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举筷端杯意兴正浓,突然外边跑来一个小厮,在门口对李潇远远做了个手势。李潇原本背对着他,早有盯事的仆人传送一个同样的手势。李潇看在眼里大喜,立即回头招呼那小厮进来。小厮小声说:“您要小的去迎接的那几位贵客已经过来了,正往这边来呢!”
陈榆颇感好奇问:“哦――你们还请了什么贵客?”小厮正要答话,李潇说:“只是几个从京城过来的亲戚朋友,跟这位马相公也是认识的。”
“跟我认识?”马琳问:“那是谁?”李潇微微一笑颇有意味地回敬他说:“我这就去把他们请进来,你看到了准会高兴的。”他说完就出去了。众人大为好奇,一起将目光投向了大门处。不一会,李潇陪着几个贵官公子模样的客人来了。马琳远远觑见走在最前头的那人身形颇为眼熟,待细看认出那人竟是自己的哥哥马瑞。
马瑞今天打扮得特别庄重,头上戴着高高的朝天冠,脚上穿着一双黑色薄素丝鞋,身上穿着枣红色的缂丝绣千鹤穿云锦袍,缂丝的金线银绣图案被阳光照得闪闪烁烁,显得格外扎眼,仿佛上面的每一只仙鹤都在煽动着翅膀。他满面红光的走在李潇左边。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五个人,分别是赵家宗室的三位公子、钱姓国舅、韩姓皇亲,最后一个人远远的单挂在最后头,竟是马瑞的亲家翁、杨戬太尉的大姐夫――张仁贵。而他的身后绰绰约约还走着几个商人模样的人。
张仁贵本来在街上闲逛,被马瑞等人撞着了,众人原和他相识,,在千里外的异乡撞见,面子上不好薄他,马瑞碍着他是亲家翁便说明原由拉拽邀他一块来。张仁贵咋见这么多认识的人来扬州,一时心虚怕不来反令众人生疑,恰好有相熟的盐商也要来李家赴酒宴便答允了,这一进门竟同时瞄见了马琳和区青云,一时心慌了。幸好里头外头的人都觉得意外,忙着打招呼说话没有留意到他。张仁贵赶紧扯着同来的几个商人拣了那桌最僻静的紧靠后门的席面坐下。
马瑞高兴地在马琳身边坐下,赵家宗室的三位公子和韩姓皇亲四人坐到了通判大人这一席。最后一个站着的人是钱国舅,他见区青云三人别居一桌四人位的尚席,自己不好参合,便跑到了马瑞马琳这一桌来,在李潇的身边找了处地方坐下。
众人都坐定了,相互寒暄,有相识的各自招呼然后再介绍同席的生面孔认识,都不认识的有年长者起头说笑,气氛很是和悦热络。只有马琳和陈榆二人面上毫无喜色,马瑞等人的突然出现一定大有文章,此种巧合只能是李潇刻意使弄的手段,使他们盘算的行动掣肘艰涩。想到对方老早就探知道了自己的计划故意调来了这些后援来应对,陈榆不禁寒意陡升,也许自己的身边老早就布有他的眼线了!
马瑞没有把今天的巧遇往复杂处想,问马琳:“你怎么也来了?出门的时候你说你有件要紧公事要办,我不好多问,原来你也是来这里。早知道这样咱们兄弟俩同路坐一条船来多好。”
“我还想问你呢?我在东水门碰到你的时候,你不是说是给女儿女婿送行吗?怎么一送送到这里来了?”
“是呀,我是给他们送行,我已经把怡霜和陆棚、陆员外他们一家人送到亳州了,这不又转道来扬州给另一位亲家母贺大寿,顺道再做几桩买卖。”
“亲家母大寿?你还有哪一个亲家母在这边?”
马瑞这哈哈一笑,打了个哑谜,却把陈榆和马琳闹得同时紧张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均觉得事态另藏有蹊跷,似乎还有更加异常不妙之处有待揭晓。正迷惑间,突然李潇非常得意地站了起来,朝他们俩怪笑了一声。陈榆觉得他笑的神态近乎猖狂,非常恼火,问他说:“你这般高兴莫非你就是马二相公的另一位东床快婿?”
“陈相公说得不错,在下正要将这桩天大的喜事要公布。”他说完绕到马瑞跟前,突然行了个跪拜大礼,说:“小婿叩见岳父大人!”
马琳大吃一惊,见马瑞乐呵呵地伸手要去扶他,霍地站起来揪起李潇说:“你且慢点叫人,这事我还没答应呢!”他一把推开李潇将马瑞扯到墙角处小声问:“你不是说过要我给怡霞找个好女婿吗?怎么这会又变卦了,把怡霞许了这个人也不跟我说一声,你什么时候答应他的?”
马瑞见他满脸怒容,举止生硬,把女婿推了个趔趄知道他动了真火,连忙小声说:“这桩婚事是今年夏天里定下来的。郑老夫人亲自上门来求的亲。当时我本来要找你商量的,可你那会子你老是不在家,我找不到你只好去跟父亲商量。他说;‘这门亲事还行,正好怡霜的事也要定下来了,作妹妹的先出阁有点说不过去,不如合并着一块定亲了,作个双喜临门。’老爷子都点头了我不就答应人家了!”
