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雪不知道他们认识,说:“你快叫人呀!”区青云的意识仍然停留在惊愕,阔别三年,他差不多已经忘却了这个和自己有过非常复杂纠葛的女人,今天再次看见她的时候,自己居然要开口叫她作婶娘了,这未免太滑稽了!
王榛榛也觉得滑稽,她噗嗤一声笑了说:“免了吧,我可不想被这么大的人叫婶娘,好像我都老了似的!”柳蓉说:“这是晚辈和长辈见面的礼数称谓,可免不得,以后像这样的事还多着呢;还有,二叔那一房里的姑娘们都长大了,光眼下就有三个跟他一样大的侄女婿还没有来齐呢?只有三姑娘嫁的人家是你认识的,二姑娘嫁的韩家女和四姑娘嫁的陆家女婿都是你没有见过,今天若是就这么免了,下回难道见了他们也要免?”
王榛榛啼笑皆非瞟了一眼区青云,笑得更欢快了。区青云默默难堪不语,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愣矗着半天也叫不出口来。怡雪和柳蓉这会也看出了一点端倪,猜想他们定是曾经认识的,见王榛榛还在笑,而且越笑越响亮,只好陪着她一块莫名所以地干笑。王榛榛好不容易忍住笑,说:“大嫂子还是老样子,事事都要有礼数,我看还是随便点的好。区家的侄女婿,请坐吧!”
虽然区青云已经移情别恋不再对她有想法,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她与别的长辈妇女混为一谈,今日被她一句“区家的侄女婿”唤得郁闷死了,竟将今日之果迁怒到了那位原始作俑者的身上,他懊恼地想:我今天的尴尬算起根由都是马琳埋下的孽根,如果不是他当年横刀夺爱,我的未婚妻也绝不会变成在我面前高高坐上的“三叔家的婶娘”,我也不会被她取笑唤作“侄女婿”了!
这时怡雪打破僵局说:“婶娘一定饿坏了,我在前厅给您准备了一桌接风酒,都是你最喜欢吃的菜,不如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是吗!我正好饿了,都有些什么好吃的?”
“多着呢?你从前喜欢吃的都有,螃蟹、鲈鱼、五花肉、五元鸡汤,还有......”
趁着她们聊天的时候,区青云将这位“婶娘”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记得上一次看见她的时候还是她生下露珠才满月的时候,那时候她的脸可比现在好看,那时候的她浑身白白胖胖的,象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脂肪随时准备要过冬的奶牛,当时他对呈现在眼前的那副充满母性特征的体形觉得特别新奇,故而影像深刻记忆犹新。现在她变得比那时候更缺乏姿色了,肤色黯淡枯黄,大概经受了很多风霜的吹琢,还变得很粗糙,脸颊也变得又尖又瘦;他估计她还晒多了初夏刺眼的太阳,皮肤变得有点黑了,仔细的人还能看见她鼻子上布满了小窝窝状的黑头毛孔。她这副模样和浑身光润白腻的怡雪坐在一块,简直就像干瘦的毛桃正在与光艳艳的大红苹果对话。
她的嘴唇原先总是红润润的,现在变成了两片薄薄的开着裂口的紫肉,皱巴巴的,象一颗被风干的樱桃。整个脸上只剩下那双大眼睛和弯弯翘翘的眉毛保留着往时的那么奕奕神采。再看在周身脖颈手臂等别处肌肤,无一处不显得憔悴消瘦,尤其是一双手粗糙的象终日浸泡在皂水里的洗衣妇的手。
她脸上的一切憔悴迹象倘若落在旁人眼中都会觉得很正常,因为这样蜡黄的面容满街都是,但落在区青云眼中意义却不一样了,这表明她和马琳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生活在一起了,他们之间出现了不可修补的裂痕,那裂痕就好似被解剖开的铜镜,虽然还维系着一个家人的名分却实实在在处于两相分离的状态。
至于分离的原因自然是源于他们各自不同的志向:他选择留在了江州另立家室,而她则选择了独自留在了徐州继承父业。
那副担子可不轻松!那是一副振兴家族的重担!区青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副担子的分量,很明显她已经被那副担子压得形销骨立,憔悴如枯槁了。想到这里,他不由萌生了十二分的怜惜之情:看来这两年她一个人在徐州老家日子过得非常辛苦!
