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逐的路途里,无时不刻伴随着乏味郁困的惆怅,如滔滔的长江之水,潮涌潮去,不绝不尽。细心的婢女绣珠见主人终日坐在客船里对着窗外的长风皓月长吁短叹,似有无限的聊赖和消沉无法排遣,便趁沿途停靠码头的时候,在小镇的书店里买了一些地方制录和传奇小说之类的书籍放到主人的案头。
马琳看到后很是感触,这一路上多亏了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处处管顾照拂,时时殷勤服侍,或抚琴问画,或献书弈棋,或谈天说地,述说一些沿途传说的奇闻异事,听着她的笑声巧语,倒也宽慰排解了心头许多离愁别绪。他时常这么思想:“倘若在这长长的旅途里,她,也能似这个婢女一般日夜伴随我左右,我的情绪定然不会如此伤感了!然而,刚强而志向高远的她,此刻满心里只有为父亲报仇的念头,又怎么会有心情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伴随我呢?”屡屡思之,愁绪未消,反添了十二分的相思,更觉心苦了。
这一日,他偶然翻阅到一本唐人传奇小说,读到《红线盗盒》一章,思绪翩联,只觉自己在茫茫人海中寻觅出的那个她,宛然就是那传奇中的红线女之流,虽可敬仰却终不如身边一姝温婉的小草可亲可爱!自己娶了她为妻之时,本期望能长相厮守至白头到老,可几年过去了,彼此却被世俗的种种藩篱困扰得痛苦不堪,既不曾得过多少安宁的天伦之乐,也不曾享受过那梦想中比翼双飞的幸福乐趣,反而增添了无穷无尽的爱恨怨恼,真是事与愿违!但是如若当初不作这么一桩乱麻般理不清的姻缘,自己的人生又未免太苍白平淡了!
窗外夕阳如画,不时有点点白帆在东流的碧水中匍匐游弋进他的窗棂,就如诗境一般秀美。蓦然间,一抹灵光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飞速地找出文房四宝,提笔在宣纸上一气呵成作了一幅水墨《长江落日图》。做完后,他又找出颜料,用明艳朱红的重彩将画中天边的晚霞和倒映水面的残阳涂满。当大面积的红色铺满了半江水面和天空的时候,他又挑了一点淡淡的蓝绿、墨绿和橙黄浅红用水匀在画面上。
在一边侍砚台磨水粉的松儿看着画中几欲沉入水中的斜阳,忽而联想到了自己在漫长的期盼与等待中消逝去的许多青春,叹惜说:“哎――这红日晚霞此时这么浓艳,可是再过一会就要落下江面去了,就如人之将老一样,很快就要暗淡无光了。”
绣珠知道她的心病,宽慰说:“你想到哪里去了,相公画的是白居易诗中所云的意境,‘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等到了晚上,还有珍珠明露和一江如弓的弯月在等着你欣赏呢。如何就会暗淡无光了?”
她一语同时点醒了两个人,不仅松儿心结释然,正在落款处题诗的马琳亦恍然有所顿悟:“人之一生就如我笔下这一幅填涂了色彩的长卷,我已经在前半场涂满了浓墨重彩的风流情事,这下半场倘若再这么癫狂无度,继续将一些绯艳浪漫之事来填鸦,就未免太庸俗了!或许续上一些浅白平常而又恬淡真实的东西,才能使人生这幅庞大的作品浓淡相宜,最终达到和谐圆满的意境吧!”
