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中天,照着一地寒冷的素白。我从仁寿殿出来,听到了那晚辗转难眠时听到的筝声。曲目是我最爱的《蒹葭》。
蒹葭萋萋,白露未曦。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弹筝的不知是谁,但在这空蒙的g闱中听到如此恋曲,也别有一番风味。距离琼台殿还有一段短暂的路程,我吩咐停下肩舆,携了苍耳,徒步往寝g走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騞然一声,筝声杳然。我轻轻叹息,心中刚被激起的影子如烛烟一般凋萎。
夜,在静谧中盛开。
这个晚上,我思绪杂陈。
第二日,鹰隼守约,释放了飒箭横,对外宣称刺客已死,派亲信将飒箭横送出了兰g。我知道他这样的傀儡大王,身边很难找到一个可靠的能够托付差事的人为他办事,但他还是铤而走险,瞒过父亲的视线去做了。
第二日的晚上,听到传言的红素夫人郑重其事地过来询问,想了解刺客事件的详细始末。我含糊作答,不能令她满意正焦头烂额时,鹰隼来了。他三言两语交代了一下,随即岔开话题,用有趣的异闻段子哄住了红素夫人的耳朵。她出神地听着,直到有了睡意,才意犹未尽的摆驾回g。走时还嗔怪鹰隼不务正业,总爱看这些传奇故事,并拿来哄她。
我掩袖失笑,鹰隼回过头来,得意地挑眉。
帐幔完全地放下了,烛台上的火光抖一抖被鹰隼吹灭。我睡在帐内,帐外,鹰隼掀开被角睡在了加厚的地铺上。他盖的被子,是我特意找给他的厚棉被,这样睡着,应该会比之前暖和许多。
“咳咳咳……”
刚睡下的被子有些凉,使得我咳嗽起来。我拉紧被子,想止住烦人的咳嗽。
前些天吹了冷风,嗓子一直没好。明天是得差苍耳去太医院拿些治寒的药了。
“不舒服吗”帐外的声音。
“刚睡下有点冷。”
“你不会是把厚实的被子都塞给我了吧”他捏着手中的棉被,确实厚了许多。
“没有。”我逞强道。
“真的”他狐疑地竖起身,抬手拨开帐幔,我看到了他黑夜中的眼睛,琥珀一般闪着矍烁的温润的光。那道光低垂了下去,他抽出一个被掖住的被角,摩挲道:“这被子真好看,你给我的那个太穷酸了,咱们换换吧。”
不等我拒绝,他就抱了自己的棉被过来,丢在我身上。
他那床被子颜色是暗了些,但不至於难看。他这样做的用心我岂能不知不过我挤了个懒得动弹的眼神。
“换吧。”他等候着。“快!”
我应声坐起来。既然你愿意体贴我,那我就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我慢吞吞地把盖在身上的棉被卷成团递给他,换上了他的被子。
帐幔被重新封好,鹰隼摊开我的棉被懒散睡下,正当我预备睡觉时,又听到他说:“你的被子真短,我的两只脚丫子都露到外面了。”
“活该!”我笑道,“是你要换的。”
帐外一阵辗转乱响,估计是他在调试睡姿,良久传来他的声音:“这样没法睡了,我们换回来。”
“不换,我都睡暖和了!”怜香惜玉不是你想做的事吗
“可你这被子也太短了。”
“就不换,冻死你活该!”
“好大的胆子,你居然对本王说‘死’字!”
“明明是大王没事找‘死’。”
“哈,你!”身侧的帐幔被他一把掀开,“说本王找死,你不想活了”
我盯着他一脸乖张的表情,做了一个“一剑封喉”的动作,“来啊,我、不、怕!”
似乎被我激“怒”了,他“呼”的一下爬到了我的身上,我心跳加快。不知是不是他体重的原因,被这麽压着,我的呼吸不再自然。
“混蛋,你笑话本王!”
