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水,转瞬之间已是中秋佳节了。
日暮时分,风随云等人登上了一座停靠在西湖岸边的豪华画舫。因为画舫规定不能持武器进入,风随云便将向来不离身的追云逐月刀寄存。
画舫之中铺着名贵地毯,处处装饰得颇具佳节气氛。
舞台设置在画舫的第一层正中间,四周已经摆放好了座位。为数不多的贵宾席位则设置在二层,每个席位都留给特定的人,且配有一名专门服侍的侍者。
太阳完全落下,宾客逐渐坐满,圆月无缺浮在苍穹之中,乐师们奏起音乐,沈书月身着白衣,缓步登台,朝着四方宾客盈盈施礼。
掌声雷动之中,箫音响起,掌声落下,宾客们逐渐全身心地浸入音乐之中。
在台上众多乐师的衬托之下,素洁高雅的沈书月吹奏着一首又一首的美妙箫曲,九天之音落凡尘,颠倒众生。不论是初闻绝艺的花飞雨,还是再次聆听佳作的风随云、杨破和镜水月夫妇,各个露出神迷之色来。
随着第一个小高潮的结束,沈书月再次行礼,说了一些恭祝佳节话,而后说道:“今日登台表演的,并非只有书月一人。我有一位相识虽短,相交却深的妹妹,也是个中能手,接下来便由她来演奏数曲,为大家助兴。”
掌声欢腾之中,一名身着红色宫装,头戴金钗的美丽女子持箫登台,正是楚雪。
看着那摇曳着光芒的金钗,所有的宾客均惊叹不已。那枚金钗,正是风随云历尽艰辛所得,后来在小谷之中赠予楚雪的凤血金钗。
楚雪本就肤白赛雪,平日里又喜着白衣,此时轻施粉黛,换上了一身红色,倍添惊艳之感。尤其是她戴在头上的那枚金钗,钗头乃是一只雕工近乎完美的凤凰,上面更点缀着多颗红色宝石,在灯光照耀之下,熠熠生辉,衬得楚雪本人宛如下凡的仙子一般。
花飞雨乃是凤血金钗的制作者之一,看着这稀世珍宝此刻正戴在楚雪头上,心中自然明了此女在风随云心中的分量。镜水月看到此情此景,亦心里清楚,在风随云的心中,萧然已然是明日黄花了。
一串跳脱欢洒的音符飘出,画舫之中重新安静了下来,众多宾客大多都微闭着双眼,欣赏着一首与沈书月的作品风格迥异的曲子。
只有风随云双眼之中射出迷离神色,望着台上一袭红衣的楚雪。这首正在演奏的曲子正是风随云为楚雪所谱,后来被楚雪命名为“流风回雪”的曲子。
看着红衣似火,头戴金钗的楚雪,风随云一时之间恍惚了起来,耳中所听的音乐变得好似从天边飘来的一般空洞虚幻,他的眼睛在这一刹那微微潮湿起来。
那正在台上演奏的女子,一张白皙美丽的面庞变得模糊了起来。
一曲落,一曲起。
一曲再起,一曲落。
在一众宾客轰然叫好声之中,楚雪洁白秀美的脸庞上流露着无比的喜悦,她站在台上,看着台下脸泛兴奋的宾客之中坐着一脸复杂神情,眼泛泪光,难以尽窥心意的风随云。
在这几首曲子的时间里,风随云似乎是着了魔一般,竟然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之中,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清任何清晰的面庞。
他的人虽然依然坐在这豪华画舫之中,心神却早已经在那座空无一人的小谷之中了。
他踽踽独行在那座小谷之中,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却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也不知道在躲避些什么,他只是在不停地奔跑。
他跑过花海,跑过河流,跑入了那面湖水。
湖水越来越深,他脚踩着湖底的松软淤泥,在透着光亮的湖水之中一直前行,走到了湖心深处,走到了漆黑一片,走到了气息停止。
一声向上扬起的箫音传来,沉浸在湖底的风随云蓦地睁开眼睛,眼前不再是那片不透光亮的湖底,而是变成了太昊山的山间。
他听着箫音,脸上流露出锥心切肤般的苦痛,寻着箫声望去,看到一名身着红衣的美丽女子正在不远处按孔吹箫。周围聆听箫曲的人全都没有面孔,只有台上一袭如火红衣的萧然头戴着凤血金钗,正微闭着双眼,吹奏着自己在南下的客船之中谱写的那曲《萧然》。