王榛榛忽然问怡雪:“你准备的酒席里有没有东坡肉?我最喜欢吃那道菜。”
“有,有,我马上叫厨娘去做。”
“那我们就再等等,等那道菜做好了再去也不迟!”
柳蓉笑着说:“瞧瞧这个人馋得,跟牢里放出来的犯人似的。”王榛榛不好意思地说:“大嫂子,你就别笑话我了,你不知道我们的日子过得有多苦!自从我们家乡遭了大水灾以后,我这一两年都没有吃过象样的东西。我们家还算光景好的,还有好多的人家连稀粥豆腐都没得吃,光靠吃野菜野果过日子。后来,连这些东西也被吃光了......”她欲言又止,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复杂沉痛,似乎陷入了一些不堪入目的回忆,接着她又叹了口气说:“更别提吃到这些好东西了,今天我可要好好慰劳慰劳我的肚子。”
一旁的妇女们听着她把话说得有可怜又轻松,都笑了,只有柳蓉笑不出来,她叹了口气,一半怜悯一半责备地说:“你当初就不该一个人离开!我就闹不明白,嫁了一个那么好的相公为什么还要离开呢?结果受了那么多罪,这不是在自讨苦吃吗?”
也只有她才有资格对她说这句话了,王榛榛低着头沉默了一阵,小声说:“大嫂说得对,我是在自讨苦吃!
区青云默默听着忽然想起了两年前那一趟江州之行自己亲眼看到的一些事情。也许就是那些谁也扯不清的情场纠葛和家务官司使她的日子变得如此辛苦不堪的吧!进亦难,退亦难,不进更难,欲进还难!
柳蓉今天心情特别好,她笑语盈盈地说:“现在回来也不晚,好好在这里修养一阵子,把人养得漂漂亮亮的再回去。”然后她回头告诉他说:“我们是在赈灾的时候见到她的。好多难民都在排队领粥吃,我当时在叫人添煤火,就觉得有个人从我面前走过去,刚开始我还没有认出来,幸好怡雪眼尖,认出了她的背影,跟我一说我才想起来。”
区青云一边点头微笑倾听一边想:这决不可能是偶然的巧遇,除非她是故意在她们面前走过去的,否则她们不可能会看得见她。怡雪刚才说她还有事情要求助于我,难道是为了新近涌来的百万淮南难民?想到这里他顿时有所悟:是了,是了。
时下扬州市井里,三百六十行所有可能出现空缺的工作机会,即便诸如:挑夫、挑粪、拣垃圾、轿夫、轿夫、苦力、搬运工人、水手、货郎担、仆佣、长工,等等这样最不为人们所喜欢的工作机会,也都已经被先来一步的中原移民和山东移民填满了,就是在作暗娼、明伎的烟花行业里,也不可能再分出多少机会留给后来的淮南难民,他们现在只能坐等官府的微薄救济活命;而官府还要为前线的军粮奔忙,根本不可能有足量的粮食来长时间接济如过江之鲫一般庞杂浩博的难民群体。
更糟糕的是:他们的境遇和中原来的移民完全不一样。后者是跟着南迁的朝廷和军队一同来的,不仅携儿带女,还卷席了家中所有的不动产,他们来到异乡即使一时找不到工作,也还可以用手中的财物换取米粮住房勉强度日,以等待求职的机会;而淮南来难民就没有这样的优势,他们中十之八九的人都是被水灾毁灭了家园的赤贫无产者,除了两双手和一张口,他们一无所有。他们是实实在在的乞丐流民,运气好的还有救济帐篷、窝棚可住,运气坏的连窝棚也没有的住,或三三两两地露宿于街头巷尾,或成群连片地寄生于城门墙根,大雨倾盆双手遮,烈日当空一背挡,狂风沙来眉眼避,幕天席地苦度日。
他们时时刻刻都挣扎在死亡边缘,如果官府和社会富民的赈济供应哪怕出现一天中断,他们当中就会有一大批的人饿死。他们当中的青壮年或许可以投军谋生,但地方军队发挥了极限潜能来扩招,仍然无法消化这么多的流浪者,更多的人或者选择饿死,或者选择犯罪抢劫逃避饥饿,或者用其他非正当手段牟取到生存条件。
他想:“她一定是为了那件事来的。她父亲遗留给了她的那个庞大的地下王国如今已经沦落成为赤贫的乞丐帮,她要想方设法养活那些乞丐,想要从当地被帮会垄断的行业里为她的人分得一杯羹!或者说她想从我这里为她的可怜的父老乡亲讨要到一片栖身之地!喔――这么难的问题推到我面前来,那可不是什么好差使!”
