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马直收拾包裹带着主人给的信去扬州找人,顺便还带了些江州特产去探望秦夫人。他按照信上写的地址找到了区青云的住所,在堂上见到怡雪母子一同坐在太师椅上问他话,才知道主人吩咐要自己找的人就是马瑞新招的大姑爷,暗自惊讶不已。
区青云读了马直呈上的信,答应帮忙找人,然后又叫出一个人来,马直见那人正是王吉祥,喜出望外,问起露珠小姐近况,得知露珠健康无恙,正在陈姨母家抚养,另有彩云彩霞照顾,他是奉父母之命专程来扬州找妹妹小莲的,小莲已经找到,兄妹两正打算回家见父母。王吉祥得知松儿尚未婚配,知道还在等自己,满心欢喜要往江州赎她完婚。
区青云另叫来两个弟子,遣他们护送马直和王吉祥兄妹去太湖接送露珠小姐并往江州完聚。马直辗转三地,见了陈姨母吓了一跳,原来这陈姨母竟然是陈皎皎,几年不曾见她,她已经嫁了县城里一个普通商人为妻,全然不是从前横蛮刁恶形容。马直表明来意,接来刚满周岁的露珠小姐,收点了顾盛打点的账目资财。王吉祥的父母和顾盛不愿意再搬家,打算留在太湖定居。马直依照主人吩咐弃下了房屋和一部分粗大物品与他们,只带了轻巧贵重的财务,与王吉祥、彩云、彩霞四人抱着露珠回程。临别时王老汉夫妇千叮咛万嘱咐,要吉祥务必娶到媳妇后就回家来。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到得江州之时已是初冬时节。
再说马琳差遣走了马直后,静下心准备办案子的事,他找来前任武尉江恒被杀的案卷记录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这个江恒并非是同名同姓的别人,竟是那个自己认识的江恒――父亲生前的护卫武官,青梧的丈夫。
从江恒的履历表上推断,他们夫妇大约是于四年前父亲退隐时离开的京城。江恒是江州德安人,他携妻回家乡探望父母,因他曾中过武举,在乡间薄有名望,受到前任知州大人赏识,被请聘为一州武尉,他上任三年,忠于职守,勤政爱民,办案干练从无怠惰,很得州里官民倚重。半年前,州里管辖境内出了一伙悍匪,绑票劫掠、杀人越货兼贩私盐,还骚扰过境商船无数,江恒屡次带兵缉捕贼人,两路人形同水火,恶斗不休,先后共杀得十余匪人。大概是他与匪人结怨过深,导致匪人阴谋暗算,于三个月前有路人发现他被杀死在一家城郊外的小旅店里,死前身中数刀,现场也有明显搏斗过的痕迹。同时死亡的还有开旅店的那对老夫妻和他们的瘸腿儿子。州中官吏都认为江恒离奇暴死是因为他太过耿直敬业,妄图以微薄之力对抗已经肆虐一方的不法强徒。
他被杀死了,青梧岂不成了寡妇了,她还这么年轻?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了?马琳觉得冥冥中似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将自己从几千里外的地方牵引到了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案子,为了他们的冤屈!