风随云的双眼之中留下两行清泪,一脸悲戚之色地望着萧然。
台上正在吹奏的萧然终于在人群中间看到了他,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眼中全是喜悦甜蜜之意。
风随云看到萧然身侧放着自己亲笔记录下来,托花飞雨送往太昊山的乐谱,不禁泪中带笑,开口说道:“你终于懂了。”
这一句出口,风随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不由得心中一惊。这一惊,将他拉出了幻觉,重新回到了那豪华画舫之中。
四周的声音再次进入了他的耳朵,在如雷般的掌声之中,他泪流满面,一脸茫然地望向周围眼泛泪光但依然欢喜雷动的宾客,看着频频点头,一脸赞赏之意的花飞雨,看着擦拭着眼泪的穆涵懿和正在安慰着她的镜水月,以及依旧一脸坚毅,眼神却软化了的杨破。看着台上正对着自己浅笑的楚雪,也不由得露出一个茫然的笑容。
身边的花飞雨一脸赞叹地说道:“刚才楚姑娘的这一曲《萧然》,哀伤凄婉,动人心弦。虽然是中秋佳节,但是如此美妙曲子,实在是令人叹服。”
风随云正欲说话,突听楼上有人说道:“小娃儿这几首曲子谱得当真不错,真没想到在这样的佳节之中,如此伤感凄凉的箫曲反而没有引发我半分反感,当真难得啊。”
这一段话在这掌声雷动的画舫之中,依然清晰可闻,显示出说话者极为高明的内功。
众人不禁抬头望去,见这画舫第三层的狭小空间里,单独坐着一个看不清样貌的人,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时候,沈书月重新登台,把大家的注意力又全部吸引到了舞台之上。
短暂的休息之后,沈书月和楚雪联袂献艺,将整个演出推向最高潮。
演出结束,此时的豪华画舫也在完成了在西湖之上的一次完满行驶之后靠岸,宾客们依依不舍地离开。
与风随云、花飞雨、杨破和镜水月夫妇一番叙旧之后,沈书月和楚雪因为感到疲倦,先行乘坐马车返回云栖轩。
马车远去,花飞雨亦先行告辞,前往蜀丝丝绸行去找白鹫,风随云取了双刀,与杨破和镜水月夫妇步行返回小别院。
马车刚刚转过街角,突然传来一阵马儿嘶鸣之声,紧接着传来女子惊恐的叫声。
听到沈书月和楚雪的惊声尖叫,风随云和镜水月脸色大变,各自全力施展轻功,一如疾风,一如闪电,迅疾无伦地冲向声源。
尚未到达,就听到两名男子的呼喝之声传来,中间夹杂着气劲破空和拳脚交锋的声音。
二人赶到,见沈书月和楚雪都是一脸惊恐,躲在一旁。那马车已经倒落在地,拉车的马儿头颅之上凹陷进去一个大坑,已经倒毙当地。
月光之下,另有两名男子正在激烈拼斗。
一人身着夜行衣,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另一人身着青衫,徒手施展着剑招,甚是凌厉迅猛。
风随云和镜水月武功已经不低,一眼就看出眼前的二人武功均高出自己一大截,粗略估计之下,应当还在“擎天枪”蒋擎和“金玉剑”沈让之上。
蓦地冒出来两个武功如此高明的武者,风随云和镜水月安抚了沈书月和楚雪之后,就停留在当地,用神观看对方拼斗。
蒙面黑衣人武功招式大开大合,极具威势,举手投足之间劲力非凡,气劲裂空,呼呼作响。
青衫客剑法多变,忽而轻灵跳脱,忽而重逾千斤,处在刚猛和柔和之间的一个完美平衡之上,剑招之间的许多高明之处,难以尽述。
二人一边打斗,蒙面黑衣人一边朝着沈书月和楚雪这边靠近。那青衫客虽然极力阻拦,但是蒙面黑衣人的武功与他在伯仲之间,全力进攻尚且不一定能够取胜,如今敌人只是一味地靠近某一方,他委实是难以拦下。
对方逐渐逼近,风随云面无惧色,抽出双刀,迎上蒙面黑衣人。镜水月因为没有携带水月银枪出来,奔上前去,从地上碎落的车厢残骸之中,选了一根和水月银枪差不多长短的木条,当作木枪使用。