沮丧之中他蓦然回忆起了在徐州灵芝医馆时发生的事,那天她得了病,想搬着石头垫脚爬过院墙却无力为之,不得不向他求助,后来他们差一点点就私奔了。
那个夜晚的一点一滴,他都不曾忘记过,现在她终于又有了要向他求助的时候!他不禁会心一笑:“我是不是也该向上次那样好好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呢?”
其实她此时看上去一点也不漂亮,既无柳夫人的端庄雍容,也无陪坐堂客们的华丽衣饰,更无怡雪的丰丽身姿。但不知怎么,在他眼里她就如同窗外烂漫盛开的栀子花一般,于朴素的白黄淡色间,自有一股甜美馨香深深地吸引着他,诱惑着他。
他发觉自己又对她发生了强烈的兴趣,他甚至觉得自己忽而化作一只讨厌的苍蝇,迫不及待地要去舔舐从那枚已经破裂的蛋壳里渗透出来的清亮液体。更让他不安的是这种想法一旦发生就没有办法得到遏制。
大概只有得不到的东西,对男人来说才是永恒的好东西吧!他扪心自问:我这是怎么了?得到的答案却始终只是欲望,而且是那种赤裸裸地被文人用视鄙的词语形容为“得陇望蜀”的永不餍足的贪欲。
区青云有点鄙视自己了。但良心和鄙视都没能阻止情欲地膨胀,这天夜里,他第一次觉得怡雪光滑的肌肤不再具有吸引力了。他还领悟到:他们夫妻生活中那令人遗憾的不幸福的感觉正是源自于心灵意识的隔阂。换而言之,就是他和她的意识领域相差太远,因而无法产生那种心心相印的灵犀感应!
哎――魂牵梦绕了许多年才娶到了手,他原本应该很满足了,可是在相处了一段时间新鲜感消退之后,他就不再觉得她有多么可爱了。他发觉她秉性犹豫,迟钝,懦弱,而且迂腐,不仅极力以礼教约束自己,还对丈夫的一言一行以及孩子的教育都执着于一些士大夫阶层的条条框框,而这恰恰是他最讨厌的地方。他认为她完全不了解他的生活环境和他的世界,假如把她脑筋里的那些条条框框用在他所生长的圈子里,他就是有七十二颗脑袋也被砍光了。而且他更不希望他的儿子长大以后作个迂腐的书呆子,那样的德性只会害得他区家断子绝孙。
幸而她很顺从,她没有象别的庸俗妻子那般唠唠叨叨的习惯,在新婚后不久发现他更喜欢看她弹琴撒娇而不喜欢听她说话,就自觉闭上了嘴,容他耳根清净。她这份美德让区青云觉得很幸运,但是夫妻生活中,有一方主动闭上嘴的后果却并不比一方喜欢唠叨的情况能好多少,耳根虽然清净了,生活的乐趣也随之清净了,他很少再听见她对一件事物发表意见,甚至夜间同床共处的时候她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了。
通常男女关系都是先由彼此的肉体相互吸引,渐而推及于对彼此精神意识的碰撞或欣赏。但倘若男女邂逅相爱之后,在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间仍然停留在比较单纯的肉体吸引阶段而没有更深层次的精神意识共鸣,久而久之,那种异性间来自肉体的原始吸引力就会渐渐消退。这道理说来非常简单,全因为即使再好看的人也会有被看厌倦的时候,即审美疲劳。