夜色来临后,明月和露珠没有如期盼到,反而刮起了一阵狂烈的秋风,不久又下起了倾盆大雨,连江风雨阻碍前程,客船不得不泊宿于江岸一个不知名的小码头。马琳心事如麻,深夜犹在辗转难寐,聊赖之余,点燃烛火,拈起案头上的一本绣珠新购买来的图书阅读。
这是一本专叙江州风物人情的方志,他读完后才知自己要前往的这个州府竟是个物华天宝的好地方,而且襟江带湖,背倚庐山,风景如画,自古以来就是舟车辐辏,商贾如云的通都大邑。历史可追溯到秦皇汉武之时,九江,柴桑、浔阳、德化都是它的别名,宋时复改回叫江州。“九”亦并非是虚指;而是“以为湖汉九水(即赣江水、鄱水、余水、修水、淦水、盱水、蜀水、南水、彭水)入彭蠡泽也”,九江意即九条江河汇集的地方。浩荡长江流经九江水域境内,与鄱阳湖和赣、鄂、皖三省毗连的河流汇集,百川归海,水势浩淼,江面壮阔。古有三国周瑜鲁肃尝督师,中有盛唐乐天居士曾司马,今有东坡词家爱驻留,千古名篇《琵琶行》就是白居易在此地所留下的杰作。
这样一个鱼米之乡本是百姓安居乐业之家所,为何会盗贼横行至此呢?想必是王法涣散使得民不聊生吧!只不知现任知州是何人,但愿不要是自己从前结识的人才好。从前自己飞扬跋扈之时,因恃才自傲孤僻冷酷,着实薄待了不少前来拜会求见的阿谀弄臣和狎官滑吏,倘若不幸而遇着了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岂非无颜自处了。
他如是一想,十二分的相思之后再添了八分的惴惴不安,惟恐那龙游浅底遭虾戏的情状在自己身上活现,愈益愁困了。一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天明时分始得睡去。
正午时分,马琳醒来,马直进舱房来告知他:“我们已经行至芦花荡,江州已近在眼前了。您出去看看芦花吧,这里的芦花可好看了!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茂密这么高大的芦苇,比人还要高,比北方的高粱还要粗壮,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江岸,把江岸都染白了,远看好象铺了一层厚厚的雪。更妙的是冬天的雪铺在地上就不动了,可这里的‘芦花雪’还会动,跟着江风一浪一浪地翻滚。绣珠说有点象咱们北方的麦浪,她还当场作了几首诗呢?”
“她都作了些什么诗?”
“她都不满意,我们要看的时候她就扔到水里去了。”
“怎么扔掉了?我还想看看她写得什么水平,怎么就扔掉了呢?”
“她说早有白乐天会吟诵出了那句‘枫叶荻花秋瑟瑟’的诗句,她再写也没法比。我说我怎么就没有看到枫叶。绣珠却说人家乐天居士在没有长枫树的地方也能看到枫叶。于是我就搞不懂了。”
马琳说:“这叫想象,诗人作诗必要以眼前之事物联想到看不见的事物,你不妨设想:倘若在这片荻花雪浪之中有那么一点火红的枫树叶来陪衬着,那岂非就会更好看了。”
“原来如此。那我们再出去看看。”
马琳微笑不语,没有立即起身,他觉得就在和马直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在自己的头脑里看到了“满江荻花雪浪”的美景了。物是人非,芦花依旧。这个粗实敦厚的马直想必跟随自己太久了,连他都学会了说“原来如此”,学会了欣赏那“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奇美的诗意了。
众人兴致勃勃欣赏着百里芦花的美景。突然芦花深处迎面冲出一条船来,船首站立一人,昂藏八尺,方脸大耳,眉目突兀,马琳认出那人竟是王昊。他身后还站着两个魁梧粗壮的青年,马琳依稀认得他们是王昊的两个儿子王龙和王虎。奇了!他们应该在徐州老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路过巧遇?
对面的王昊父子看见他并不惊讶,朝他热情地挥了挥手。马琳看出他们好像是已经知道这就要来,专程等候在这里迎接他的。能在异乡陌路相逢,即使原本相互不熟悉的人也会觉得有几分亲切,何况彼此沾亲带故。马琳催船前移,放他们上得船来。寒暄之后,王昊热情地邀请他们来到自己的庄园里吃午饭。马琳见王家住所离城只有二十里地,没有推托,带着仆人和行李辞船就车轿来到王家庄园。趁四下无人时马直问主人:“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老叫咱们是一家人?”
马琳说:“他是我岳父的同宗堂弟,也算是我的一房远亲,我只是奇怪他们为何会到了这里?他们本该在徐州的。”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马琳看到了王家的新庄园,比起徐州老宅的阔达气派,这居所显得又狭小又简陋,跟寻常小地主家的样貌超不了多少,他们几十来口人住着倒也算宽阔。正在等候他们的王家众叔伯子侄们闻讯纷纷出来迎接,彼此虽然结亲多年,众人除王昊父子三人外各个都不曾见过他,今日有缘一窥庐山真面,见他人品高贵不俗是个十分的美男子,看着都很喜欢。一族人殷勤款待,个个热情洋溢于表,尤其见到文朝、文夕姐弟两生得眉清目秀,聪明漂亮,招人喜爱,更是爱不释手。
寒暄中,马琳得知王家一族嫡亲的四房老幼子侄于半年前就都迁居到了这里。算算日子,恰好是在王晨死后不久发生的巨变,料想是树倒猢狲散,岳父殉国后,旗下豪杰群龙无首,他的徒众部属闹起了江湖纷斗争抢地头的老把戏,反把老王家的人赶出了徐州?
王昊随口问起了王榛榛的下落:“我那个堂侄女哪里去了?为何不见她跟你们一路来?”