“不是,我想大王也不知道我盖的是从家中带过来的被子,所以尺寸短小一些。”
“为什麽要做改动”
“从小的个x,追求j致、独一无二。所以对被子也有所要求。”
他看着身下的我笑了,“那你还和我换,明知我和你身量相差甚大……有意戏弄本王吗”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早了,睡吧。”他从我身上移开身子,皱巴巴的睡袍,勾勒出健硕的体态。
“被子呢”
他俯身为我掖紧被角,“不换了,地上不是垫着两床吗我把下面的翻一张上来,你的小被子垫下去。”
“哦。”我止着笑,脸颊上还有烫人的余温。
我的心,我的意念仿佛着了魔。
窗外,耳畔,又是那些空灵的筝声。晴朗的日子里,拂面的风都有醉人的暖意。我套了一件浅粉的大袖衫,在案前临帖。管城子在手中犹如伶人飞扬的舞步,流泻着飘逸的笔法。我自己都惊异,心里的情感好像给我带来了愉悦。混杂着眩晕、震慑和无所适从。
、卷五蒹葭苍苍(29)
“王後,大王在殿外等您。”
苍耳进来传话,我愣了愣,刷着笔问:“他怎麽不进来”
“大王说想邀王後一同去园中走走。”
“噢……”我放下笔,绕出桌案,径直就向衣架走去。我取下斗篷围在身上,动作之麻利我自己没有留意,可一旁的苍耳瞧着不像我平常的作风。
“您今天心情不错”她问道。
“心头的大石落下了,心中轻松不少。”我对着铜镜审视自己的妆容,面庞同外面的阳光一样有着暖人的明媚。只是头上仍匝着一圈白色。这恼人的纱布要裹到何时
“走吧。”我过去拉起苍耳的手。
殿外,七八个g人,鹰隼挺身而立,穿了件赭色外袍,腰间束着玉带。在见到我时他唇角轻扬:“纪太医昨晚来为我看伤,他说你头上的纱布可以拆了。高兴吗”
我提着裙边快步奔下台阶,“真的吗昨日我差苍耳去拿治寒的药,恰巧他不在,还没有问起此事。”
“本王的话还不信吗现在,我就带你过去拆了它。”
我们一路步行,他今天很悠闲,前些日子还偶尔听他抱怨老师屈明光在用一堆琐事折磨他来着。我知道这是父亲的策略。想要分散鹰隼的j力,不把他的目光和抱负吸引到大事上来。
我用袖子拂落路旁枝桠上的雪,漫不经心地问:“大王,你想亲政吗”
“我若亲政,必修德政。会采纳良谋,以民生为本,将熙国真正强大富庶,要让万邦来朝。”他张口即来,不知是不是有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还是他夸夸其谈。
“你等不到那一天了。”
中书令府宅
墨夙渊坐在堂上,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盏:“在朝的当中,大王的岳父还只能是我。”
对坐的中书令徐嘉面上微有菜色,难言的不悦:“的确,王後只有一个,不过大王可以有别的妃嫔。洛景是王後儿时的夥伴,进了g还能互相照应,你说不是吗”
“我并非阻挠洛景入g……大王的情况你也知道,时好时坏的。我让女儿入g,也是感念先王对我们墨家的恩泽。这样的器重,值得我衔环相抱。所以我说,这朝中诸臣站出来献妃的还必须是我。”
“我了解,你和王室的情意非比寻常。但,即使大王患病在身,能进到g里也是宗光耀门楣的好事。”
墨夙渊点了点头,“我知你心高气傲,想挣一个体面,然则以色侍君,终不能长久。未必可以飞黄腾达。”
“这一点我心里有分寸,还需有劳你和王後多多关照啊!”