江州是个拥有六万户人口的商业大城市,城外还有大片的草市廓坊户市民宅居区,拥挤片连,延伸于长江岸边。青梧的家就在城墙边上。几年不见,她已为*,为人之母,且扶老携幼孀居于内堂。
登门拜访时,有江家的一门老幼作陪,又不便久留,彼此间未能说的上一句知心话就已到离去的时候。隔着帘幕望去,马琳只看到了她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从身形面目处的姿态推测,她正在看着自己小声抽泣,彼此相对默视而不能得片刻言语,她心境愈加悲苦。
离开时,江恒的父母、兄弟将他送出门来,殷殷寄语期望他能为亡者伸冤。马琳凄然想到拜访了这一次之后,再也不能来看望她了,益愈伤感。
亡者魂,亲者泪,离愁绪,无一样不使马琳伤感痛楚。从江家出来,他没有回自己家,当日下午就催促向导和随从去城外寻找江恒被杀现场的小旅店。
走出城区二三十里地后,马琳就发现自己和向导身上佩戴的那道官给的腰牌变得没人买账了。到了那荒凉所在时,已经日落黄昏,几个人想在附近找几个与事件相关的人重新查问一下案子的线索,遂借宿农家村落,然而问遍了村中农氓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他们要么畏首畏尾欲言又止,要么摇头不语不理不睬,要么一问三不知低头作自己的活。
次日再一一拘捕来问话,仍然一无所获,随从中有人说:“漆班头最熟悉这一地带的人情风物,他查了三个多月也无头绪,你新来咋到又怎么能查得出新名堂呢?”马琳不服气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盗贼也有盗贼的门道,他们一定还会有出来作案的时候,我找他们新干的案子,总会有办法打听到他们的行踪。”他回到衙署立即四处派人打探贼人行踪,收集新发的劫案资料。
几天过去了,衙署差人除了抓获到两拨贩私盐的小脚色,什么贼枭巨盗的踪迹也没有查获,更谈不上查到杀江恒的元凶了。他不相信,找来班头和差人们仔细询问,他们告诉他近来确实没有什么大案子发生,只是出了几桩偷窃案、风化案、分家案、抗税案、诈骗案等寻常民事刑事类纠纷,杀人越货的大案子从前每天都有发生,近来却不知为何没有再出过。
马琳束手无策,思来想去,隐约觉得好像有些奇怪,怎么平时那些猖狂得势的巨盗恶匪忽然都没影了呢?他们就好象是一股从水里冒出来的水鬼,四处横行不法剽掠猖狂了大半年,又忽然离奇地钻回了水里,好象故意在躲避他一样。
十天的限期已经过去七天了。这七天里,马琳走访了每一个跟江恒共过差的捕吏、线民,走遍了每一个他生前曾跟贼匪争斗过的林地水泽,案子的元凶依然没有半点进展,倒是对江州的世态人情有所了解。
江州城是个一个繁华的中等城市,江州港为全国重要的茶叶、漕粮、瓷器集散港。其中以茶叶专卖和漕粮最为繁盛,朝廷在此还特设了“茶运司”“转搬仓”等特别机构,专司官茶和漕粮的受纳储存和分段转运。景德镇烧制的瓷器十之八九经此地转运海内外,当地的手工业昌盛一时。江州还是全国闻名的鱼米之乡,鄱阳湖的淡水养殖业远销长江南北的各大集市。在这个华夏文化“登峰造极”的时代,九江凭依南唐崇儒的基础,借赵宋偃武昌文的雅风,在思想文化建设上取得相当大的成就,仅全国知名的书院,此地就有四个:白鹿洞书院,濂溪书院,修水黄氏书院,义门东佳私办书院,人才辈出,文风盛炽。词家中更有一代文宗黄庭坚开创江西诗派,苏轼、米芾等大家也留下过传世佳作,可谓“真儒过化之地,文章节义之邦”。
可惜这么好的地方也免不了前些年内战祸乱的洗劫,衰败了许多,方腊被平之后,此地又凭空多出了一撮尔老鼠屎,欺行霸市,剽掠乡间水域,以致被搅弄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前后两任这知州都不是滥官,先后作出了许多安民益市、惩恶除奸的举措,奈何朝廷威望大势积重难返,州官小吏又岂能力挽狂澜,国家律法行不出方圆百里。庞知州上任不到一年,也曾重法治刑,招募了很多公人充实捕盗重任,但治标不治本,盗贼未见有丝毫减少,他属下的治安总指挥七品武尉江恒却遭人谋杀了。庞知州不得已呈报朝廷请求择个贤能的来治理“盗贼之祸”,不曾想,朝廷派了这么个旧相识来。
