象今天这样的相聚的时日,还能有几回,趁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还不赶紧出来活动活动,更待何时呢?”
王晨赶紧说:“大哥体健如牛,怎能和寻常人相比,我瞧你还能享几十年的富贵!”两人把手大笑,声如洪钟,引来一路人翘首观望。内中也有不少识得马昭的闲人,见镇远侯迂尊降贵,和一个布衣大汉称兄道弟,纷纷纳罕,猜测这个人的来历,料想是避居世外的隐者之流。
马琳一直紧跟父亲身后,且对王晨父女暌违已久,今天得以见到庐山真面,怎能不看个真切:但见王晨约莫四十来岁,身高九尺,形如铁塔,声似洪钟,长眉凤目,口鼻端正,虽然不是个美男子,却气度从容,言谈举止稳健自然,别有一派雄浑豪迈的气慨,堪称堂堂伟男子的楷模。
当他和父亲站在一块,马琳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才是父亲的儿子,自己和马瑞只是父亲的两个“犬子”。在他面前马琳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压抑着自己,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于是他移目寻找那个姑娘。
她已经下了马车,咋一现身,就令人每个人感觉到一种阳光般的爽朗气息。再看她穿着打扮简洁明快,身形高佻婀娜,模样俊俏,酷似她的父亲,面白如玉,只浅浅地敷了一层脂粉,红唇边正漾着一抹浅笑;再看头上乌发,更简单,不着一珠一饰,整个人就似一朵朴素天成的水芙蓉。
这时,马昭笑着对王晨说:“好标致的姑娘!象你!更象她亲娘。”王晨看了看马琳说:“这是马琳?果然一表人才!日后一定有出息。”
接着他们就把各自儿女叫过来,相互认识。四目相碰,两个人互相凝视了一阵,这下马琳才晓得她与众不同之处:寻常女儿都怕羞,独她大大方方地看着自己,而且还用一种很欣赏的目光,将自己从头到脚看了个真真切切,直到马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她才收回目光。
就这会工夫,王晨为女儿的失礼摇了摇头,马昭却将儿子的婚事重新掂量了一番,心里有了一丝悔意。
春日当午,和风融融,马昭的心情也如春日般舒暖,于是他将青骢马撂给马忠,拉着王晨信步走进城门。路上行人已稀,两人正好安步当车,边走边叙旧。
马琳和榛榛不约而同,跟着各自的父亲并肩同行。马琳不时悄悄看她,见她正听得入神,时喜时悲,时而东张西望,时而低头沉思,一脸天真烂漫,就连走起路来也时蹦时跳。马琳越看越觉得她可爱,想搭讪又怕她不喜欢,便不住地偷看她,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腰身,暗暗将青梧青桐的小蛮腰与之做了个比较:只觉她的腰身似乎更细长,更匀称些,青梧青桐则胜在容貌更精致清纯。他忽又想起昨夜旖旎韵事,眼睛竟然移到了她的酥胸。他想入非非,忘乎所以地盯着人家女孩子看,人家怎会不知,开始还忍着,不做理会,后来发现他盯着自己的酥胸,而且目光暧昧,便恼了,暗想:瞧他生的一表人材,偏偏长了一双色眼,倒可惜了这副好皮囊!她鄙夷地横了马琳一眼,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琳这才发觉自己唐突了佳人,后悔不迭,忽然发现老管家马忠正埋怨地看着自己,顿时羞红了脸。他又怕父亲发现玄机,急忙躲到了后面,恰好又和马车里的榛榛照了个正面。王榛榛瞧他狼狈躲羞,开心得哈哈大笑。
王晨听见女儿大笑,回过头来看,只是不名所以,马昭却琢磨到了点边,不满地看了一眼儿子。这下马琳弄巧成拙,愈发窘了,暗想:你这个乡下丫头,刚才看我就行,这会我要看回来就发脾气。
马琳见父亲没有再看自己了,就横了一眼王榛榛,发现她正得意洋洋地张嘴大笑,不禁乐了,小声说:“王姑娘,你的牙齿可真好看!”说完又冲她挤了挤眼睛,气的王榛榛摔下车帘。
进了南熏门,王榛榛听到喧闹声,忍不住掀起车帘,不久她就觉得眼睛看不过来了。街上人来人往,车马川流不息,街道两边酒楼、饭店、香药铺、果子铺、珠子铺以及纺织、印刷手工业作坊相互交错。上次她来的时候,走得匆忙,没有逛过州桥以南的御街。今天她才发现连皇帝威望所系的御街两旁都是商业店铺。经过州桥的时候,她往西看了看,挂了一通街的红灯,似乎都是妓馆,间或有几家珠子铺、等。过了州桥,马车向东走,她又看到了成片的鱼市、肉市、金银铺、温州漆器铺的天下。
已近中午,沿街店铺酒楼茶肆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王晨兴致勃勃地看着繁华的街市,叹道说:“真是汴京富丽天下!无再往前就到悦宾楼了,我们就在那里吃午饭好了。”马昭说:“这怎么行?家里都准备好了。”王晨笑说:“还是等大喜的日子再登门吧!这几天大哥就放心去办家事吧,我也想带女儿四处游玩一番,况且她又不懂规矩,万一冒犯了夫人,反而不美。”马昭知道他不喜欢奢华,勉强他住在家中也不妥,便吩咐马忠先去悦宾楼打点食宿,马忠急忙去了。一行人且看且走,迤俪跟来。
马忠办事果然妥帖,他为王晨父女要了一进别致的独门小院,院内三间瓦房,一厅两室,家什简洁,壁上还挂着几幅山水画,小客厅里一摆上了一桌酒菜,飘着诱人的香味。王晨非常满意,先落了客座,榛榛也入了下方座位。马昭又吩咐马忠领仆从到别处管饭,马忠领命去了,他这才坐下,命马琳执壶倒酒。
当着父亲的面,马琳不敢再调皮,老老实实的斟酒添饭,榛榛随意吃了点东西,就识趣的托词休息,进了厢房。三个人边说边饮酒,不觉已酒足饭饱,马昭突然说:“贤弟,你的金刀为何没有带来?”王晨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用那东西了,又笨又沉,再说喝喜酒带那东西也不吉利,就撂在家里了。”马昭遗憾说:“太可惜了!不然就可以让马琳见识到你的绝技了!”