“你这话就错了,我哪里能关照什麽小女也是有赖大王和太後的疼惜与照应。可你看,她的脑袋不是给大王砸了吗”
“唉……我听说了此事。虽有忧虑,但洛景她的意思还是想着进g。绝非要与王後争宠,只是想图些虚荣,就当给王後做个伴吧,解解闷。女孩子都期望有个倾诉的对象。”徐嘉说得殷切。
墨夙渊寻思着:“洛景长大了,许久不见,不知出落成什麽样了”
“是大姑娘了!”徐嘉见墨夙渊稍稍打消了回绝之意,放松了神色,招手吩咐仆人,“去请小姐过来。”
太医院
纪龄之为我拆去了绷带。我颤巍巍地触m头上结疤的伤口:“恢复得怎样”
“看起来不错。”鹰隼居高临下地俯视,“噢”他询问纪龄之的意见。
“结好的疤脱落後就跟从前一样了,王後不必担忧。但不要心急,千万别用手去剥它。”纪龄之敦敦相告。
“记住了吗,别心急!”鹰隼重复一遍。
我抬起目光,看着眼前高大挺俊的男子,他的眉因我的好消息而缓缓舒展,我绽开笑容,道:“是你那一下太狠了,养了这麽久还没好。”
他点了点自己受伤的肩膀,“还你的,我们扯平了。”
、卷五蒹葭苍苍(30)
“小姐到。”
通禀的侍女躬身退到屋外,我生平第一个对手徐洛景走入了父亲的视野。
十六岁的她已出落得分外标致,不过眼睛和嘴唇尚能显出少女待字闺中的稚嫩。
她的个头比我要高,脸颊也比我丰润。特别是脸上的两个梨涡,如同画龙点睛之笔,在她说话、欢笑时为她添上更传神的风韵。小时候的徐洛景就已经光彩夺目了,同龄的孩子都喜欢跟她玩,连我的两位哥哥也很爱护她。我有些嫉妒。大人们都在说徐大人家的女儿多讨人喜欢,跳舞跳得美……
今天,她穿了一件水蓝色的裙袍,上面用金线绣的海棠有几分跳脱的张扬。那张扬似乎是她一贯的风格,她喜欢爽快的说话,大步走路,风一样的奔跑。
“洛景见过墨世伯。”
爽脆伶俐的声音让人心头一悦,墨夙渊微笑颔首:“越发美丽了。听你父亲说你想进g,告诉世伯,你是这麽想的吗”
“是。”她直言不讳。
墨夙渊的眼色略略一暗,“g里的生活看起来尊贵,但身为女子,也有不少辛酸苦楚。洛景容貌出众,家世又这麽显赫,你该托你父亲替你另择一位,能专心待你的如意郎君。大考刚过,王城才俊众多,还怕挑不到好的”
“洛景自视甚高,只想嫁给天下独一无二的男子。”徐洛景说着,骄傲的瞧了徐嘉一眼,“王上迎合了我内心最实质的关於恋人的幻想,因此生出这样的夙愿。我知道月牙已入g为後,我的请求可能唐突了,但请墨世伯相信我,我没想过抢夺她的恩宠,进了g我们还会是好姐妹。”
“我不赞同你心血来潮的想法。洛景,入g之後你便会发现,那大概g本就不是你想要的。”
“那正是我想要的。嫁给至高无上的男子,在最受瞩目的兰g里生活……我没有心血来潮,我也不会後悔!”
“你终究太年轻了,不明白,一些具有光芒的东西总会让人为之付出巨大的代价。你现在这麽快乐,应该再快乐下去。g里,可没有你的父亲庇护你。”
“洛景已经长大了,洛景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墨世伯诸多阻挠,不会真以为我会抢走月牙的後位吧”她态度顶撞的昂着头。
原本她的父亲可以直接向太後举荐让她入g,也是畏及墨夙渊强大的权势,不得不先问过他的意思。
这一番不知轻重的话使墨夙渊皱了眉,徐嘉赶忙说道:“丞相别在意,这个丫头不大会说话,被我骄纵惯了。不过她心眼儿直,没有恶意。”
“孩子的话我怎麽会放在心上”少顷,他舒缓了眉峰,“还是适合做你徐府的千金大小姐啊!到了g里,怕是受不了约束。”
徐嘉应承着点头:“我会好好管教她的。”他扭头瞪向女儿,斥道:“放肆!”徐洛景不服管束地吐舌。
“罢了,从小养成的脾气估计是难改,我那丫头也倔得很。”墨夙渊摆摆手,“来了好一会儿了,我也该回了。”
“哎、这……”徐嘉想要挽留,墨夙渊给出了一个谢绝的手势,复瞧向徐洛景,“别为难你爹了,他也是为你好。”
望着墨夙渊阔步离开,徐洛景使着x子跺脚,道:“父亲!”