只来了这几天,马琳就发现这座州府受盗匪骚扰的情况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复杂。城市里的社会秩序还勉强说得上正常,虽然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蛇头,六万三千户,户户遭其盘剥,但大体还能保持安定。寻常百姓要打官司通常不找官府,而找行霸、会长之流的人物,或私了,或仲裁,官府的裁判地位反倒退居其次,只有在撞上一些大案或地头解决不了的跨地区大纠纷的时候,人们才会找到官府仲裁。
州府所在地的城市治安尚且如此,乡村小镇里的地头蛇那就更加无法无天了,他们横强结社,把持市集,几乎垄断了十之八九的米粮、菜蔬、种植、农林、渔业、瓷器等商品物资的供应。他们还经常勾结商贾对销售下游的市民哄抬物价,恶意囤积,对产业上游的农户渔民则日复一日极尽刻薄抢夺之能事,无论丝织布帛,柴米油菜,鸡鸭羊畜,水产林牧,只要是乡民打算运到城里贩卖的商品都会受到被抢夺苛虐盘剥的威胁,连赤贫者编织货卖的草鞋、竹器、篾席等物件都有可能被破落户组成的流氓团伙抢夺掠物,凡是他们看中的东西谁不给就打谁,谁敢争就打杀谁。
州府县衙的差吏在这片广阔的乡村水域里几乎不能有效行使司法、行政的职能,除了里长、镇长、乡长、村长的人事任命权,捐税粮赋丝帛的征收财政权,公共秩序管理权,募兵权,水利建设权,仍然控制在官府手中,地方恶势力几乎填补了所有其他权力真空地带。在有些地方,官吏连催征赋税和募兵的差使也不直接找农户,只找当地把头索要钱粮,然后按份额旧例收取足数当收的钱谷贡献粮仓钱库,至于那些把头是如何将这些钱粮收上来的,又向乡民额外摊派了多少财富,滥施了多少暴行,他们则一概不敢过问,只图顺利收缴了事。
时间长了,此消彼长,官府行权地域日趋萎缩,当差的人也失去和犯罪集团争斗的胆量,跟着上风学乖滑,只要不发生大的流血人命案、火拼群殴案,寻常民间是非纠纷,官差府吏一概不过问,即使知道了也睁只眼闭只眼瞒混了事。
目睹此些怪现象,马琳不由叹惜:这简直就是个魑魅魍魉横行的不法之地!官府处处怠惰,情势日渐危弱,有谁还会相信有王法呢?有谁还会出头仗义给作公的提供破案线索呢?
忙活了七八天,一点有价值的情报也没有查到,大道理却悟到了一条。从百姓们冷漠的面孔中,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当一个政府在社会大众中的公信力降低到冰点之时,与它所配合的司法的力量也会被随之冰封,退化为一纸空文。
领悟了大道理却并不等于能替自己解决燃眉之急,他想:抓不着正主,好歹也弄个别的什么功劳搪塞一下顶头上司。遂扯上漆班头、师爷、书吏和仵作等人打听从前一些案子的线索,看看能不能往别的贼人身上寻趁是非。众人都知道知州不喜欢他,头一天来上任就给他小鞋穿,这以后还能有什么好事,遂过了这么些时日,家门口也没有来过一个闲人来寻趁他,亲近他,今日他主动找上门去,一个个懒于攀结答理,不肯跟他多说半个字,偶尔有个把同情他的人也只敷衍他说近来挺清闲,或者劝他休息两天不要多事兜揽其他的案子。
碰了一鼻子灰,马琳郁闷闷回到家里,正好碰上夏金贵又来这边蹭不要钱的中饭吃,他瞧着愈加碍眼,指桑骂槐发牢骚说:“这世道真是变了,从前我发迹的时候,一个个跟哈比狗似地恨不得要舔我鞋底的泥巴,如今才贬官不过几天,就跟避瘟神似地统统绕着路走,真是气死人了!”侍女们都知道他是在说枫儿的父亲,不敢插话,只有绣珠关心他,说:“你今天是不是又在衙门里遇着烦恼事了,说来听听,兴许大家能帮你想想办法。”
“还能有什么事,十天限期只差一天了,这一帮杂碎,我想去找他们打听点事,一个个都跟变了心哈巴狗似的,生怕我缠上身,气死我了!”