长达半年的蜜月时光悄然结束,两个人好像都陷入了沉默式的和睦状态,人前和和气气,人后相敬如宾,只是不再多说话。柔弱女人特有的宿命心理使她很安心于这种状态,但激进而情感热烈的他就不同了,如同骄奢淫逸的刁蛮公主受不了一个锱铢必较的老实相公一样,在惊涛骇浪里长大的他也受不了如是伪装在和睦面具底下的平淡而乏味的家庭生活。
他越来越觉得她徒有其表,懦默畏怯,偶尔有一次任性的时候,他不经意地对她骂了一句的脏话,然后粗野地踹一脚桌子,她立马象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抱着儿子大哭一场。当时区青云猜测她这么容易受惊吓可能是怕他打她,大概她的死鬼前夫就是这么在骂句粗野的话之后再拿她练拳脚的。此后他就不敢在她面前随意放纵自己的粗横野蛮的一面了,只要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就必定会小心谨慎地保持一副书生形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她保持情绪的平静。
总之,通过一段时间的共同生活,他认为他和怡雪是完全生长在两个世界里的人。过去那令他如痴如醉的思念爱慕之情归根结底全都是因为她离他太遥远了!距离,然后加上她出众的美丽,使他在思念她的时候,感觉就象在遥望着一轮天上的皓月一般。现在,月亮娶到手里了,当真实的脸孔在面纱撷取之后,他才从梦境的影像中清醒过来,看清她的本相。其实她远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美好,她是一颗只有借着别人才能发光的假珠,除此之外她还有个好处就是给他的家族生下了一个继承人,但围绕着孩子的教育问题,他们两个始终存在着固执的分歧。
和这样的伴侣在一起生活,每一天也会有很多的不如意,好象戴上了紧箍咒似的很不自在,也很不满足,更遑论终身相守了。大概就在他的儿子长到三岁的时候,他偷偷地把锦衣夜行的旧嗜好捡了回来。
他非常了解她生长的那个生活圈子以及她脑子里的所思所想,他知道她不会找他纠缠争吵。事实也正如他所想,每当他夜不归宿偷偷溜到相好的暗娼家里放纵他的粗野面孔的时候,在他尽情对着婊子放荡呵斥的时候,她就把儿子抱过来作伴,并在来临的白天里不对他做出任何不满的表示。他好希望她能骂他几句,这样至少能减少一些内疚感,但什么风波也没有发生过!
至此他终于领教了这些大家闺秀们身上所具备的深厚涵养,也体会到了她父亲――那个庸懦放荡的蠢蛋,在他的前半生,之所以能够活得那般得意与猖狂,一半源自于同阶层的女人们的这类涵养的纵容。或许这正是他们贵族阶层的男人所精心炮制的教化的结果吧:一方面要求他们出生高贵的妻子谨守贞操,以给他们延续血统纯净的后代;另一方面又不来妨碍他们去过那种像蜜蜂一样拈花惹草的自由放荡的淫逸生活!