“她……”马琳苦笑一声,幽幽想起了自己家族里那本难念的经,说:“我们离开京城的时候她本就打算跟你们一块走的。只因要路过徐州,所以她执意要给她父亲的坟迁回徐州老家安葬,带着棺木和那么多人一起走不吉利,我要照拂一家老小百多口人不能陪她同去,便送她先走一步,现在估计路程多时到家乡了。只是不知你们为何到了这里来呢?”王昊苦笑说:“我们当然有我们的苦衷了。不说也罢。”
“如果是有苦衷说来听听,兴许我能帮点小忙。”
“都是些江湖恩怨,一言难尽。再说你是官家身份,不好干预这些,还是不说了。”
“你们帮到这里来,生活得可好?都干些什么营生?”
“…….”王昊说:“当时走的时候带了点积蓄,来到这里买了这些田地,干些庄户营生。”
马琳不由想到了他们家在徐州时的作风,寻思:这个王昊移居此地不久就做出偌般家业,本事倒也不小,他会不会已经摇身变成了此处的“地主”在兴风作浪呢?倘若这样,那我这个管盗贼的武尉岂非要跟他打长期交道了。
小辈奉上香茶未几,有王昊的夫人徐氏领儿媳从厨房出来通知:“可以开饭了。”接着有族中堂客捧出酒饭,搁置桌椅等用餐之物。
王昊唤过徐氏和儿媳等堂客们向客人介绍。开始马琳见徐氏面相亲切,对他的一双儿女赞不绝口,还很高兴,觉得这个王家堂婶是个一团和气的慈蔼长辈们,然而彼此照面未过一刻,马琳对徐氏的印象就转变了。
在招呼完小孩儿,徐氏就对马琳本人发生了兴趣,坐在一边偷偷将他本人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然后又将他身后站立的几个仆妇丫头逐个琢磨了一番,看见其中有三个丫头人才出众,便小声对身边的大儿媳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她声音虽然细小,但马琳却约略听得清楚,她在说:“……早听说他品性风流,果然不假,…….这会落拓了,也不忘记身边带几个出挑的贴身丫头,怪不得榛榛会不肯留在他家!”
被别人这样在背后瞎猜测任谁听到了都不会高兴,她显然是在揣测他夫妻主仆生活的隐私。马琳皱了皱眉头,陡然泛起一阵厌恶感,觉得她似乎是那种格外喜欢窥探人家隐私的庸俗妇人,想到此人眼下成了妻族中的堂婶,日后不免还有要打交道的时候,便浑身的不自在,连这一家人想要尽地主之谊留他们住宿的好意都觉得兴味索然了。
吃完午饭已经是下午未时,马琳起身告辞说:“天色还早,我初来乍到不可违越了限期,今日就此别过了!”。王昊见他推辞言语甚为坚决,不好再挽留,将他们一直送至江州城外草市方回转。
江州城外的草市集特别繁盛,毗连着城墙和江岸之间的土地,人烟辐辏往来不绝,城门里外百种商铺面面俱全。他们来到衙署前,刚想叩门问差人,忽然一顶软轿过来拦住他的去路。
轿子停下后走下来一个美貌妇人,朝他觑个不停。开始马琳还以为那是自己从前流浪江湖时结识过的某位密友,看清了面目之后却发现在自己的记忆中全然找不出此女子的半分影像,便不敢上前搭话。他身后的绣珠和松儿突然跑上前去和那女子亲热地说起话来。看情形她们三个人不仅认识,还相处过很多时日,连问候的话语也都是起居间的细情小节。想必是在京里结交过的故旧官眷之流吧!
他未作细想,无意间扭头却瞥见马直和枫儿等人都在抿嘴忍笑,不禁讶异问:“你们笑什么?你们也认识她?”这夫妻二人先摇头后点头不敢再笑他,但夏金贵和他的两个老婆却他们没有这么好的涵养,仍旧呵呵地小声傻笑。马琳看出夏金贵是在有意朝自己发笑,更奇怪了,思索自己并没有和这个女子交往过,为何他们一个个的表情都象是在看一出“猪八戒艳遇”似的神情暧昧?