枫儿母女听到那句“变了心的哈巴狗”被羞得无地自容,夏金贵也觉得没面子,不服气跟他争辨道:“相公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江州府衙署里的人,从来就不曾做过咱们家的奴才,又何来‘变心’说法。我猜想人家不愿跟你多说事情,多半是因为你从前使唤人使唤惯了,一时改不了说话的习惯,把人家惹得不高兴了,自己还不知道。”
马琳头一次听他说出了这么一番大道理,又是惊讶,又是郁闷,思想:自己的光景真是今非昔比了,连他这个过往的奴才都敢仗胆教训自己了。夏金贵今天好像是吃了一枚豹子胆,要把命豁出去争个脸面,又接着气鼓鼓地大声说:“从前您官位高的时候,使唤起人来得心应手,可是如今您身份不同了!再说,人家又都跟你不熟,听到你说话口气不顺耳,哪个还会搭理你。”
马琳怒不可遏,碍着枫儿母女在场,没打他巴掌也没说什么,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而后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圈,回到夏金贵面前说:“你说的有些道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我也懂。明天我再去找他们试试看。饭好了吧,你们都去吃饭吧!”松儿母女原以为他会朝夏金贵大发雷霆,没料到竟是这么一个结果,赶紧去厨房端饭菜。
夏金贵本想说完了心里话就赶紧逃走,见他不仅没有斥责自己还要自己留下吃饭,又是感激,又是意外。回厨房吃完饭再出来时,路过堂屋门前,看见马琳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盯着饭菜不食不饮,神色哀凉,似正在为自己先前说的话伤神,不禁萌生了十二分的同情,他想:“哎――这个人从前不可一世,眼下落拓至此倒到是挺可怜的!我一家受他那么多年恩惠,未曾报答过半分,眼下女婿又不在他跟前,他缺人使唤,我在外头的买卖也闹黄了,到别处侍候陌生人还不如再跟回旧主人做事,一来可赚点家用钱,二来也尽点主仆的恩情,帮他过了这道难关。”思索熟络,夏金贵走进堂屋,朝马琳行了一礼。
马琳见了他就烦,问:“你又来做什么?莫不是还想教训我?”夏金贵惶恐说:“我岂敢教训您,刚才我胡乱说了一通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你说得这么在理,我能不往心里去也不行。”
夏金贵更慌了,趴下要磕头。马琳摇头暗笑:“这人终究只是个当奴才的料,跟我都脱了雇佣干系了,还这么懦弱。他说:“原来你进来就是为了磕头认错的,那不必了,我没生气,你说得都对。”
“我进来不光为了磕头认错,我还想帮你再做点事。”
“喔――你要帮我做事!”
“对,我帮您做事,你不是想打听什么事情吗,您跟我说,我给您去做。跟人家打听事情也是有门道的,明天一早我就跟着您一块去衙门,有什么跑腿打探消息的差使您都交给我好了,我保管给您打听来。”
“你能行吗?”
“哎,不就是打听点事吗,我怎么就不行了!这天底下的事有大有小,这办事的人也分大小,您是有大本事的人,大事办得来,小事未必办得来;象我这样的小人物,干大事没本事,但要说起那些跑腿、看门、包打听的小事,却只能由咱去才中用!”
马琳被他这一捧逗乐了说:“好吧,你明天跟我去衙署,到书吏仵作那里去打听打听消息,凡是新近本州发生的大案要案都弄个清楚,还有再向他们问问上一任江武尉办过的所有案子,能借到卷宗来就更好。”夏金贵答应了。
第二天,整整一天马琳都坐在案桌前悠闲地看小说,任由他的仆人穿梭于衙署内的各个办公场所。老于世故的夏金贵对套近乎格外里手,只在衙门里穿逛油滑了一个上午,又是问东问西,又是家长里短,又是软语磨泡,又是称兄道弟,又是请吃请和,在饭桌上替主人结交了一大箩的师爷押司人物,下午顺便去了趟档案库,弄来了一摞厚厚的卷宗给他看。
傍晚,主仆回到家里,马琳饶有兴致地听完他的汇报,觉得很有意思,总算没白养他那么多年,又问起他在外头谋营生的事情,夏金贵趁机叫苦说:“您别提了,这里比东京还难混,东京现在缺的只是商货人气;可这里,商路、货物、人气都不缺,独缺的是王法规矩,行行都有地头蛇咬人。难!前一阵子我看见天气渐渐往凉走,冬衣应该好卖,这里人喜欢穿一种叫棉花织造的棉袄,我就在南边一个镇上贩了些棉花准备运到城里来卖,谁想昨天下午刚进城门,就被一伙衣社行霸要走了,说是我没有给他们交拜师礼。”
“拜师礼?他们是不是要你先入行会。”
“正是行会里的,你也懂这个。嗨,做生意还要先拜师,我活了这把年纪都没听说过。我不服,找来守城的士兵巡尉评理,他们反笑话我说:‘北方佬不懂规矩’。他们还说交了这笔费,我以后可以做这行买卖了。”夏金贵说到这里心痛欲碎说:“天哪!那可是我辛苦了一辈子积攒下的钱,就这么被夺了去,哪里还有钱再做买卖。我就差没给他们跪下了!”