看到风随云和镜水月加入战团,那青衫客忽然止住身形,捻着长须悠然说道:“既然有两个小娃儿代劳,那老夫就先休息片刻了。”
风随云和镜水月哪里想得到这青衫客竟然会如此行事,但是蒙面黑衣人的攻势又非常猛烈,身后就是沈书月和楚雪,二人已成骑虎之势,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克敌之策,只好咬牙硬扛。
那蒙面黑衣人相当了得,在二人合攻之下,虽然一时之间难以突破,但是还是在攻守转换之间,从地上捡起一条粗重木条来。
但凡马车上所用的木料都比较坚固,寻常刀剑也难以轻易砍断,那蒙面黑衣人手持粗重木条,攻势更加威猛几分,一通暴雨狂风般的攻击,将风随云和镜水月打得左支右绌,落在明显的下风。
而那名青衫客说到做到,竟然真的站在一旁,悠然自得地赏起月来,完全不管这边的激烈武斗。
看着风随云和镜水月的窘迫状况,沈书月大嗔道:“义父,他们好心来帮月儿的,你怎能袖手旁观。”
青衫客闻言哈哈一笑,继续仰头望月,口中念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东坡的这一首《水调歌头》,写得当真是好啊,哈哈。”
风随云和镜水月正在拼死拒敌,却听到这青衫客在一旁对月吟词,不禁个个气得七窍生烟,正想开口痛骂几句,却偏偏这蒙面黑衣人的攻势如长江大河,让他们两个无暇顾及其他。
沈书月焦急地催促说道:“义父,你快出手帮我的朋友。”
那青衫客依然是毫不理会,双手负后,举头望月,吟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啧啧,若要说所有的咏月之诗当中,张九龄的这一首《望月怀古》,当真是旷世之作,定当会流传千古,后人争相咏唱。”
转头看着沈书月,微微一笑,问道:“月儿,你觉得义父这首《望月怀古》,吟得可还好啊?”
这一次沈书月还没有说话,风随云已经一声痛哼,被那蒙面黑衣人一记粗木劈中左肩,直接从阵中退出来。
他虽然受创,但是依旧神情坚定,略一调息就再次冲上。
楚雪焦急地喊道:“老先生,请你出手帮忙。”
那青衫客视若无睹,继续举头望月,高声吟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看着楚雪的焦急模样,这青衫客不但不理不睬,反而吟诵起唐朝张若虚的那首千古名篇《春江花月夜》来。
楚雪急道:“沈姐姐,你快求求你义父,随云他们顶不住多久的。”
沈书月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义父就是这样的性子,他若是不念完这首诗,是不会出手的。除非那蒙面黑衣人转头去打他。”
楚雪连忙催促道:“老先生,你快些将这首诗念完。”
听到楚雪的催促,那青衫客立刻放缓了语速,慢慢悠悠地吟诵道:“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楚雪瞠目结舌,沈书月也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另一边的风随云和镜水月兀自在拼命死扛这武功超出自己甚多的高手。若不是他们二人近来武功大进,又彼此配合默契,否则就算是以二敌一,也早已落败。
楚雪不再催促,那青衫客得意地一笑,将语速一提,快速吟诵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等到那“树”字刚刚念完,他的人已经如同离弦箭般冲上,双手剑指连环出击,气劲纵横,交织成网,将那蒙面黑衣人锁困在其中。
有了这青衫客出手,风随云和镜水月立即轻松了很多,当即齐齐退出阵来,将那青衫客一人留在其中,与蒙面黑衣人拼斗。
此时杨破也已经赶到,与风镜二人一起护在沈书月、楚雪身前。穆涵懿则站在沈楚二人身侧,询问她们有没有受伤。
青衫客不禁气道:“两个小子,你们怎么突然跑了?”