那个妇人和松儿、绣珠说了一阵子悄悄话,松儿回头过来高兴地对主人说:“我们今晚有住处了!那是现任知州大人家的二夫人,二夫人说已经给我们大家安排好了住处,我们可以先过去休息一晚,明天再去拜会庞大人。”她说完后见主人满脸狐疑却并没有推辞,就微微一笑转身招呼同伴一同前往。
众人跟着小轿后边走了一顿饭的时间,来到了一所干净的院落,两厢有四间居室宽敞明亮,中间一厅,厅后还有一院一厨一厕,刚好够他们十三个人勉强栖身:马直一家四口,夏金贵一家四口,松儿、绣珠带着两个四岁的小主人文朝、文夕,各居一间,给主人留出了一间上房。
夏金贵见新居狭窄远不及京城旧家居所宽大,很是不喜,抱怨说:“这叫我们晚上怎么睡觉?”马直见小舅子平安已经十五岁了,和岳父一家四口住在一个屋里实在为难,就在街坊家另租赁两间房子给他母子俩住,安排他们母子白天过来吃饭。哪知夏金贵仍然不满意,夜里将前妻、后妻、女儿、女婿、儿子一并招来商议日后出路。马直说:“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咱们在这儿有吃有住,安心过日子不就行了。”
“你道是挺知足的,就没有想过别的路子?”
“什么路子?”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灵光。只知道在一棵树上吊死,”夏金贵意味深长地舒了口气说:“有些话我已经憋了很久了,在京城的时候,我就想跟你们说,但想到那里营生困难,江州大概要好些就忍住了没有说。现在看来,还是不该跟着来这里,现在作了一群无亲无故的外乡人,想干个什么事都不好。马直说:“原来你是后悔跟我们来这里。你不想来何不早说?没人会栏你的。”
“我这不是舍不得女儿吗?我就这么一个闺女,怎么舍得她跟你走到这么远来?”
枫儿母女三人听了都觉得很是好笑,枫儿的生母吴氏讥笑说:“你是舍不得她走远了,你只是舍得把她卖了。”夏金贵说:“我这不是正在说这个事吗?咱们家通共五个大人三个小孩,除了枫儿是卖给了他们马家的,其他人都是雇给他们的,连同马直也不是卖了身的家奴。咱们这些年也积攒了不少钱财,不如就此给枫儿赎了身,跟他分开单过,兴许咱们往后的日子还要比他家好过得多。”
吴氏喔了一声说:“原来你早就划算好了,京城破败了不如江州好谋生活,现在跟着过来了,连一夜觉也没睡就急巴巴地想要分开过。”
“那你还想怎么做?再呆在这个小屋里,四个人挤着睡一年,然后等着他把庞县令的“小鞋”穿不下去的时候,成了穷光蛋的时候再把咱们发遣出去?今天们也都看见了,这里的知州大人跟他有旧仇,他先前就抢夺了人家的小老婆,虽然是后来送回去了,但人家心里头全嫉恨着呢,我跟你说,他往后的日子还有更难过的时候呢。现在跟他辞工,咱们还能要到雇工钱,再挨些时日,打发你都没得钱给了!”
马直越听越反感,不耐烦地说:“这样吧,岳父,你们要走我不拦你们,我跟枫儿留下。”夏金贵发怒说:“傻小子,你有毛病!”
“我们不走!我们一家要留下来。”
吴氏想到自己先前人尚中年之时就被这个薄情汉子抛弃过,如今已人近黄昏,怎么可能再得他半分情分,叹了一口气说:“女儿留下,我就留下,你们三个人走吧!”马直见岳母通情达理也乐意她留下帮忙照顾小钢、小铜两兄弟,就从自己的腰包里掏钱替主人支付了夏金贵和朴氏这两个月来欠下的雇工钱。夏金贵知道他不想让马琳知晓,就借机跟他额外索要了五十两银子的养老钱方肯卷铺盖离去。枫儿见父亲如此行为很是羞愧,想到他从前的总总令人尴尬作为,丈夫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满的话,但却足以让她在这个家里抬不起头,今天父亲这样过分贪婪的行为显然把马直惹怒了,将五十两银子隔在桌子上就甩手出门去了。夏金贵也不害臊,从桌上捡起了银子,带着后妻幼子离去。枫儿羞愧不已,再不想见这个父亲,连中秋节的议程孝敬的事情也不打算置备了。
他们在别屋里议事,马琳不知道,但夏金贵卷铺盖走的事情马琳却看得清清楚楚,夜来不免又添一分伤感。次日,前去州府点卯,见到庞知州面相捻熟,依稀好像认识,回思良久方才记忆起前度以踏清风换夺他美妾之过节,不由汗颜忐忑。――落到了这个人的手上,马琳除了自叹晦气之余也只能躬身领受顶头上司的刻薄了。
大凡男子最重颜面,夺妻之恨堪比杀父之仇,从前往事虽然有如雁夫人从中委婉周全,但庞荣又怎能轻易揭过不提。不出夏金贵所料,马琳先手刚办了交割公文告身等事宜,庞知州就当着众公人、押司、书吏、班头等众同僚的面,在公堂上将他前度东京时的风光事迹连吹捧带挖苦,大大嘲弄了一番。
众同僚开始没有听出味来,纷纷对他的过往风光表示感叹、惊讶和赞赏。未及三刻,庞知州故作挽惜状对两班衙署官吏说:“我们这里缺人手,本想问朝廷要一个能捉贼的武尉,没有想到朝廷竟然派遣了这么一位大将军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你们说让他跟我当差是不是太委屈了?”
