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
假借神的名义做出的恶,
我听见了,
假借神的名义埋葬的呐喊,
我嗅出了,
假借神的名义掩盖的血腥味。
我也看见了,
被斥为恶魔的灵魂所行的善,
我也听见了,
被斥为恶魔的灵魂的高声疾呼,
我更嗅出了,
这灵魂纯洁泪水的香甜。
你是谁?
属神或屈魔,假神之者抑或披魔之者?
还是,飘忽于其间,
灰色的浪子?
请回答我。
诺丹看着这首诗,感到一份安定――身边的事物总是飞快地在眼前出现又消逝,一切似乎都是假象,而一切又都基于事实,一切都给了他一种“你很安全,你不用担心任何事”的错觉。
难道不是吗?
就在此时,在这个只需向斜前方迈过五步抬头便可见,晴朗如洗的夜空下,诺丹坐在书房的书桌后,他将布帛平放在桌子的中央,周围是大面积泛滥的信件与卷轴,层层叠叠地瘫倒在他眼前,各种身份、名号围绕着他,各种恭维、赞美包围了他,巨量的承诺与期望爬满了整个地面,它们用近乎审视的目光从地面斜视着他――在一片嘈杂的静㴵;之中。他没有点亮魔法灯,仅凭着窗外上弦月的银色光芒看着这满屋的空旷。
诺丹闭上眼,端起酒杯,黑暗中,酒杯里红宝石般的液体黑得让他心底急促地一沉――从情报被夺走那天算起,日子已经过去十多天,依正常情况而言,他诺丹。佩拉帝早就应该被人关上吊在架子上毒打一顿了,因为直到现在,神器密码的破译仍旧没有丝毫进展。没错,现在他还能好好活着是因为关住他的人没有时间来看着他――他们都很忙,忙到只有精力保住他的平安。
诺丹踱到窗前,上身趴在石台上,夏季已进入七月,空气中的热意一点点爬升至人们开始感到不适的状态。王都城的夜晚似乎一直都是那么地平静,或许这与气候有关吧――如果推测的没错――塔科应该是处于中纬偏上的地区,因为有一条有无数分支的河流,整个国家一年四季看上去都水润舒适,每逢雨季城中和乡村的泥泞会让整个国家变成灰色,而到了干燥的季节尘土又会和花粉一样漫天飞舞……诺丹的思绪无边际地飘浮着:也许正因为这气候,让整个塔科的人都习惯了在礼节下生存――那些动辙拔剑的礼节不在此列――人们的日常生活保守而隐忍,但在种种浮浅的包裹物之下人性却开始扭曲、纠结――角斗场和圣圣灵大道便是其最佳体现。如果说角斗场是整个杰米利亚大陆人好斗文化的娱乐化体现,那么圣灵大道便是人内心渴望的扭曲体现。
为什么好斗?为了香料,为了糖,为了女人,为了财富,为了生存以及更好地生存……等等一切,披着神圣的外衣进行堂而皇之地掠夺,或者根本不用披上这件外衣,成功的掠夺者只须在其后继续贡奉圣廷以及修改史书和法案即可。
不过,讽刺的是,诺丹此时得谢谢这些自人类诞生以来就不断在其体内活跃着的好斗因子――他能毫发不伤地活到现在不也多亏了它吗?王都城的夜晚是平静的,但他明白黑暗之中,无数的信息正在发出和接收,鲜血成片地溅在王都城历史悠久的青石墙壁上,而又在温热尚存的时候被放血之人迅速地拭去,血水顺着城内畅通的地下水循环系统缓缓地消失怠尽。各派的人出于其不同的目的相互缠斗着、监视着,一种多重的平衡似乎在一夜之间形成,人们都按兵不动,而同时都虎视眈眈,诺丹感到自己站在一个以极危险的方式将无数根板凳重叠起来的高塔上,塔下呼声不断,哭泣、赞美、劝告、陈述的声音如潮水般冲击着高塔,使之摇摇欲坠。恰在此时,他的头顶出现了一根绳索,那仿佛是一条救命的绳索,在高空的云雾中看上去是那么地结实,绳索另一端深入云霄,没于不知名的尽头。
他可以拉住它,至少不用再忍受那脆弱的平衡,而且绳索另一端也许还可以将他一直向上拉,直至脱离脚下嘈杂的一切!