如果他是个又自私又没有良心的男人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享受那种自由了!但他又不是,故而他不得不长期背负着一种内疚的精神负担,象那个时代的其他男人一样,过着只有妻子没有红颜知己的,而且是糜烂与平淡交织的家庭生活。
在这样不满意的生活中突然跳进来一个从前挖空心思也没能追到过手的旧情人,而且她还因某种不得已的原因主动有求于自己,那情形就等于凭空添了一个诱惑人犯罪的香饵。
区青云很想避开那诱惑他犯罪的人,因为理智告诉他:如果不看见她也许那贪欲就会渐渐消失。然而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自己找上门来了,而且每次都现身于四周无人的时候,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来到他的书房里,或在清晨早起的时辰等候在走廊上,或在寂寂无人的白日约会于花园亭下。
她这样做当然是有求而来,别无其他暧昧意图。时下每个人都活得好艰难,江南百姓的同情心早就被源源不绝的移民浪潮搅扰得麻木了,她麾下的难民徒众们光是干乞讨、打劫、偷窃行当已经不能谋到什么稳定活路了,即使拿到政府分配的荒蛮土地的一部分人,也需要救急,因为他们没有力气走到穷乡僻壤展开耕种活动,或是没有足够的粮食活到秋季秧苗成熟的时候。
摆在他们当前的路:要么造反,要么饿死,要么以自己的廉价劳动力换取到合法的生存条件,要么加入家乡的帮会组织,主动向社会的各种经济垄断势力,争夺到摆脱贫困的非法利益份额,除此之外,她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能使他们活下去。
她频频来婉言求助,他却因此被搅扰得痛苦不堪,每每面对着她的时候就好似送入虎口的美味不能快意咀嚼下咽一般坐立难安。当如是现象一而再再三地发生之后,他便不打算压抑那欲望了,他开始焦急地等待与她再见相见的时机。
在此之前的几次会面中他已经给她的人安置了一百个淘粪工,两百个挑夫,三百个力巴,四百个脚夫,五百个水手。有一天深夜里的会谈他为了讨他欢心,不顾其他堂主的反对再给她加上一千个贩私盐的差使,并出让了一个州的运销地头。这是当时三百六十行里除卖粮食和房地产、军工业之外最赚钱的路子,也是他们得以发家致富的路子。
他可从来没有对外来者这么大方过,为此钱六已经当众表示了不满,要知道有了这个开头,人多势众的淮南帮势必会源源不绝地介入到他们的垄断经济中来,分走他们的大片利润,但他还是力排众议做了,理由是出于冠冕堂皇的同胞道义。众头领哑口无言,只有至今还在帮会里靠边站的东京帮和山东帮的人不免要私下议论:“怎么我们落难的时候,没有听他说过这么道义的大话呢?”
她看到这个结果非常高兴,告诉他这一千百人以后至少能养活部落里的三千张嘴了,如果把她在嘉兴镇江、常州、芜湖、金陵等地所争得的利益,合计算到一块,她总共为她治下的乞丐王国解决了近万人的生存问题。
这可是个一项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所做的一切,等于直接养活了一万个家庭,或者说她和他们自力更生的谋生作法,至少替官府化解了一万个赤贫无产者的生存危机。而这一万个人的背后还站着大约几万的老幼妇孺,他们目前是纯粹的街头行乞者,但只要度过了眼下的难关,将来他们极有可能成为官府的纳税人。倘若他们得不到最起码的生活资料,他们这几万无家可归的人很可能成为揭竿而起的动乱之源。
当区青云从她嘴里得知这些情况的时候,惊讶得合不拢嘴。这还意味着另一种事实:那些来自徐蚌地区的庞大的赤贫难民人群,如今都在听从她的调遣,在那个由乞丐者组成的王国里,她无疑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她早已经不再是那个他曾仰慕过的美人鱼了,她突然长大了,变异了,变成了一个有着翻江倒海之力的女神,统治着一个同他的地下王国一样庞大的乞丐王国。
他情不自禁要称赞她:“了不起!只有当今时势才能造就出你这样的女英雄!”她听了很无奈地摇头说:“其实我后悔死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场大灾难等着自己,我宁愿永远作个在厨房里消磨一生的普通女人,眼下是没有法子脱身,既然选择了这种活法,我就必须为那些要饿死的归附者操劳奔波!”
“你想脱身?”
“是呀,扬州是我计划中的最后一站,这一站之后,我必然是要被热心的马家老老少少们送回江州去了,因此我必须用最短的时间,给那些活在死亡线上的父老乡亲牟取到尽可能多的生存条件,他们太需要这些机会了!”
他对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很不以为然,心想:如果你瞒着马家的人来找我谈判不就没有这些烦恼了吗?
比起其他来到他地盘里的外来帮会,她提出的要求算是最正当的,先她几步来的山东帮,领头的来见他的时候张口就索要十个码头的地盘;接着来的东京帮的更是不知天高地厚,脚跟没站稳就要他让出长江水道上一半的私盐生意,想必人家是京城里过来的人,眼界高,看不上小钱,区青云当时估计他们的第二步计划至少是要他让出他所有地盘的半璧江山。这些人都在几天后得到了应用的惩罚:来谈判的头脑人物的六颗人头皆不知所终,无头尸体被官府从运河上捞到了。
能占据天底下最富庶的地盘的扬州帮会可不是吃素的!