众人不知他们从前有过节,以为他是说客气话,连声附和说:“的确是太委屈马将军了!”不料应承话未说完,这庞知州又朝马琳说了一句怪话:“你也是人中之龙,曾指挥过三千军马,又是进士及第,舞文弄墨不输柳七夕,还会仗剑杀敌诛匪,文武双全,样样都能,可是我这江洲衙门的庙实在太小了,要我怎么用得起你呢?”众人听着面面相觑,越听越觉得上司说话的口气不对劲,大有贬损之意,连忙闭嘴静观下文。
庞知州冷笑一声说:“我看不如你选点别的松散活先干着吧,比如给上头监司递公文,给别州送送信什么的,再不就看守城门、看守监狱,或者跟他们下边的人一起去各县收捐税、催钱粮,如何?你可以从中任选一个差使干。”
马琳大怒想拂袖而去又忍住了,冷冷说:“这些大事我更做不来,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都不愿意干!那就让我再想想别的”庞县令嘿嘿一笑又说:“你那匹踏清风可真是一匹好马!在我家喂养了几个月,我还真想念得很,不如你现在就去把它牵到我的马厩里,以后你每天的差使就是牵马来给我骑。”
“原来你想让我当你的马夫,真是可惜,那匹马已经被乱箭射死在中原战场上了,你想骑它也只能到地府去看了。”
“哟,――”庞知州吃了一惊说:“死了。可惜!可惜!可惜!”连说三声可惜,他旁边的钱谷师爷接口说:“那么一匹好马死了固然可惜了!但是您让那好马的主人去当马夫更可惜,眼下州里盗贼正猖狂,不如还是让他去缉捕盗贼吧。”堂下作几班头的,都跟前任被杀的武尉江恒要好,一心想着公案,见上司这么做很是奇怪,一齐上前说:“禀相公,眼下本州盗匪猖獗,前任武尉江恒被杀的案子至今未破,不如就让他去破案吧。他若破不了,再遣他去喂马也不迟。”
踏清风已经死了,好像把他从前的旧恨又洗去了两分,庞荣想整治他一时拿不出籍口,听班头们说得有理就点头说:“那好吧。限你十天之内破了此案,倘若破不了我就差你就去州衙里的马厩去喂马。”
马琳忍气吞声领命去了。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床上生闷气,思想:“我为何落拓到如此境地,难道真是运气走坏没得救了,连做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都要千里迢迢赶到这个姓庞的手里来。这厮居然要我去给他牵马,把我这前度朝廷大将军当马夫使唤,真真气死人了!莫如卷铺盖一走了之,天下之大,何处没有我容身之所。”想到此起身叫来马直、枫儿、松儿和绣珠、吴氏等人,准备收拾东西行李,明天走路。
马直等人早知道他会遭庞大人刁难,不想这么快就决定要走,松儿和吴氏暗自为难,马直问:“这么快就要上路,那咱们去哪里呢?夫人送王将军的灵柩去了徐州,眼下估计已经到了。要是我们不等夫人来就走了,万一她们来这里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马琳被他问住了,思量他说得有道理,此去徐州往返两千多里的路程,谁能清楚她们到了那个地界;想回太湖边上的那个小家,但那个所在毕竟是个江湖路远且紧邻太湖水寨匪窝的旮旯所在,不宜长久安家;若要去扬州,又恐怕日后妻子寻到这里来。寻思良久,莫如暂且忍一时之气先应承了眼下的案子,等把妻子和女儿露珠接过来了再计较前程。
他拿定了主意,对马直说:“就这么走了可能会跟她们错过。这样吧,我给你写一封信,你替我去一趟扬州找个人,要那个人帮我把夫人快些送过来。还有,我还有个女儿露珠留在了苏州,去年回京城的时候,我们把她留在了王吉祥和顾盛家里,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你先去一趟扬州,然后再去一趟苏州把他们都接过来。”马直松了口气,这样好歹还有时间跟夏金贵商量前程,枫儿也不用为要撇下岳父一家犯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