马琳开始听着觉得他很可怜,再听又听出另一层意思来:原来他是知道在外边不好混又想回来跟我。遂故意不理会低头翻看卷宗。
卷宗里的内容很丰富,马琳看完后,对辖区内的贼匪分布有了大致了解,他们基本上形成了四块大地盘,各分一片区吃饭:最大的匪首是横行鄱阳湖水面,专营打劫业的水寇张大角;其次是贩私盐兼行劫于长江水域的独眼龙朱彪;还有个专门出没杨树林一带的土匪快刀老李。这三伙贼人盘踞时间最久,势力最大,官府屡次征剿均无功而返。江州城区和近郊一带则是由几路地盘相对小点的豪强土财行霸占据,他们和鱼牙子、牙行、官商联合起来,主要把持了官茶、漕粮、瓷业、渔业、淡水养殖业和水运业,行劫只是副业,或坐地分赃,或偶尔为之,或暗中为之,干完了就消失的无踪无影,即使人们知道是他们中的某个人谋划干的也查无实证。再有就是四处游荡的飞贼,最出名的是偷盗了江南西路转运司一万银库且至今在逃的大盗武广。
马琳拿着这些卷宗资料,仔细琢磨,发现这些人个个都不好对付,全是些成了精的水鬼,得了道的妖魔。明处的动则千人八百,扎寨据水,称雄一方;暗处的,来无影,去无踪,纵有迹可循,寻来也是个地方关系盘根错节的,而且惯会使那里通官府外通贼寇的手段。他叹了口气还是将目标放回到了江恒的案子上。
幸好江恒在卷宗里留下了他查案的每日进度记录。从笔录中可以看出他对新近出现的这个剽掠州府商运的抢劫团伙费了很大的精力,说起他们的作风很奇怪,每次都在夜间蒙面作案,所行所为四大片区无所不至,而且劫的都是富得流油的盐商,差不多每个报案人的损失都在千金百金以上,他们有时候也不怎么杀人害命,只要被害者不反抗,他们通常放会生。江恒的记录里说他们是一伙北方来的贼人,操淮地口音,为首的人能使一柄快刀,神出鬼没,无人能当。他死后再无人敢去追查他们的行踪。
夏金贵耐心等他看完了卷宗,见他愁眉不展,说:“我还得来了一个消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什么消息?”
“据说前不久,有伙贼人在杨树林一带打劫的时候,有个叫快刀老李的找他们的头领单挑,结果反被那头领杀了,杨树林一带也归了别的主,具体是归了谁,还没查出来,这儿的作公的人都说估计应该是归了那伙北方来的外匪。我想如果咱们把目标锁定在杨树林地带,去那里查应该会有些收获。”马琳点头称是,思索马直不在身边,自己成天要外出,家里人都是女仆和小孩,很不放心,就要他和平安回来看门,只是月钱减了两成。夏金贵连忙答应了,自此天天以看家护院为执事。
次日就是第十天的限期,马琳知道庞知州定会为难自己去喂马,索性连点卯也不去了,遣夏金贵送了一个事假条子,躺在家里恶补十天来缺失的睡眠。庞知州本想寻他这一条短处施用杀威棒灭他威风,一早就赶来公堂要问他话,等了半天不见他来只等来了一张事假条,勃然大怒,当场下令要公人拿铁链去拘他,被通判、刺史、和师爷联合劝下了。庞知州寻思通判、刺史说得有几分道理:这厮声明远播,自己以此问他的罪,恐怕上头监司处过问下来,自己不好搪塞,便容他在家休息一天,叫夏金贵通知他次日来衙门领新差事。
夏金贵回来把事情经过跟主人仔细说明,马琳以为躲过了违限的板子很是高兴,料想顶头上司以后也不敢把他怎么着,便于次日照例来衙门点卯。却发现自己办公的屋子里堆满了成山的公文,从地上一直摆到座椅和案几上,连个走路的空挡都没有。翻开来看全都是些没有破的陈年积案,远的三五十年,近的三五七个月,统统搁到了桌子上;另外还有一堆拖了十七八年没有收齐的赋税苛捐杂费等钱谷类名目账簿,摊了一地。马琳叫苦不迭,心道:“这个小心眼的人看来是想累死我。这可怎么办?”
这时,钱谷师爷和漆班头进来传话,一个说:“知州大人说了:‘这些桌子上都是本州没有破获的疑难大案,倘若半年内你都破了,本府必有重赏。”另一个说:“这些地上的东西都是江南西路转运司要得急的钱粮旧账,尤为重要,倘若一个月之内你都办好了,监司处必有重赏。大人还说,这个月的倘若办不好各县积欠下的粮赋,就请你另谋高就。”
“另谋高就!他干嘛不现在就叫我走人?”