马琳微微一笑,这才明白父亲今天独要自己来接客人的意思,便说:“父帅,您老人家没有听懂王叔父的意思,他是说:他已经不需要用刀了,他现在的技艺已经达到了无刀胜有刀的境界,任何东西拿在手里都是刀。”王晨有些诧异问:“你也知道这无刀胜有刀?”
马琳得意说:“我当然知道了,我师父和别人动手就从不用剑,我天天听他说剑诀,耳朵都听出茧了,只可惜我太不争气了,到现在也弄不明白这个道理。”王晨越听越惊讶,问:“另师到底是何方高人?”马昭说:“他师父的名讳不便说,不过与你也有莫大的渊源!”王晨哦了一声说:“我明白了!哈哈哈哈!这可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完满眼欣喜地把马琳又打量了一阵。
马昭则把当年拜师的经过娓娓说了一遍,王晨暗忖:前年天心道长曾传讯与我,央我来京城保护他的弟子,我走遍了中原各地,不想他却是马昭的宝贝儿子,早知如此,我两年前就该来拜会大哥了。他转念又一想:我和马家相识多年,连我都找不到他,那两个人又如何找得到他!遂放心问:“另师现在何处?”马琳凄然说:“师父已经仙逝了!我在他去后才回的家。”
王晨听后沉默了一阵又问:“他老人家临终时可曾交代过什么?”马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父亲,迟疑后才说:“他给了我一把天龙宝剑,然后就说:‘此剑不可示人!’我想他这么说必有深意,所以就一直没有用过”王晨赞许地点了点头.
接着,马昭又说起儿子这两年来的学业,希望他作官之类的话,听得马琳直皱眉,他无奈之下东张西望,忽然发现窗外站这一个人,正是王榛榛,又见二老没有注意自己,就扭头朝她挤眉弄眼,暗送秋波。榛榛大怒心想:这个花花公子,我得好好整整他。于是,她先冲他嫣然一笑,又招招手指了指门外,示意他设法出门来说话。马琳信以为真,乐得心花怒放,忘了回头。
王晨不知窗外有人,没有起疑,马昭却素知儿子秉性,疑有别情,欠身看了看窗外,果然榛榛倚在窗边,委屈地指着马琳做了一个手势,马昭会意,踢了一脚马琳。马琳猛回头,看见父亲正生气地看着自己,才明白她已经告了自己一状,暗想:这小妮子狡猾得很,骗我上了她的恶当,我可不能白上她当,怎么也得找个机会把她弄到手。
这时马昭忽然叹了一口气说:“贤弟,这么多年逍遥自在,可曾想过回京继续做官?”王晨感到意外说:“我是官场败将,大哥这么说是何意?”马昭说:“一言难尽,我已经老了,可是朝政却越来越不堪入目……了。去年,我又去了一趟边境,大辽朝气数将尽,我担心……哎!要知道,宋辽相持一百多年,不分上下。现在大辽的万里江山却被女真人吞去了大半,唇亡齿寒当忧祸患,可国人还沉醉梦中犹不知。眼下朝中人人都主张出兵联金灭辽,我是拦不住了,只希望有个良将能领军出征,得胜归朝,也好让那女真人知道我大宋有能人,他日不敢轻易来犯。我思虑再三,只有贤弟能当此大任,所以才四处张贴告示,寻找你回京商议,你意下如何?”
这番话让王晨和马琳非常吃惊,马琳说:“这么大的事,为何您从来没有听你说过?”马昭斥道:“你整天忙得不可开交,那里还有闲心过问国家大事?”王晨正发愁,见机转移话题说:“他还年轻,理当勤习文学武艺,他日报效国家。”马昭哼了一声说:“你知道他都忙了些什么?只要我前脚才出家门,他后脚就跟着老二那个畜生跑,学了一肚的花花肠子,就知道斗鸡犬玩风月,正经事没一样通得过的,我这些年的心血是白费了!”
王晨没想到马昭会说出这番话,非常意外,又见马琳又羞又屈,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遂笑道:“大哥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个好儿子还不知足。我可是羡慕都来不及。再说。年轻人有这样一身好本事,怎么会自甘堕落!依我看,都是你们作父母的硬把他窝成这样的。”
马琳听到这番话,顿时感叹:人海茫茫,今天才遇到了一位知音!眼泪不由自主跟着哗哗流了下来。马昭见状颇为后悔,说:“你说得也对,那年我要是放他出去游历江湖,他就不会被老二带坏了。不如你把他一块带上出征,也为老哥哥我栽培个儿子,支撑门户!”
王晨已经没有办法谢绝了,可是这个重担实在难当,又问:“难道朝中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吗?”马昭一听有门了,遂指着自己笑道:“还有一个老不死的家伙,可以上阵―那就是我!”王晨干笑说:“看来朝中是无良将,承蒙老哥哥看得起小弟,我王晨就当仁不让了!”马昭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就知道,国难当头,你不会独善其身,还有这个儿子也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