但是,谁又能保证那根绳索真能让他摆脱一切?也许他拉住了他,便会永远停留在那不高不低、虚幻无岸的半空中,直至某一天那绳索断裂,他从高空重重地跌入那深不可测的悔恨之渊……
诺丹一口饮尽杯中的红酒,酒没能冲走他心底的阴霾,反而有加重的趋势,在酒精的作用下――这一天内他已经喝掉了一箱上好的红酒――他终于感到脚下的步子有些虚浮,可神智却越发地清醒。他转身走到书桌旁,挽袖拿过一张布帛,接着从墨水瓶中取出羽毛笔――他皱着眉看着羽毛笔,仍旧不习惯用羽毛笔和软布帛的搭配――借着酒气在布帛上写完了无名诗的回信,但五秒后他就缝着眼将布帛胡乱地推到了桌子的一角――准备第二天让尼克扔掉。
他放下拽了一整天的酒杯――事实上,如果不是他经常能保持神智清醒,这幢城堡里的所有人都会把他当作酒鬼来看待,特别自从接到第一封信的那天起,这位神智清醒的酒鬼的脾气在不知不觉中也看长,虽然外表看起来仍旧彬彬有礼,但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却越来越重。
诺丹走出房间,合上门并加上魔法后一步步地踱下弧形楼梯。正当他的脚踩在第九级阶梯上时,一个无声的黑影窜进了他的视野。
“在那儿的是谁?”正当诺丹挑着眉想继续问――“是某个不知公共场合与私人住所之间区别的先生么?”――的时候,黑影身子一躬道:“先生,是小的,您的管家――尼克!”
诺丹一愣,他的管家尼克接着道:“本来有些事还想让您定夺,但我还以为您睡了――看您房间里的灯熄着,就准备自己处理了……”
“什么事?”诺丹继续走下台阶,弹指间一个蓝色光球立刻出现于这片黑暗中,亮度是有了,尼克那张老实又结实的脸也能看得很清晰,但却把周围的人和物都变得更加阴森了。
“是这样的,先生!您带回的孩子……”尼克的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表情:“他又到厨房去偷吃了……”
“平时好像已经准备了饭菜了呀?”诺丹仔细看着尼克,老实只是他的表相,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十分精明,但据这些日子的表现看来――也十分称职,与大部份奴隶一样,他的长相很普通,哪怕过眼五次也不一定能在一群人中立刻把他认出来,但初尝管家的滋味令他身上多了一些非奴性的气质,原本总习惯性地弯下的腰也慢慢地直了起来――但这仅仅是表相,他的灵魂仍旧在地上匍匐着。
“可他一点儿都没吃,一直饿着,连水也不喝,直到晚上人都睡了,他才悄悄地跑到厨房去偷吃。”
“是吗……”看来他还是不能信任自己――诺丹暗揣――这是当然,当着孩子的面和那个吟游诗人谈着什么“交易”,自然不能让孩子生出好感――他会有一种被卖的感觉。
“他现在在哪儿?”
“还在厨房,他不知道小的看见他了,还在吃东西。”
“……你去吧!让我跟他说说。”
“……先生……”
“什么?”
“还有一件事――皇宫里派人送来的薪奉从一个星期前就多了三倍……这笔钱……”
“你看着办吧,不过必须得有明确的账目,仆役们的工钱也可上涨――你的也一样,不过我不希望……”诺丹抬起头,双眸直视尼克的双眼:“不希望看到令人不愉快的事发生。你也该休息了,这段时间劳累你了!”
诺丹点了点头,尼克弯腰行礼后便倒退五步转身离开了。
真是训练有素――诺丹看着尼克那专业的动作――标准的服务人员的动作,动时轻快如风,隐时能让你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存在,日久天长,你几乎可以把这批人看作一幢房子里的家具,没有生命,没有情感……
对了――诺丹敲敲脑袋――暗影军团就是这样啊!
