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雅!你……三神在上,你是认真的!”汤齐斯收回了劝说的话语,因为他看到了贝雅那双坦荡直视的眼睛以及挺直的腰背。
“贝雅,你想救他,但他……并不想和粘上丝毫的关系,而且到现在……我还弄不清他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事实是:如果他喜欢女人,那他为什么要接受那个决斗?”
“哥哥,我贝雅·玛利柯看上去是那种肤浅、没有头脑的女孩儿吗?”贝雅微扬了下她那小巧精致的下巴:“当然不是!我当然明白佩拉帝男爵想和我捌清关系是因为他并不想让我在两个立场间左右为难,哥哥难道不明白吗?那番不仅是对我说的,也包括你!我不得不说:佩拉帝男爵比大多数人都要体恤他人!而与此同时,受他救助的人却在想着怎样以最快的速度去甩开他、背叛他、杀掉他!”
“我从没有想杀他!三神啊……我怎么可能会想杀他!贝雅,你不觉得你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像诺丹·佩拉帝了吗?”
“如果你不救他,那就是在杀他,你和大哥二哥还有父亲一起杀他!一个人捅上一剑,直到毙命为止!对了,记得把当初赠予佩拉帝男爵的寒石针也一起拿回来!我说话像佩拉帝男爵那样露骨让你感到……羞愧了?”贝雅挑衅地耸了耸肩,汤齐斯则完全处于震惊状态――有谁能告诉他:他那个平日里乖巧、调皮的小妹到底到哪儿去了,面前这个有着成*子风韵的女孩儿究竟是谁?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完全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贝雅,你能不能冷静点?别再无理取闹了,否则我真要告诉父亲了!”无奈或震惊之下,汤齐斯发出了最后通碟。
“对,我冷静下来,然后我思考――结果还是不会有改变!”
“你真的会思考吗?玛利柯是国王的骑士,我玛利柯是贵族!哪能为了个人的一些不足道出的恩情就置国王于危难之中!”
“哥哥,你说得对,我们是贵族,贵族是什么?忠于自己的国王、自己的荣誉,是一群高尚的人,但平民与奴隶同样忠于自己的主人,自己的王,他们同样注重荣誉,同样会做出高尚的事――究竟什么使贵族区别于平民和奴隶?哥哥你想过吗?是命运!贵族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因为贵族本身就是王!一个王如果都不能掌握自己命运,那怎么能称为王者呢?王和平民、奴隶又有什么区别呢?啊!吃穿不愁?宠物也吃穿不愁呢!”
汤齐斯瞪大了他那双褐色眼睛直直地看着贝雅,仿佛那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一条吐着火的巨龙。
“哥哥,想想,你只需做一些努力就可使你的恩人免于死亡,但如果什么也不做,那就等于是你直接将他送向刑场!而不管他个人的结果如何,对于国王陛下来说也没有多少损失,对我家族也是一样,不过如果事情败露,对你和我就会有较大的影响……问问自己,做出选择吧!”贝雅走近轻轻地说道,带着一些恳求的意味。
“但是,贝雅,他也许不会死,我们真的不用去救他……”
“即使那么聪明的他最后免于死亡,也绝对逃不过囚禁!哥哥,相信你一定仔细地看过他的眼睛――对于他来说,囚禁就等于死亡!”