徐嘉很想顺了她的意思追出门去,但自知今日墨夙渊话已说死,无可奈何,他只能晃了晃脑袋。
院中树下,等候在此的墨辰远远望见了徐家父女的动作,向走来的墨夙渊道:“父亲,徐世叔也不好做啊,摊上这麽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哪舍得让她失望”
“你这是想让你妹妹失望吗”墨夙渊目不斜视地走路。
“恐怕妹妹要叫您失望了。”
“有眉目了”
、卷五蒹葭苍苍(31)
起身告辞,没有走路回去,我和鹰隼坐进了轻便的车。有几缕头发不受约束从我斗篷的领口拱了出来,蛰得我脖子糙糙的,索x解下斗篷。
鹰隼伸过手,为我把x前的乱发理到身後。
“回去之後,你的头发可以盘起来了。”
“嗯,又多又长,散着实在麻烦。”本来出门的时候我会将它简单的束成一束,然而方才出门因一种欣喜的情绪忘记要这麽做了。我对这些欣喜追本溯源,脸上一阵温热。
他好像也想起了什麽,问道:“为什麽不扎一下那样就好了。”
我窘得干笑两声,“我回去就扎一下。”
“现在不用了,可以直接盘起来。”
“是。”我mm脑袋,慢悠悠的将话题转走:“再过两个月,扶摇公主肚子里的孩儿该出世了。”
“哦。”鹰隼淡淡的,似乎不以为意。g中那不知来处的筝声恰在这时响起,曲目又是我爱听的《蒹葭》。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你和这位姐姐走动得多吗”我问道。
“她嫁出g後,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从前在g里时,还会聊几句。怎麽,你喜欢她”
“初见的感觉很好。公主温婉贤淑,和纪龄之两个人看起来很般配。”
“这桩婚事是他们自己做主的。”
听着,怎麽感觉鹰隼微有羡慕。
我低头,“我觉得她和纪太医过得好幸福啊。上次公主还特意入g,炖冰糖雪梨给丈夫止咳。”
“都会幸福的,幸福这麽简单。”
“你真这麽想吗”
“是啊。”
“大王,你说两个人是怎麽产生感情的”
“我也不知道。”
我轻轻的“哦”了一声。
“我期望是自然而然。”他说道,“你是怎麽理解的”
“也许是互相吸引吧。”
“一个人有心,另一个人肯用心,我想这不难。”
听着他的话,我露出笑容,心思随着传来的筝声温柔铺陈。
这次和鹰隼同乘一车,心里有了一种别样的心境,这算是悸动吗在他被飒箭横擒住推开我的那瞬,这个人在心里已经变得不一样了。那时我和他离得正近,危险来得毫无预兆,他是害怕飒箭横伤到我,才推开我的。那一剑,他原有机会避开。
车辕缓缓停住,筝声还在继续。
蒹葭采采,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阳光照耀着琼台殿威仪的檐角,投下来的y影漫到了我和鹰隼的脚边。
“你进去吧,我要去扶风殿了。不能叫屈明光发现我去晚了。”鹰隼痛苦地蹙了一下眉,我看到随行的太监拿起本子和笔在记录东西。
鹰隼察觉了我的疑问,说道:“是太後叫他跟着我的,每天我去了哪里,什麽时辰在干什麽都要有明确的记录,还得呈给她看。”
“晚上过来吗”我脱口而出,顷刻脸红。
他微笑,摇摇头,“到时再看吧。”
说罢就要登车而去。
“哎!”我急忙道:“你的剑伤还疼不疼”
他转过头,刚才眉宇间的愁闷一刹那有了光彩的亮色。
“疼,特别疼!”
他笑开了,带着亲近的调侃神色登上了马车。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也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和谁结婚并不重要。成亲只是一种形式,一个成熟的姿态,但是,从那一剑开始,在乎你了,鹰隼。
我噙着笑跑进了琼台殿,迎面的g人都不明白今天的我为何大别从前,那分外耀眼的喜悦不知从何而来。正当我渴望愉快的心情感染到他们时,却意外的发现,今天的他们同样异於平常。各个屏气宁息,垂首而立,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我放慢脚步,迷惑地往殿中走去,到了门口,便看到父亲高大的背影立在堂中。跪在一旁的俞嬷嬷似乎遭到了训斥,压低的头都快贴到地面上了。
我脸上耀眼的喜悦也没有了,沈声唤道:“父亲。”
墨夙渊转过身来,唇上的胡须微微抖动:“王後。”
疏远的口气,并且傲慢。如果他用这种姿态叫我,我宁愿听到他唤的是“月牙”或者“女儿”。他那样,更显得他对王室不屑一顾。而我也心有不快。
“今天我去太医院拆了头上的纱布,伤口已经结疤了,马上就会好的。”我和颜悦色。
墨夙渊高深莫测的静着脸:“我过来是有件事情要问你。”
原来是有事……我还以为父亲想来看我,看来是自作多情了。
“父亲有什麽事”开门见山的问。
他摊开掌心,现出一个古铜扳指。我一怔忪。
“你这表情想必是认识此物了。”
心中又像落入了一块重石,砸得我昏沈沈的。“父亲抓到他了……”我暗忖着,点头。
这个古铜扳指一直都戴在飒箭横左手的麽指上,他跟我说过,此举是为了防止s箭时手指被箭划伤。
“走吧,跟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