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琳对他的诉苦报以嗤之以鼻,说:“如果换了别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也许死的远远不只有是大哥。你只想着你大哥的仇,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怎么没死?”
“话也不能这么说,如是换作别人就不是大哥死而是他死!”
“对,你大哥不会死,死的是人家。弱者丧命,强者生存,江湖铁律,你仇恨他好了,为什么还要抱怨他对你不公平呢?”
“可是我不能不为我大哥报仇!”
“那你去报你的仇好了,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又不跟你一条道!”
“我知道你从来不参合我们的事,但是现在不同了,他也做出了对不起你家的事情,他…….”
马琳抢先说:“你是不是想说他在勾引我老婆?好笑,我是不会相信你们的鬼话的。”
“如果只是勾引勾引倒也罢了。王夫人未必会着他的道,可他现在的做法简直无法无天…….”
“怎么个无法无天?说呀”
“他现在要跟淮南帮结婚姻之盟!王夫人不肯,情愿将人马都白送给他,但居然逼她说如果她不答应就要赶走十几万淮南难民。王夫人为了救她的父老乡亲只得答应了他。他欺人太甚!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要来告诉你这件事。”
这简直是个爆炸性的消息!马琳睁圆了眼珠子。
王吉祥激动地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那个家伙是谁?狗娘养的东西,敢欺负我们家夫人。我要去杀了他!相公,我们去杀了他,救夫人出来!”他激动得手足无措,拖着马琳就要去报仇。马琳正生气烦躁,见他乱抓乱拖觉得讨厌,甩手给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
吉祥被他打懵了,他从来没有被主人打过,虽然他们是主仆的身份,但他们之间从来都有着一份类似朋友的特殊感情存在着。今天这份似死而非的平等友谊骤然被两个无情耳光打掉了。王吉祥又伤心又羞愤,无地自容,冲出了门去。
马琳看见王吉祥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很后悔惋惜,自己失神扇出去的两巴掌令他失去了一个可以推心置腹诉说心事的忠实朋友。也许他还会在他的身边生活很多年,但那都将只是一个平常无奇的奴仆,不会有任何特别之处了。
惋惜之余,马琳很为自己的伤感而震惊,
这太奇怪了!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为失去一个象王吉祥这样的“朋友”而伤感,他应该生气,应该痛恨,应该激愤,应该仇恨,应该暴跳如雷地拿起天龙剑去救她,去找那个魔王决斗才对。但是现在,他却没有半点想要报仇雪耻的欲望,也没有丝毫和区青云做决斗的冲动!
他记得以往自己不是这样。从前,他会对窥觑他的妻子每一个的男人都会产生非常强烈的嫉妒仇恨情绪,只要她对除父亲儿子之外的任何男子流露出欣赏爱慕的意思,他的心头就会象滚动的沸水一样怒气腾腾。
可是如今那些情绪都到哪里去了?他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胸口,腔子里固然还郁闷着一口恶气,但那只是一口被烧热的温水,根本不足以喷发出烫烫的水蒸气。
“她要被人家强夺走了!可我居然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值得我生气,好像被抢走的只是一个与我没有太多关系的女人,这情感太奇怪了!从前我听到青桐被人抢夺走的时候也曾经有过这种感觉,难道…….难道我已经不再爱她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是因为绣珠?是因为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不知不觉他纷乱思绪飞跃到了和绣珠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夜。他蓦然发现这短短的两三年里,她陪伴在他身边的日子,比他和王榛榛纠缠了十年加起来的日子还要多,以至于他已经习惯了她每一天的无私付出,习惯了她每一夜无偿奉献的爱情,习惯了一个有她侍奉的日子!
原来被人爱的感觉是如此幸福,你可以对她想说就说,想刺就刺,想训斥就训斥,想付出就给与,不想付出就任意收回,甚至于当厌弃她的时候,也可以想离开就离开,即便一句道别的话也不说都没有关系。
“天哪,我都做了一些什么,我怎么可以那样伤害她呢?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给她。她现在一定非常难过!”
员二郎离马琳最近,隐约听见他喉间蠕动似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他立即凑了过来,就象苍蝇闻到了见血的伤疤似的说:“她现在一定非常难过!她为了给别人谋活路委屈自己别嫁他人,能不伤心吗?您得赶紧去救她才对!”
马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然而他就是无法让自己燃烧起那份去救她的热情和激愤。他发觉自己真的变了,变得成熟了,稳重了,甚至象父亲那样不屑于再为了感情和耻辱去跟任何人作拼斗了。
突然,员二郎跪在他面前说:“师父,您就收下我们做弟子吧,你要去救师娘一定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他一起头,他身边的一大群人统统跟着跪了下来,一同跟着嚷嚷叫师父。
马琳啼笑皆非,他推脱说:“那咱们可以,太委屈你们了!都起来都起来!”