马琳气得哑口无言,暗暗埋怨亲父亲母明知对方底细还要胡乱许亲,他不敢说父母的不是便把火气全撒在了亲兄头上,不觉把声音抬高了许多。不远处落座的人全听了个清清楚楚,只听他骂道:“你个糊涂虫,上回要你把个女儿给陆家,偏要给个庶出的四姑娘,叫我面上不好看。这回对个有点臭钱的私盐贩子居然舍得用上嫡出的三姑娘去陪亲!他家又不是什么忠厚良善的好人家,只占了钱多,来路又不正,哪里配得上我家?你真是白长了一双狗眼!”他心浮气躁言语激烈,一个劲地数落马瑞的不是,连带把李家的根底也一并掀了出来,不仅把李潇气成了乌眼鸡,马瑞也被弄得焦躁起来,他小声嚷嚷说:“你不乐意回家跟老爷子说去,又不是我一个做的主。”
赵家的宗室、钱姓的国舅、韩姓的皇亲等五、六个人,忽然听见他高声怒斥马瑞,以为他是嗔怪李家门第浅不该配个嫡出的,连忙跑过来劝他。钱国舅最先过来说道:“三郎莫生气!三姑娘配他是委屈了些,常言道:英雄不论出生,那刘皇叔还卖过草鞋呢?何况咱们这位李小官人,他今非昔比,过两天就要出任江南东路同副巡检使,也不辱没你们家的好女儿。”
马瑞本来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解释,听他替自己把话说清楚了,连忙说:“对呀!你还不知道这件好事,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人家现在不一样了,你还拿老眼光瞧人家。”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说:“此一时,彼一时……”他们七嘴八舌替李家说话,反把马琳弄得尴尬不已,好象他是个狗眼看人低的势力小人似的。
陈榆在旁边听闻大吃一惊,问李潇:“你什么时候变成江南东路同副巡检使了?我怎么不知道?”
“回大人,吏部调令是昨日才到的。因为大人要忙着接待这位马公子,卑职便替您签收了,委任状就在您的书房里,你今天回去的时候再看也不迟。”
“真有调令!”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个江南东路同副巡检使,六品差遣官,不足以让相公挂心。”
不远处的人们听见他大吹法螺顿时沸腾了,为他意外的高升喝彩叫好,举起酒杯祝贺他!大家轮番向他敬酒,一贺他老母高寿,二贺着他的连升三级,三贺他定婚之喜。两重喜讯象一阵龙卷风刮出了门去,外头的客人们也跟着沸腾起来,不一会工夫就传进了内堂,他的母亲郑夫人闻讯带着一大群堂客赶了过来。她热情地跟马瑞见礼,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亲家了,怎么能不好好亲近亲近呢?
整个李家大宅子,只有陈榆、何涛、张师爷和区青云、姜武、方大铭六个人觉得愤怒,看着李潇一个人在满堂宾客面前作精彩的表演,他们忽然都有了一种奇怪的同感。他们觉得这只原本在水沟里厮混的小泥鳅突然长大了,他已然不再是什么地头蛇之类的肮脏东西,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奇迹般地翻越了龙门,化身成为一只张牙舞爪的孽龙出现在他们面前。陈榆暗叹:此人太狡黠,背着自己贿通了京里调任别路官职,跳出了自己的手掌心,还娶到了侯门的小姐,真是蛇越龙门成气候了。
最嫉妒的人是区青云,自己多年以来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婚事竟给这个混蛋弄成了,人家贵族之家认的就是他用钱买来的那个六品官衔――江南东路同副巡检使。以后扬子江东端和太湖的水道全归了他管辖,连同那天天缉私盐务的差使也成了他的公干,那不等于砸了他们的饭碗吗?他几乎悔绿了肠子,在京城的时候就不该放过这厮,如今他成了太湖水寨的心腹大患,这以后的日子更难过了。
悲哀最深重的人是马琳,他在为处处都有小人得势的现状而悲哀:马瑞好比他自己的左手,但这个左手此刻却主动与右手要斩杀的对象媾合了,他们合起伙来粉碎了自己和陈榆的计划。这条地头蛇现在的猖狂,以及陈榆此刻的被动,全都源自于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成语故事里表演自相矛盾的小丑,被推到众目睽睽的人丛里出乖露丑。
如果自相矛盾的故事是荒谬的,那么自己所信奉的家族责任和维护公正的律法岂非也是荒谬的了?如果“六贼”是祸乱帝国心脏的社鼠,李潇这类角色是为害一方的白蚁,他们上下齐心,合力吞噬着支撑帝国的梁柱根基。那么自己这样的人又是什么呢?是把“白蚁之祸”引向官场的上帝之手吗?是尸位素餐的败家子吗?
当维护帝国根基和安危的司法堤坝和军事长城双双被社鼠和白蚁蛀穿和毁坏的时候,当江湖下九流世界里的地痞无赖和流氓头子,完成向主流社会上层建筑大举进攻的使命的时候,距离帝国灭亡,距离大厦坍塌,距离洪水猛兽泛滥的日子还会遥远吗?
马琳仿佛看到了一场可怕的灾难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