镜水月反唇相讥道:“你怎么突然进来了?你不吟诗了?”
对方突然退走,更在自己和镜水月焦头烂额之际,站在一旁负手吟诗,风随云心中有气,用比刚才青衫客更高的声音吟诵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看到风随云故意气那青衫客,镜水月也立即鼓足内劲,高声吟诵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如此情景之下,风随云和镜水月二人反过头来捉弄青衫客,站在他们身后的沈书月和楚雪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那青衫客气恼道:“两个小子休要得意,待我收拾了这家伙,定要……”
正在他说话间,那蒙面黑衣人加快攻速,立刻将他的话头打断,令他难以续说。
看着青衫客略显狼狈的模样,镜水月继续高声吟诵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青衫客一两记重招逼退蒙面黑衣人,怒道:“紫衣小子,你瞎说什么!”
镜水月丝毫不理会他,若无其事地继续高声吟诵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一下风随云、沈书月和楚雪都忍耐不住,统统笑出声来。而那青衫客正想出口还击,却苦于时时处于蒙面黑衣人的那根粗木条的威胁之下,不敢冒险。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镜水月又要高声吟诵南唐后主李煜的那一句词了,风随云连忙制止他,说道:“水月,差不多行了。”
风随云亲自说话,镜水月依旧不满地哼了一声,但是也不再出言讽刺青衫客了。
去掉了镜水月的干扰,青衫客抖擞精神,全身拒敌,和对方打得难分难解。
不论是身怀上乘武功的风随云和镜水月,还是丝毫不会武功的沈书月和楚雪,此时都已经清楚明了地看到青衫客的武功与那蒙面黑衣人乃是势均力敌,如此短的回合比拼之内,谁也奈何不了谁。
那蒙面黑衣人明显是冲着沈书月和楚雪二人之中的一人而来,风随云朝镜水月和杨破使了个眼色,示意上前帮忙。
镜水月害怕那青衫客趁机打击报复,让他独自面对那武功奇高的蒙面黑衣人,连忙说道:“我可不再去当冤大头了。”
风随云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持刀冲上前去。杨破紧跟着他。
风随云已经再次冲上,镜水月无可奈何,咬了咬牙,手持木枪赶上去援助。
本来就难以击败眼前的青衫客,如今风随云和镜水月再次扑上,还多加了一个杨破,那蒙面黑衣人无奈地怒喝了一声,手持粗重木条使出一招秋风扫落叶般的狂猛招式,将镜水月逼退数步,打开了缺口,脚步一错,脱出包围。
蒙面黑衣人三两下飞上墙头,回头狠狠地看了躲在风随云、镜水月、杨破和青衫客身后的沈书月、楚雪和穆涵懿,十分不甘心地怒哼了一声,跃下墙头,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大敌离去,风随云和镜水月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各自伸手抹去额头的汗珠,一脸疲惫欲死的模样。
青衫客伸手在风随云肩头一拍,出口称赞道:“小子,你的刀法不错。”
镜水月嘿嘿一笑,说道:“我吟诵的词也挺不错的吧。”
青衫客立即脸显怒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说一句话,转身去查看沈书月和楚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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