见没有人愿意站起来,他便不说了,反倒觉得让他们多跪一会也好,可以省下一大半空间让凉风吹进来透透气。
这些人平素强霸惯了,马琳从来没瞧过他们热心做过一件助人为乐的善举,今日突然发扬出慈善爱心假充好人,言语之间难免有矫情做戏之态,除了员二郎、翁槐等老奸巨猾的角色演得像模像样之外,余者概莫能免。马琳觉得好笑心想:这些家伙平日为非作歹,做尽了坑人拐骗的勾当,今天居然有这般好心热肠?看来挑唆我杀了区青云,真的能让他们能得到很多很多好处。
凉快了下来,他就不好意思久受大礼了。他将他们一个一个扶起来说:“要你们作我的弟子是万万不可的,再说了说你们也都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有多危险了,带你们去不方便。”
众人连忙摆手赌咒发誓愿为师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大概是假戏做久了也能催发一部分人真做,角落里几个正在做戏的小丑又变了腔调:这几个人估计是受过王榛榛的恩惠,热情洋溢地说起王榛榛在扬州做的几桩好处,说的都是她出头帮着他们外乡人挣到实惠的事情。一个人起头别个也不甘落后,说着说着不知怎么众人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区青云的身上。
此话题一打开,立即群起激动,把满屋子搞得沸沸扬扬:这个破口大骂,那个指名骂姓,别个则添油加醋从徒孙骂到师父、师爷,另个又扇风助火从儿子骂到了老子,唯独避开了怡雪母子和马瑞的名讳。众人越说越狠竟然把区家的祖宗十八代也囊括了进去,最后还是员二郎得意忘形露出了狐狸尾巴,他热血沸腾地跳到桌子上,对在场的几十号人发起了战斗总动员:“我们大伙要跟着师父一起铲平太湖水寨,杀绝区青云和他的徒子徒孙,然后再杀到苏州掘了区家的祖坟,把祖宗十八代的骨头挖出来喂狗吃!”
马琳闻言瞠目结舌:“是了,是了,我如果跟区家反目火拼,闹个两败俱伤,他们这些人渣就能从此翻身在扬州为王为霸了。看来他们在区青云的暴政统治下的确受尽了煎熬,今天想挑唆我出头跟他火拼,两败俱伤,他们就可以渔翁得利。这群可恶的人渣!我决不能上他们的当。”想到了这里,他起身快步走出了员家大门。
员二郎等人以为他是要去找区青云挑战决斗生死,连忙拔出十八般兵器兴冲冲地跟着跑出来。
马琳猛然回头拦住众人说:“你们跟着我出来做什么?”
“我们跟着师父救师娘去啊!”
“好笑!,我又没有说收下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叫上师父了?以后不许乱喊乱叫!回去吧!”
“我们不回去,我们要跟你一起去铲平太湖水寨!”
“我这次去只是救个人回来,又不是要杀人,你们这样浩浩荡荡地跟着去了反而坏事!”
“你这是什么话?”众人诧异齐声问。
“我要救的人是李潇,没有别人,你们别再跟着我了!”
听见他说只救李潇不管别的人!众人顿时傻了眼议论纷纷:“他老婆被人霸占了,他怎么只救李潇,不救自己的老婆呀?”员二郎小声说:“我们是不是听错了!”
“你们没有听错。”马琳说完转身便走。他走了两步听见他们还跟着,再次生气地说:“别再跟着我!”
众人吓了一跳,不敢再跟,翁槐不相信他的话,挤到前头嘲笑着对他的背影说:“你该不是害怕了吧,居然说出这么窝囊的话!”
马琳大怒,想回去打他一巴掌,但忍住了,他知道这个“坏水瓮”现在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他的愤怒,他冷笑着对翁槐说:“我跟她早就一刀两断了。她现在嫁给任何人都跟我没有关系!”说完他不再理会任何人的讥讽,扬长而去。
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末了,自觉空欢喜一场无趣至极,一哄而散,各奔东西,自去寻思善后事宜。
单说员二郎回到家里忐忑难安,他思想:自己招来这帮人谋划大事,不想事情不成反败露了自己的心机,这几十号人里定然会一撮告密的分子,不肖几个日夜,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不如趁此时人不知鬼不觉连夜逃走。想到这里,遂连夜招来几个心腹清点人口财物举家离开了扬州不知所踪。
他倒是脚底抹油溜得快,可把那一干偕同起事的人害苦了,一个个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机灵点的或想着逃跑、或想着告密等自保策略;脑子笨点的还幻想着马琳能浪子回头,带领他们翻身解放;性子慢的,犹豫的,没地方逃命的,则打算看一步走一步。
次日,诸个抱侥幸心理没走的人得知大头领举家溜之大吉的消息,这才慌了神,开始谋划出逃开脱的策略,然而他们此时逃走已经太晚,早有告密者将此事知会给了区家主事的管家于听。