结果自不必说:帮徒惊骇,俱被收归旗下,再加上有作公的暗中支持,市井里的这类帮会之间的火拼纠纷短期安静了一阵子,此后相继来到扬州地界的大大小小的外来帮会亦不敢再找他挑衅械斗,而是选择了投靠,或者是有条件的合作。他的势力也因此而急剧膨胀,再加上他父亲留给他的那个化外王国,他俨然已经成为这片水域的第一王者。
假如她要来求助,根本不必把自己置身于这种公开的被动的境地,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忍不住接过她话问:“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让怡雪她们看见你,没有这层亲戚关系,就凭以前你我父辈结下的交情我也会帮助你的。”
“你我父辈的交情?”
“虽然他们斗了一辈子,却是彼此最钦佩的人,我父亲如果活着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你父亲……”
“是的,我父亲已经过世了,他和你父亲死的情况,都是一样的。”
“啊――是吗?他也是殉国而死!那他们两个到了黄泉路上也有人作伴了!”王榛榛惋惜地说:“要是他们还活着就好了……”
“活着又怎样?”
“他们要是活着,你和我就不用这么劳神了呗!你还好些,接了你父亲的班过得风风光光,又有钱又有势;我可就倒足了霉,什么坏事都摊上了,还尽是些逼死人的事情,什么水灾、饥荒、瘟疫、火拼、内战、外战、逃亡,还有跟你们的人要饭吃,跟北方来的人争饭碗,最苦最坏最难的事情全叫我撞上了,早知道当初就不逞能了。”
“你后悔了?”
“换作你,你能不后悔吗?”
“我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是男人,是男人都得负起这个家族的责任。当然了,假如当初你不管王家的事,让那个金老大逍遥徐州,也没有人会指责你的!”
“你说的轻巧,要不我把他们都交给你,让你试试这滋味?”她见他微笑不语,又说:“我要是想躲一天懒,铁定就有一大批人要挨饿,还会有一票人蹦出来闹事打架。我要是想睡一会觉,那些家伙必定就要学坏。我要是”
区青云很高兴能作她唯一的诉苦对象,他希望她继续说下去,然而她却打住了,忽然对他说:“我来到扬州的目的也不全是求你帮助的,我还想……”
见她欲言又止,他开玩笑说:“你该不会是想跟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人一样,要挑衅我的权威吧?要知道那些家伙一来就想分我的地盘,他们都没有这个能耐做到,可是我就觉得反倒是你会对我们有威胁!”
“那……你就把这些有可能威胁到你的人全收下吧!”她又重复了一遍说:“我是认真的,我就要回家去了,他们又不能没有人管。我想只有你才能管得住他们!”