贝雅真切地看着汤齐斯,后者紧皱着眉头,走廊里寂静无比,双方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平静之下,两人的内心都翻腾着滔天巨浪。
汤齐斯呼出一口气,他低下头:“好吧……但是,只是试试,如果没有办法或实在有什么困难是我们解决的,千万不能鲁莽行事!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完全答应你!我只是答应你……”
“没关系!哥哥,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这件事绝对需要你!你不明白你在这方面有多大的才能!”贝雅高兴赞叹道,一双漂亮的眼睛仿如黑暗中的明灯般闪闪发亮。
“照你这么说,我其实是个十足的混蛋对吧?有句心里话,贝雅,”汤齐斯认真地看着面前又恢复小女儿神态的小妹,正如老父亲的那个形容――一只欢快的小鸟,他敛容严肃地道:“今晚的你看起来是那么地与平常不同,一点都不像我以往认识的那个可爱的小妹贝雅,你看起来……就像一个陌生人,你吓着我了,贝雅,真的,你能明白吗?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根本就不了解你……”
贝雅·玛利柯闻言脸上绽开了一个绚丽的笑容:
“那么……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玛利柯先生,你会习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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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么一个家庭会议内容特齐娅并没有显示出多少惊讶,很好――照此情况下去,诺丹·佩拉帝决计会走向死亡,最好的结果顶多就是囚禁――但这个结果很多人都不想看到,包括她特齐娅·勒齐斯在内。
顺便说一下,勒齐斯家族也不想看到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
黑暗中,特齐娅突然感到有些心酸――真正的,胸膛的中心位置突然划过一道打破这片平静的感觉,如果用味觉来形容,她只能找到一个词――酸。随之生出些许不舍和落寞。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会打断她的思考,扰乱她的步伐。但是,虽然她极力想抑制住这种感觉所带来的思考,但一股巨大的冲动却由里向外地涌上来,她来不及制止,速度如此之快,瞬间就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记忆随之泛出――诺丹。佩拉帝曾牵过这只右手,记忆如此鲜明而细腻,她甚至能完整地重温当时在王都大教堂的夜晚,在那一两分钟所发生的事:出乎意料地,诺丹·佩拉帝握住了她的右手,恰到好处的温暖,恰到好处的力度,在那一瞬间她感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将她与那个瘦削的男子联系在一起,不是那些出于礼仪的舞蹈,更不是那些肤浅的笑容与言语,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东西……
特齐娅感到自己不能再沉溺下去了,她近乎冷酷将那些温暖的感受抛诸脑后,任其在黑暗中哭号。
诺丹·佩拉帝是一个同性恋――他身为一名男性,没有去爱上一名甜美的女性,而是爱上了一名男性,尽管那名男子的确长得比大多数女子都漂亮,但他仍旧是爱上了一名男性!否则怎么会有人笨到将一个铁定会输的决斗揽到自己身上来?
特齐娅的脑海里这样想到,于是那堆被她抛到一旁的“感觉”立刻在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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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误会而无法解释确实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但诺丹·佩拉帝无瑕去为了这类疑虑辩解――况且这类辩解一般都会收到反效果。他甚至也无瑕爱上某一个人,哪怕是产生一些类似爱恋的依赖性情感,话说至此,实际上他并不认为“爱”是一个那么容易产生的感情,或许与他人对“爱”的理解不太一样,抑或许他的“爱”的标准太高了。
更有可能的是:他也和特齐娅一样,经常将此类扰乱思维的情感像虫子一般抓出来扔到某个角落里去。
但它们似乎一直很顽强,每当银月初上,这些躁乱的情感就会聚集到一起,如影随形地在诺丹的身后唱着大合唱。
很多人一生都在和这种高亢的歌声作着不屈不挠的斗争,但孩子们总是那么纯真和天然,不论男女,小的时候都曾经大声哭泣,随着年龄逐渐增长,男孩儿被长辈们教导成了“决不轻易掉泪的骑士”,而女孩儿则被套上了“天真无知、脆弱易感”的繁重外衣。
所以孩子总是能很轻松地说出心中所想所思,而同样的话不少成年人却要鼓起十二分勇气才能道出一星半点,比如: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小胡利安坐在鬼屋庭院的台阶上冲着正端着一杯茶的诺丹道,银月下,诺丹那端着茶杯的优雅姿势不由得有些僵硬,而小胡利安一本正经地托着腮,双眼鼓鼓地看着他。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胡利安,你是在夸奖我――一个曾经被你视作怪兽的人,其实是一个还不错的人?”
“嗯……是啊!”诺丹那有些绕的话让小胡利安听得有些吃力:“原来我以为你和其他的贵族一样,都是些很坏的人,但现在看起来还不错。”
诺丹皱了皱眉头――在他的印象中,这样的话通常只有成年人才能说出来,如果从一个小孩子里嘴蹦出来,实在很像是有人教唆的。
“是那位吟游诗人让你这样说的么?”诺丹低头喝了一口茶。
“你是说萨拉吗?才不是!是我在说啊!不过好像萨拉还是不太喜欢你。”小胡利安略微有些为难地说道:“但我就是觉得你不是什么坏人……”略微沉吟后,他抬起头来却发现几秒钟前还站着喝茶的那人不见了,用眼睛慌忙自处搜寻了几秒后,没想那人却端着一个托盘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这回,诺丹端来了一壶茶和两个杯子。
“你在用你自己的脑子思考……”诺丹倒上茶递给胡利安:“这一点很好,真的很好!孩子,记住你现在的感觉,让这样的感觉一直伴随着你,你就是个了不起的人!”