不知内情的人咋见于是个家奴身份往往不以为意,只当是个小角色,实则不然,他其实是区青云的亲娘舅,最得他亲外甥的信任。按照常理,凡家主不在之时,家中一切生意和人情上往来本该由怡雪这位主母打理,然而区青云每每在出门前却不叮嘱怡雪,悉数交由他这位管家舅舅打理做主。怡雪本是个懒惰无争的脾性,在丈夫面前事事谦让过头,在别人面前也唯求不惹是非,针尖大的事亦不愿担风险做主张。好在于管家生性谨慎且知道她个人虽然柔弱可欺,她娘家的势力却不可小觑,故而把面子上的功夫做得十分到家,既不曾给过主母颜色,也不曾在人前明目张胆,更不曾在柳夫人面前颐指气使地张扬过,故而马家来往的女眷虽多,却不曾背地里指说过他的是非,只有马瑞和柳榕知道他是区家第一个要谦让三分的人物。
于遮掩的极是到家,连马琳也没有注意过他。他来到扬州的这一天发生的事都落入到了于的眼力。他不敢大意,一天里连差遣了两个信使将马琳行踪送出城去,凌晨深夜又从沿线密探口中得知员二郎出头挑唆马琳谋事未遂的案子,他大吃一惊,一边派出第三路信使,一边调来心腹弟子门徒人等捉拿叛徒党羽。
三天后,聚事谋叛变的几十号人除员二郎因逃得快不曾捉到之外,余者均被堵截擒获于半道之上。
这一连串事端,可谓千头万绪,却把一个本不是此是非中的人牵连了进来,这个人就扬州知府陈榆。于是另一场事端又被陈榆拉开了序幕,他是怎么被卷进来的呢?
原来,这一拨的叛徒被于管家下令处决,三天来横尸街头者多达二十多人。辖区内突然暴死这么多条人命,陈榆怎么还能清闲得了?恰好这一日他的夫人赵县君从柳榕那里归来,跟他说起了马琳来到扬州的事情。陈榆正为十几条暴死的命案忧虑,得知了马琳正住在马瑞家的消息便立即差人四处寻找他来帮助破案。
于是种种周折缠绕着马琳不能脱身,使得他在短短的十个时辰之后又重新站在了那群热情呼叫他师父的人面前。只不过这一面太凄惨,那群三天前还活蹦乱跳的人统统变成了停尸间的死人。咋一见这么多熟识的面孔变作冰冷的脏污的僵尸。马琳被震惊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区青云对这他们的报复会来得如此的快速!震惊之余,一种强烈的愤慨充溢了他五脏六腑,令他辗转了整整一个夜晚难以消泄。
虽然这些死者还算不上是他的朋友,虽然他不是一群值得他同情的无辜弱者,虽然他不必对他们的死负任何道义上的责任,但他却无法让自己的良心获得安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的死因。也许他们是想抬举他马琳为他们牟取不正当利益的居心是坏的,但他们毕竟没有成功,也没有对别人造成任何伤害,一切仅仅停留在蓄谋阶段,用任何世俗公认的法理人情的角度来分析,他们都是最不至死的,但他们的的确确死了,尸体就成列他的眼前。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情:那些杀死他们的人才是比他们邪恶百倍的恐怖势力。任何一个执法者都不应该让这样一股势力存在于人间!陈榆不能,他也不能。
当第一线晨曦和着雄鸡的欢乐啼鸣穿破静默的夜空时,马琳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徘徊于黑白世界的边缘人,他早已站到那个黑色的神奇的江湖世界的对立面。
可是他能斗得过他们吗?
如今的区青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他剑下毫无还手之力的区青云了。他已经羽翼丰满,他的魔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势力不仅在太湖根深蒂固,就是在扬州这个法制区,他一样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且这个被他操纵着的庞大的盗匪联盟组织还在继续地扩张势力。凭他的一剑之利,即便加上陈榆的支持也不可能将之动摇,更遑论连根拔除了。还有令他烦恼的怡雪母子和几百口自家的亲族故旧都在依仗怡雪的裙带谋生活。
倘若争执起来,自己家的亲人故旧无疑会是最先受到危害的人,甚至还有可能沦为他们的人质,成为他们对付官府的盾牌。
哎!这可难死了!不如撒手而去。只恐怕驳了陈榆的面子以后无颜再相见!
正苦恼着,马瑞突然来了,他领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叩响了他的房门。这个军人自称是扬州督帅府的武官,奉韩都督之命来请他去都督府赴午宴。马琳觉得非常奇怪,自己与韩都督从无来往,为何会有军人找上门来呢?再问那军人,一问三不知,只一昧摇头说:“你去了自然便知道。”马琳满腹狐疑跟随着这个武官去了督帅府的大门。
当韩都督热情的笑容映入他眼帘的时候,马琳突然产生了一丝奇异的感觉,这感觉似曾相识又似陌生,但他可以确定这强烈而奇特的感觉一定有过,而且已经很久远了。他搜寻着沉睡在脑海深处的影像,很快就记起了!
哦,那是在金銮殿第一次见到徽宗皇帝时曾有过的感觉,它似乎是在预示他:眼前的这个人将再一次改变他未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