诺丹的脑海里塞满跳跃而杂乱的思绪,他慢慢地踱向厨房,脚步轻得几可和尼克媲美,但却十分地沉稳和优缓,只有长袍细微的磨地声告知了他的到来。
当然,还有那个蓝荧荧的,容易让人联想起黑暗中的某种奇怪生物的光球。
他灭掉了光球,探着黑进入厨房,直到看到厨房的食橱前那团正在不停耸动的黑影他才停下了脚步,不过与此同时,他左边的眉毛俏皮地挑了上去,如果有足够的光线,还可以看见那双黑眸里闪烁的光芒。
小男孩儿使劲儿地往嘴里塞着东西,他今晚在这儿的食物大战已然进入尾声,他现在苦恼的问题是:怎样往衣服里塞更多的食物?藏食物的地方他已经想好了,他验证过,前天藏的东西今天还在呢!根本没被人发现!他得意地想到:其实就藏在枕头下面,谁也想不到一个男孩儿会把东西藏在那儿――那是女孩子才会干的事!!那个脸上还挂着刀疤的管家想不到,那个一脸阴险的蓝袍家伙更想不到!
在男孩儿看来,这幢鬼屋名不虚传,里面住着一群怪兽!领头的蓝衣怪兽长着一张和善的脸――所有最凶狠的怪物都长着一张和善的脸,这是街尾的老阿嬷说的,她是街里活得最长的人,说的话肯定没错!那个怪物拥有怎么喝酒都不会罪的力量,所以想从这儿逃跑,用酒灌倒他是不可能的!必须要想别的办法!男孩儿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他抬眼盯着前面美味可口的食物想到:撑死他这个办法可行么?突然间,一个影像闪入了他的脑海中,那是几天前他在怪物的房间里睡去,醒来后看见怪兽站在窗前,迎着晨光的模样。他不能弄清当时看着他心里是什么感觉,但他还想再看一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笑容使他想起了灰萨。萨拉――平民的友人,男人的敌人,女人的情人,历史的诗人灰萨,萨拉。他是对街里孩子们最好的人,所有的孩子都叫他灰萨哥哥,但他却要求称呼他为“诗歌骑士”。他对每一个孩子大笑着,大家都很喜欢他,但不知为什么――男孩儿想不明白――蓝衣怪兽的笑容让他想起灰萨。
不行,不能这样想!灰萨曾告诉过他:贵族们都是怪兽,和魔族一样的怪兽!不能相信他们,因为任何对你好的姿态都是假象,是他们邪恶的魔法!
但是――
“美好的一天,孩子,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早晨为何如此美好。”
男孩儿的脑海里反复出现这句话,他不能完全明白话里所指,但总觉得这是一句有魔力的话,就像那些强大的魔法师嘴里喃喃诵着的神圣咒语一样,而且这似乎是一句带着迷题的咒语,勾引着人去追寻和深思。而且――他还引来了神迹,他是善者,他还为街里的人义诊,应该是好人……
男孩儿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毁灭着自己来过这儿的证据――他用手把食物残渣赶到橱柜下,黑黑的手一把将还滴着甜蜜汁水的果核扔到了一片漆黑的窗外,连同糕点的包装纸和外面装饰用的丝带……不,他犹豫了一下,把顺滑美丽的丝带也塞进了衣服里,和油腻的食物混在了一起。
他很努力地收拾着,以确保不会被人发现,他的动作着实轻巧而敏捷,黑暗中只见某个影子不停晃动,却没发出多少声响,但他显然没想到在他尽情施展自己偷窃本领的同时,在他的身后不到两米处,另一个黑影正如幽灵般滑向厨房的墙边,嘴唇上下轻擦着,空气中的水元素开始聚集。
男孩儿起身把橱柜里的东西重新放好以掩饰那个每天都增加一点儿的空洞,然后关上拍拍掌上的灰,满意地转身,而后――一个蓝衣人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的身后,那个喝下海洋那么多的酒也不会醉的魔头正站在墙边看着他:
“有人告诉过你么?未经他人允许,获取其物是有罪的。”诺丹双手负于身后,微低着头,额前的长发凌乱地从鼻旁垂下,从窗外透入房内的阴森天光下,他的一半脸被光刷得惨白,另一半则完全陷入黑暗中――除了那只躲在挺直鼻梁阴影下的黑眸――它闪着不可捉摸的珠光。
