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至，雪重茶浓。
不算鹤如轼和刘盈的小厮，他们四人同吃同住，都拥有了曾经未曾享受过的惬意。每日起床后，鹤如轼先去跪经，他们三个则是聚在一起做粥磨豆子。晚娆和刘盈的关系越发亲密，大雪不宜出门，刘盈就为晚娆打了个小小的暖汤池，暖汤池内是他做的机械小玩意。
他们蹲在暖汤旁，鹤如轼和她就站在门边，宛如一对父母。她说没想到刘盈还会这些手艺讨女孩子欢心，鹤如轼便不以为意地答道刘盈悄悄地和墨家墨子嫡系嫡孙学过一阵，他仰着头叹道如果是皇后嫡出，大抵是青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朝媚看出他眼中的可惜遗憾，她眯着眼想，当年年少的鹤家嫡长子一定是个有大抱负的人，只是当今的掌权者没有和他做出一样的选择，一切就不了了之了。很可惜。如果她生在京城富贵家，大概也会像他一样，心中自有丘壑。
朝媚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冷白纤细，血腥味浓重。她低头自嘲，而身边人对此无动于衷。他没有将她的行为放入眼里。
朝媚收起手，握成拳。
左边篱笆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走来，她最终站定在篱笆门外，衣帽下黑滚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站在高处的朝媚。眼神坚定，还是前几日见的小狼崽眼神。
“她还是来了，不是吗。”朝媚趴在栏杆上，扭头看向皱起浓眉的男人，“鹤如轼，你不懂这个人间，也不懂这个乱世。”“你的佛心救不了这个乱世，只有他们学会靠自己活下去，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女子绿裙巧笑，无端生出悲凉。
晚娆也放下手中的小船，抬头看向朝媚。朝媚给了她一个眼神，晚娆便起身走向女孩，刘盈紧跟其后。
晚娆简单询问了一番，将女孩带到了楼梯下。
“想好了？”朝媚颇有兴致地前倾看她，说话慵懒，比那日给人的感觉亲和了许多。
小姑娘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神里露出脆弱和求救，沙哑着：“想好了。只要能救我祖母，小姐让我做什么都行。”
朝媚挑眉，早就料想到应当是家里出事了，否则一个小孩子怎么会独自前来找她。“你可知道万花楼？”
小姑娘的神情有些得到确定后的放松，看来这是她料想过最坏的结局。小姑娘点点头。
朝媚这才将收留她的想法坚定了些许，连去万花楼都能接受的孩子必然能接受成为千愿堂堂主的关门弟子。只是这话要不能一次告诉她。朝媚这才再次笑起来：“我手下不缺万花楼那样的姑娘，要成为万花楼的头牌也很容易。我看上你是想给你另外一条路，以接买卖为生。”
“这是这买卖有些特殊，”朝媚边说边走下楼梯，“或许是让你夺宝，或许是拿钱买命而你负责落实。”
果然，小女孩先是震惊，然后就将情绪淡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倔强抬头，看着朝媚的眼睛说道：“乱世之中，乾州已是好地处，可我和祖母仍旧难以维生。我自知有美貌几分，如姑娘所说等我再长大些，难免不会被人盯上。我不愿意过那种被人拿捏、一眼就望到头的生活。”
闻之，连晚娆都有些惊愕于女孩的言论。大概是因为她和朝媚生就在山庄，出炼狱的时候千愿堂就是江湖第一大帮，而她自朝媚接管千愿堂之后，待在庄内的时日为多，众人又遵崇，她们向来只是刀尖舔血、薄冰履行，除了张崔夫妇还没被其他人拿捏过。世人多数求安稳，以被圈养为代价也甘之如饴，小女孩这个小小岁数的年纪，难得看得明她说的那些。
朝媚喜上眉梢，却推了鹤如轼一把，鹤如轼并未责怪朝媚，他只是再三斟酌后开口，劝小女孩：“这次你所需的钱财我可以给你，助你度过这一时之难。小姑娘，或许你未来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不一定是你和她所想所讲的一样，跟了她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你还愿意跟她？”
小姑娘几乎咬牙切齿，看着鹤如轼的眼神竟然有仇视：“公子京城来的，出生就比我们这些贱命贵上数十倍，自然不知道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的苦楚！今日我和祖母遇到的是洛员外，明日指不定来个京城的尚书，一介弱女子尚能反抗一个员外，那日后我遇到尚书的时候该如何？他们权势滔天，而我不过是个朝不保夕的愚民。”小姑娘冷呵一声：“隔壁家相貌丑陋的姐姐都被人掳去给死人配婚，公子怎会觉得我日后能有个不一样的未来。”
“好了，够了！”朝媚有些动怒，小姑娘立刻做出乖顺的模样，“他到底是我的客人，即便是我主动要你，你也没有资格在这儿大声嘶吼。”
“说吧，什么条件。”
小姑娘咬着唇：“我要金子，救好我祖母；日后我若同你走，我要你保护好她，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还可以给你更多，”朝媚浅笑着转身，她提着裙摆走上楼，鹤如轼紧跟其后，“只要你从炼狱中活着出来，我就出钱允你读书、琴棋书画任选一项，你基本练好之后，我就亲自授你武艺。”
条件太过吸引人。小姑娘的眼睛闪闪发光。朝媚深知，这是她在困窘的眼下唯一一条路，使得她冒着所有未知的风险。
“只是，千愿堂从来不养无用之人。你的手，”朝媚想起刚刚看到的瘦瘦黑黑的小手，“即便是用清水洗过数百遍，还是会散发出血腥味。”或许浓到你自己闻到都会作呕。
晚娆看向朝媚，一身绿衣裙的女子身影和记忆中那个瘦小倔强的小女孩身板挺直。不知多久之前，她们站在可怖的炼狱之中，朝媚找了一个一米多高的土丘，俯视众生，在土丘上派兵布将，实际上假意联合，一一铲除，最后只剩她们两个人从炼狱中活着走出来。
晚娆的眼睛里不知用了多久泪水盈眶，大概是没多久的。
刘盈在旁边看着她，灼热的目光也没有将她从回忆中拉出，他的手一直捂住胸口温热的帕巾，没有拿出来。
朝媚站回一开始小姑娘看见她的地方，睥睨开口：“入了千愿堂，就没有后路。你的名字和大家一样，都属于千愿堂。按照堂里现在的排行，当是江木落。”
“江木落，你可知我帮你的代价？可知若是有朝一日负了我会如何？”朝媚的目光锋利如草原上的鹰，“我成全你，你当以命相报，终此一生独仰我；若是有朝一日负了我，无论是谁，下场只有一个，死。”
小姑娘在扫干净雪的雪地里跪下，摘下衣帽，伏身贴地：“小女知道。”
朝媚感到有些冷，拉了拉脖子前的衣襟：“回去再陪你祖母几日吧，自有人去接你。”
鹤如轼看着小姑娘在下跪谢感激，拿着一袋子金叶子跑得极快。他看向身边习以为常的淡然女子，将手上的暖炉放到她的掌心。女子顺从地接了过去，两人看着小姑娘消失的方向，竟然两两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