他听了觉得莫名所以,用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反复思考,方才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她是想把全负担子扔给他,然后自己回到江州的那个“家”里去,从此过平淡的民妇生活。
女人终归是女人,即使是勇敢刚强的女人也不会乐意长久地去承受极端沉重的负荷,况且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都使她们感到难以两全,一旦她们对权力感觉到了厌倦的时候,她们就想依靠到男人的臂弯里去享受平静安乐的生活。不过这样一来也有个好处,这使得她们进可攻退可守,比起另一半没有权利选择软弱的男人来说,她们得到幸福和安乐生活的概率要远远大出许多。
她很清楚的表述完自己的意思,当时的表情好像卸下了千钧重担一半轻松。区青云却在此后整整郁闷了两天。
和增加的负担和隐患相比,他更希望他自己能成为她的那一个“港湾”,他还认为他提供给她的港湾要比马琳给她的那个小家庭更适合她。他还认为马琳的给她的那个“家”实在太小了,对她这样一个具有翻江倒海的能量的女人来说,小得就象一个鸟笼子,根本不能容她转个身。从前那鸟笼子还有着诱惑人的黄金、珠宝和马车作装裱,现在则只剩下一个粗劣木质的东西了,她住在那个家里除了洗衣、做饭、相夫教子、忍受挑剔婆婆的唠叨之外,她什么事情也不能做。倘若她哪天躺腻味了再想跳个舞什么的,那个“小木笼子”立即就会跟从前那样,被她搅得番天地覆。
但摆在面前的事实却是他已经成家了,他没有再向她求婚的资格了。最后,还是姜武和方大铭跟他出主意说:“不如我们先跟着她去看看那些人再作决定。”他点了点头同意了。
经过几天谨慎全面的考察和思索,他们三个人丝毫没有在她所领导的乞丐王国里找到任何一种可爱之处。他看见她带来的那些穷乞丐的头头们,都穿着破衣烂衫,全身上下没有一个是干净的,而且人数多如牛毛,比他估算的人数还要庞大数倍。
十几万人的组合里,派系多得跟她的头发一样,一梳一大把。从前还有各自经营的行当可区分,现在正经行当全没了,鼻子眉毛一团糟,连乞丐里头的净衣、污衣的界限也模糊了。这些小头头们一个个就跟街市到处流窜的野狗一样,三个一党,五个一团,各自为政,难以约束。
他们不仅贫病穷困,而且野蛮、衰弱、颓丧,乱哄哄的,跟他所属的严密组织结构根本无法相比。虽然这个组织在流亡迁徙当中扩充了百倍,变成了一群由无产地主、落拓豪强和职业乞丐与难民大众混合的人数壮观的组织,但王晨时代所有的光辉早被黄淮之水冲到龙王庙里去了,现在的他们只是一群为了同本地人或其他移民帮派争夺食物而组合在一起的散沙,既没有道义宗教的凝聚力,也没有严格的规则约束,而且老幼妇孺和残废病患占据总体的十之八九。
这些衰弱的人群目前主要靠官府接济和向市民乞讨度日,能依靠自己的劳动力混生活的青壮年人还不到三成,如果官府和社会的救济一旦脱了节,那么帮会的有点积蓄的核心分子就要掏出大笔的财力帮他们混过难关。
近来粮食价格猛涨,救济粮断档的现象越来越频繁了,官府的救济规模也在不断地缩减。为了聚敛帮会内部应急的财力物力,他们私下里几乎用尽了除开造反以外的一切极端手段,包括贩卖人口,偷窃,抢夺和诈骗,甚至还有人靠主动蹲监狱长期吃牢饭混生活。
区青云看过这些复杂的情况后,非常诧异,问她:“他们干这些罪恶勾当你都知道吗?”她说:“我知道,我已经惩罚过很多人,也处死过很多人,但还是没法禁绝。到了这里后,干这种事情的人反而更多了。你别看他们现在这么野蛮,这么坏,他们以前可都是好人,都是不干这些坏事的,他们从前过得日子,都是我们那边的中上等人家才能过上的日子。下等人家差不多都被淹死、饿死、病死光了。我想如果能给他们找到正当的谋生出路,他们就会自觉地改换行当了。”
姜武睁大眼睛问她:“那你要把他们交给我们的意思,就是要我们给他们找正当的活路吗?”方大铭也说:“这么多人,又这么乱七八糟的,我们怎么可能管得了?”
“这里就算再苦,也没有水灾和战争,他们已经来到这里了,他们肯定是不会走的了,如果你们不接受他们,有一天,他们就会真的成为你的威胁的。”
区青云非常生气,他听出她是在用警告的方式威胁他,要他让出更多的垄断利益。他说:“象这样的一帮穷鬼怎么可能对我们有好处呢?除了人多之外,他们一无是处,接收了这些乌合之众丝毫不会使我们这边的力量变得强大,反而等于在我们的身上添加了一个重量超过泰山的负担,不仅沉重而且隐患无穷。而且新加入的那些北方人也会反对的,本来就已经僧多粥少了,还有接收了他们,这等于要瓜分走我们集团将近一半的财富,并且不会带来任何好处。这项提议就算我们三个都肯,别人那里也没法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