“我已经容忍过你的一次偷窃行为了――不,是两次,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三次,非常地!”话音的末尾,男孩儿听到某些疑似悲伤的东西。正在男孩儿疑惑之际,蓝衣恶魔突然把一只手从身后抽了出来――在男孩儿或大多数人印象中,此人的手永远只有两种摆放姿势,或背着或拿出,而拿出时手里总攥着一个酒杯,然而,令男孩儿惊颤的是,他的手里并未拿酒杯,而是――一把尖刀,那种刀刃长约二十公分,每家厨房似乎都可以找着的切肉尖刀。诺丹带着几分迷醉仔细端详着手上的尖刀,男孩儿――自然是带着极度的惊恐盯着两米远……不,现在蓝衣人开始一步步走近,步伐像月下在房梁跳舞的黑猫,表情依然迷醉,不过现在注视的对象开始向男孩儿转移。
不得不说,几乎每个带着冒险元素的童话或传奇故事里都会有这么一幕,只是在人物和情节上稍有不同,比如:蓝衣人变成蓝胡子。
“你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幸运的孩子?”诺丹的声音保持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礼貌,姿态上保持着令人心惊胆颤的优雅。
“你……你、你、你是恶魔!”说出这个带着惊讶情绪的肯定句几乎花掉了孩子身上所有的力量。
“……也对,也不对!”诺丹的指尖滑过刀尖,脸部的表情停滞了一下:“这要看你的表现――或者说是选择。”说完,他停下步子,从身后抽出另一只手――手上拿着一把一模一样的尖刀,他将第二只尖刀刀刃轻轻擦上第一只的刀刃,一阵几可怀疑能爬入骨髓的金属磨擦声传进了孩子耳中:
“这里有另一把刀,你有两个选择――接住它,然后杀了我。”
孩子一阵哆嗦。
“或者……从此以后乖乖地听我的话,别做我不喜欢的事,做好我要求你去做的事,这样至少让我觉得你除了作菜之外还有点别的用途。”诺丹把手摊开:“怎么样,你选哪个?”
沉默。孩子咬紧了牙,这可是他人生中看起来最重大的抉择。
“快点儿!再宽容的……恶魔,也有忍耐的限度。”诺丹把右手的尖刀朝旁边的木桌一插,窗外的天光正好被刀刃反射到孩子脸上。
接着,诺丹看到了孩子眼里的一抹光――
“好,我……”孩子使劲儿咽下一口口水,拼命抑制住快要逃出口的颤抖:“我选择第一个――杀了你!”
“哈……”诺丹的眉挑了挑,黑眸里有模糊闪烁的雾光,他将倚在桌边的身子挺直,左手上提将刀拔出木桌既而向孩子抛了过去:“如你所愿――接住!”
刀刃在空中蒙笼地一闪,既而准确地落入了男孩儿手中,男孩儿只觉手中一凉,他模糊地感到自己似乎握着自己的……命运……萨灰似乎是这么念这个词儿的……对,没错,是命运。
“抬起你的头,举起你手中的武器……”诺丹敞开面门对孩子道:“我在这儿……”
“我要杀了你!”
“你不愿呆在这儿――被人束缚?”
“当然!”
“你确信你想好了?我为你的朋友们做了不少好事――我,是引来神迹的人!”
“这是假的!你是恶魔,一定有别的目的!”
“……灰萨。萨拉教你的?”
“……嗯……这你别管!是我自己要说的!”
诺丹了然地点点头:“过来吧!”
男孩儿闭上眼睛――这是一个禁忌,如果要和人肉搏,第一点要做到的就是除非对方死透了,千万别闭上眼。不过,现在他闭上眼也没什么关系――高声喊叫着冲了过去,他的双手紧握冰凉的刀把,刀子和人整个一块扑到了诺丹的怀中。
一个清脆的响指突然回响在厨房里,男孩儿猛地睁开眼,似乎被这违和的声音惊吓了灵魂,他松开双手,手上没有料想中的鲜红色血液或蓝绿色黏液,某人的腹上也没有本应插得很正的尖刀――但他确实感到刀的存在,不过,在下一瞬间那刀似乎便消失无踪,他抬头,那只原本应该抓着尖刀举高而后向下刺入他身体的手此时在高处维持着一个弹完响指后的姿势,接着,他看到了诺丹脸上那抹神似灰萨。萨拉的温暖笑容。
然而,仅仅是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