“还有,谢谢你的褒奖,这句话是我……这么久以来听到的最令人高兴的话!这句话完全值得我打开最顶级的陈酿!不过,你还未成年,所以喝茶是最好的。”诺丹挽着袍子坐到胡利安身旁的台阶上,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
“是吗?”胡利安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多人也这样说你啊!”
“是的,但我觉得这句话由你说出――我没想到!”
孩子皱起眉头。
“说说看,你为什么说我是个还不错的人?”
“因为你做了许多好事!帮助了很多人!而且我觉得你……就是很好!”胡利安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诺丹将杯子放到杯碟上,他皱着眉、抿紧双唇,收起了轻松的神色,半晌后轻声道:“也许我马上就要做一些让你觉得不太好的事,比如:就像刚才一样,我也许会突然在你面前消失不见……”
“但你马上又回来了呀!还端着茶!”胡利安乐了。
“如果再也不会回来了呢?没有茶,没有人,什么也没有,不要再指望我,我可能就这样一去不回,抛掉这个鬼屋以及这个屋子里的人,任由这里被野草重新覆盖……”
胡利安呆了一会儿,孩子的感觉一向灵敏,他自然明白身旁这个任性地将自己收为养子的人话里的意思。
“你胡说!”胡利安突然朝诺丹咆哮,他只是大声喊叫着,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话里确切的意思,但他就是突然不想听下去了,仿佛这样就可以拒绝一切的改变。
“胡利安……”诺丹的脑子里充斥着胡利安稚嫩的咆哮声,他明白当一个人刚刚开始对另一个人产生依赖感时就离开他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但这些话的确得说,而且越早越好。
“胡利安,我知道这对你很难!但是……也许我接下去说的话你听不懂,但我还是会说,一定要记住:你明白吗?一切都会变的!当你再长大一些,你会发现你原来看到的东西都在变形,它们在扭曲,不停变化,你会发现自己在一夜之间变得很愚笨,发现自己所相信的一切都在崩塌――那是一座愚人塔,在那之前人们都安逸的住在里面,相信自己所闻所见都是真实可触的,但突然间,这座塔倒掉了,因为一场地震,或者因为一场战争……一切都在崩毁,你不能因为怀念以往所信的一切而固执地留在塔里,你要逃出去,尽力地奔跑!无论以往的一切有多么美好!你都要跑,不断地跑!”
诺丹停了一下,他发现胡利安稚嫩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泪痕――孩子正瞪大着双眼死死地看着他。
“你得不停地跑,因为地震一直持续不停,一切都变得那么丑陋和扭曲,你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一切都在变化……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胡利安?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以前和吟游诗人灰萨·萨拉,和你小伙伴儿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一直都在谈论着怎样成为一名英勇的骑士吗?真相就是――一个人要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他就必须走出他从小赖以生存的城堡,举起武器,骑上他的座骑,去迎接挑战,勇敢地面对一切变化!你要明白,这场战争是无法制止的,所有的人都只能离开!所以……”
“你不能带我走?你要逃走?这里会有战争?看来他们说的是真的,我的朋友们,他们经常来和我玩,当你不在的时候,他们说很多人离开了王都城,但他们还是会回来的呀!战争结束以后!”
诺丹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胡利安。
这就像看着童年的自己,但他是如此可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原以为自己已经够成熟了,但没想只是白白添了岁月,其余的地方不仅没有跟上岁月的脚步,自己也变成了当初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
胡利安低下头,双手紧抓着那杯茶,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温暖都从他周围抽离而去,他只能试图从那杯茶里汲取一些温暖,但他竟感到那茶杯冰冷得如冬天刚从河里捞出的冰坨一般。下一刻,他扔掉手中的茶杯快速地从诺丹身旁跑开了。诺丹只能呆呆地看着破碎的茶杯碎片在石阶上一级级弹落,直至四处飞溅的茶水从温热变为冰凉。
一个影子从一根柱子的后面滑出,黑影伸手在盖着一个大破纬编帽的脑袋上抓了抓,最后用一种极其肯定和无礼的语气对呆站着的诺丹说:
“你是一个混蛋。”
诺丹仍旧看着那些碎片:“谢谢你的提醒,猎手先生!不过,我想问一句――是不是所有暗影军团的人都喜欢在偷听了别人的谈话后再突然出现,看似很高尚地――去指责他人?”