钱谷师爷被他愤怒的叫嚷吓了一跳,不再做声。漆班头见左右无人,小声说:“这些陈年旧账没三年五载哪能收得上来!大人对你有些是不尽清理。你是不是先头在京城的时候跟庞大人有过私怨?为什么你一来就会碰着这样的事情?”马琳烦恼地抓了抓头,烦躁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为了一桩小事,也是我一时糊涂强抢了他的小老婆。我后来觉得不好,又把人还给他了,他一直气愤我无端欺辱他,现在捞到了机会就要害我。”
漆班头和钱谷师爷听了都觉得非常好笑。钱谷师爷为人和气,姓名也和气,叫贺友归,平常就喜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对公门修行之类的善缘从无推辞的。今日贺友归闻听这般稀奇事,觉得马琳境遇特殊冤枉,便生了恻隐之心,说:“原来是这样,我说呢,好好一个人怎么忽然变得这么不讲理,原来是有这头的心病。不如这样吧,你暂时先干着,我去跟通判钱大人说说,看能不能给你多宽限些时日。”师爷走后,漆班头说:“他这么刁难你,你怎么还能呆得下去,过些日子,我去找个人来,给你想想别的谋生路子。”
“你要找谁?那人能有什么办法?”
“你等着就是了。我约了他来,你就知道了。”
马琳不以为然心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谁还会管顾我的活路呢?”他觉得这个漆班头说话怪怪的,倒是这位钱谷师爷为人挺实在,通判大人和刺史处自己也该亲自去拜访拜访。倘若过些时日自己仍然无法获得这位顶头上司的宽宥,也只能另谋高就了,可到那时自己还能去哪里呢?
前程如迷雾一般渺茫,眼下的处境虽然千不好万不好,但如果辞去了这个七品小官的差使,在这盗贼遍地茫茫乱世里,还能去哪里安身立命呢?
归隐江湖吗,如师父一般隐匿山林草泽,不问世事;或明哲保身,带着孩子们回到那个太湖边的小县城里,和王榛榛永远作一个平凡的小民,享受天伦之乐。想象中好像很美好,但他知道那都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影生活,真实江湖世界的生活不会是如此逍遥自在的,只会有比这里更残酷,更可怕。
回扬州投靠哥哥做当铺生意吗,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等同于向区青云承认:“我的官当不下去了,要来投靠你们帮会了,我自甘沉沦于下九流了!我的家族和子孙都将跟你一样,被逼得要走上黑道了!”他们那些人,但凡有一个活路给他们,他们也不会去干那种卖命的勾当了,也不愿意过无尽流浪的日子了。
整整一天,他茶不思,饭不想,呆坐在堆积如山的公文堆里先先后后盘算了几百个可以去定居的地方,但都被否决了。他觉得那样的选择全都是没有前途的,不论遁去哪里,自己都将归于江湖世界,或成为下九流中的一员流浪者,或走区镇海的老路为贼为寇,或步李潇的后尘,为霸为枭;而这些谋生出路,都与自己所受的教育格格不入,与自己的信仰背道而驰。
最后他还想到了一种可能:倘若我就这里走了,不干了,不仅庞荣会得意,江恒的冤死无法昭雪,而且还会有更多的人说我的闲话,他们会笑话我从前风光全是靠运气、考父母才混到的,现在轮到要靠自己真本事混出路的时候了,就混不下去了。
哎――看来不论是为了养家糊口,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以及家族、子孙的出路,我都得坚持下去!可是继续干下去,这无休无止的小鞋还要穿到几时呢?
左右权衡,最后,马林觉得哪怕是继续过着这种夹缝里“穿小鞋”的生活,也要比所谓的“归隐江湖”或者沉沦“下九流”干那等刀尖舔血的营生要好些。至少自己从前赢得的声名不会让他自己默默无闻,不论是在州郡百姓中间,还是在衙署、在监司、在朝廷,自己都不会是个轻易让人忘记的角色。现在一定有很多人在关注着自己的未来,关注着自己的作为。至少这个职位不是那种辱没祖先的黑路,每月还有几十贯钱米可以养家糊口,干得好了,还有个“监司大人必有重赏”的出头机会。庞荣昨天的态度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
“他固然是想刁难我的,但如果我能把这些他们办不来的积年难题全都解决了,不仅同僚会服我,他会钦佩我,监司也会赏识的,州里的百姓也会拥戴我。那样,我的前程就不会再是这么一番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