“那好,下次我一定趋你和其他什么人嗦不停的时候马上跳出来大声喊:诺丹·佩拉帝!你就是一个混蛋!”猎手的嘴里叼着草,他用带着笑腔的声音含混地回敬:“你是想我这么做?”
诺丹背着手,扭过头来看着柱子旁歪歪斜斜地站着的猎手,大概看了三秒后,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好吧,我就是一个混蛋。”
“呵……现在又变成一个自大的混蛋了!”猎手听完这句话不由得笑出声来,引得诺丹翻着白眼、抿着嘴直直地看过去:
“那我能怎么办?我很抱歉!十分抱歉!我当初不应该意气用事将那孩子收为养子,不应该让他一直待在这里,我不应该让他和我扯上丝毫的关系!就像高尚的猎手先生所言――我就是一个混蛋!做事完全不顾他人感受!只为了自己!哪怕对方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诺丹说完这通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便平覆激动的情绪。
“……你当初是意气用事将那孩子收为养子的吗?我一直以为你是为了和吟游诗人灰萨·萨拉达成那项替你吟诗传颂的协议,作为威胁或交换条件什么的,才勉强把可怜的小胡利安放在身边的呢!看来我对你的误解很深啊!”猎手继续嚼着草,说出以上那通话时半点近似于愧疚或讶异的感情都没出现在他的脸上。
这通话结束后诺丹就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当中――这是一种因为要作出困难抉择而产生的沉默――他正挣扎着是否要用语言反击回去。
但没等诺丹作出抉择,猎手就抓抓脑袋又倒出了一通话:
“真不舒服!我不能再说这种刻薄的话了――你平时这样说话时都在想什么?那个孩子虽然在这儿待没几天,但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在你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时候――啊,你就没怎么关注他――他已经变了,和原来那个在巷子里偷东西的小不点完全不一样了!但是,当他已经开始接受你的时候,你――居然就想撇掉他一个人逃掉!”
“现在他不用怎么担心了――依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是不可能逃掉了,‘逃跑’只是个比喻而已……”诺丹颇有些灰心丧气地回道。
“现在后悔太晚了吧!”
“我怎么能控制!我试图控制!不要让自己那么心软――啊,懦弱的家伙!你知道你这样看似心慈的做法实际上有多么地不负责任以及残酷吗?我试过!但是根本没有用!不信猎手先生你自己可以试试――你能在那些柔媚的巷陌女子面前一点都不心慌气乱吗?”
猎手翻着眼睛看了一下天――显然,诺丹的这个问题把他给堵住了,他的确不可能不去想那些诱人的身体。
也许是为了把话题从这个有些尴尬的问题上引开,猎手埋头轻咳了一下后抬起头来问道:“说实话,你为什么找我帮忙――你不是想着逃跑吗?所以把所有会拖累你的事务都交待了……难道你在这个时候想通了要完全倒向皇族?这倒是很可能――做出这样的决斗,小子,很有血性嘛!与其乖顺地跪倒在圣廷和图亚安脚下还不如奋力一搏!这样我就明白了,你为什么故意把阿尔瓦那个小傻瓜蛋推到一边去了――不管再怎样呆,至少也是圣廷的探子呀!”猎手朝诺丹看过去,想知道后者的回答,而后者也的确给了一个回应:
“既然猎手阁下都猜出来了,还用我说什么?”
诺丹微扬着头,双手后背,一双黑色眼睛讳莫如深地看向猎手,后者接到这样的目光,不禁也警觉地回看。
“猎手阁下应该是最清楚我为什么会选择你帮助我的人,也许这时局很令人迷茫,但阁下应该一如既往地清醒吧――
正如密林中追捕猎物的猎人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