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对立的双方不一定处于平等的立场――虽然自古以来就一直标榜着“决斗在三神前的平等性”,但相对于其它判定是否有罪的方法,这种方式至少给了弱者一个机会。
诺丹·佩拉帝与菲利斯·图亚安的私人决斗从午后二时准时开始,离定下决斗之时起正好整整三十天,一个月,分秒不差。
双方的证人已经就座――塔科区光明大主教沙亚阁下的参与向世人证实了这并非一场普通的决斗,而是一场由教宗阁下特许的决斗。他身着大主教正装,威严的白色长袍外垂挂着一条金色齐膝的围巾,这身装扮使得其身处的地下决斗场也变得更为庄严肃穆起来。
诺丹自然记得这间地下决斗场,他曾在心底里高声赞叹过那连接地面及各地下秘密决斗场间的长长甬道,再次步入其中,他的方位感明确地告诉他:这是一条螺旋形甬道――它绕着一个个不明显的圈,一直将人引入一个固定的中心,在这条螺旋向下的甬道的两侧,布满了无数个房间,一不留神便会进入其中,当你醒悟过来退回甬道时,领路的人便已走远。
一圈圈向下而去,不断地向更深入、更远处、更中心的地方走去,弧形的墙在昏黄的球形魔法灯光下如一道缓慢拉开的黑色幕布般一点点将这个世界的景象呈现在人眼前。诺丹知道在这中心有什么东西正等待着他,就像一个人自然地知道人生的尽头自有死亡在等待着他。如果说前世的他在一步步走向这确定的中心时突然被一个意外抛入了中心――就像一条突然断的线,那么现世就用玩笑似的荒唐方式让他务必走完这个过程。
各种强烈而极端的感觉一起涌出,最后竟汇成一滩迷茫。
角斗场的地面一如一个月前那般冰凉而坚硬,但也有很明显的不同――原本完美的黑玄石拼花地面上出现了一个面积大到几乎覆盖了整个决斗区地面的图案,图案所在的地面被一种白色的石料填满了,图案边缘光滑而整洁,仿佛那黑白石料原本就生长在一起,而非被某个家伙的不明魔法力挖刻毁坏后再用白色石料人工填塑的。
诺丹坚持独自一人在决斗前走进决斗场中,他闭上眼睛,微微仰着头:风夹杂着水气从八个出水口而出,经由四周的看台滑下径直向他裹挟而来,这使他紧张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凝神静气地聍听:贵族们华贵而细软的落地长袍与地面摩擦的细微声响,首饰、佩剑相互击撞的声响,观众席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急促而低沉,相互间埋头私语、低笑的声音,双方证人反复验证双方文书的矜持的争吵声,略为高调的致意之声,某个大人物进入观众席而引发的不断扩散的骚动……诺丹确信自己正在聍听一首交响乐,他睁开眼睛,晕眩的视野中现出这支交响乐团伟大乐师的身影:
瑞安王安迪·米诺斯睁开他青色的眼睛,眼光瞬间递至菲利斯·图亚安的眼里,后者的唇边拉起一道弧,他将双手拢至胸前――仿佛那里有一只无形的箱子――他那显得强健有力的手抚向左手食指上火红的戒指,戒指上一只火红的怪兽的形象跃进了距其五米之外主席台上的沙亚眼里,他那对褐色的眸子里泛出的丝丝冷漠,不停地在对峙的一王一爵身游走着。安迪敏锐地察觉到了沙亚纯粹观察的目光,毫无畏惧地迎上,但他发现沙亚那看似温和的眼神竟如一团棉花,一脚踩进竟毫无收获,他将目光转向从进场之时起就一直有些神经质地坚持一个人独自站在决斗场中央的诺丹――后者正看着他,他竟无法读懂那目光里所包涵的意思。
沙亚也在同一时刻看向诺丹,后者只略略地扫了他一眼,但那目光却是格外尖锐的。随后他将目光收回至膝上的文书中,在安迪的视野中,他正好避过了菲利斯·图亚安试探的目光。
众人间目光的碰撞正如旋律中的音符,一个接着一个,音色各不相同,都在这决斗场的穹顶上飘荡。
诺丹看向主席台桌上的那只高约半米的魔法沙漏――再过两分钟,决斗就会正式开始。他没有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发现玛利柯两兄妹,也没有看到特齐娅·勒齐斯清雅的身影。
两分钟很快过去,在主席台洪亮的号令声下,整个决斗场在倾刻间变得鸦雀无声,但随后又在菲利斯·图亚安从座位上一跃而入决斗场时重新沸腾起来。
诺丹曾设想过这场决斗会开始的方式,但他却没想到这一切竟在他恍惚的沉思中开始了,他感到有些猝不及防,自己就像一个清晨刚从床上被匆忙叫醒要求在一个小时内分析完上百页星盘的占星学徒。在千分之一秒内,他隐约意识到:自己至少应该先布下一个魔法屏障,但他胸前垂挂的水晶球的似乎总是比他的意识快一步:
也许出于先发制人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菲利斯·图亚安甫一上场便以闪电般的速度向明显处于走神状态的诺丹投来了一个火系铭刻魔法,在呼啸的火焰即将与诺丹接触之时,一道浅蓝色水系屏障就这么“恰好”地出现在魔法来袭的正冲面上,水与火奋力一搏后便同归于尽,伴着一阵魔法冲击波消失在人们视野中。
诺丹吞咽了一下――现实就这么重重地砸到他的眼前,如同突然崩塌的高塔中突然掉落在他脚边的厚重石块,先前如浓雾般使人身心都迟钝的不真实感被粗暴地扯掉,如同揭开一张久被尘封的画作上覆盖的画布――他的全身的每一条神经都紧绷起来。
菲利斯·图亚安正如人们所形容的那样――他是胜利之神,是战神的化神,诺丹甚至怀疑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会如战场上贪婪的火焰般疯狂燃烧――而不仅仅是他那头好看的火红色长发。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优雅的浅笑,黑色的劲装让他那红色的张扬显得更为深沉。
“醒了吗?佩拉帝男爵?”菲利斯·图亚安迈步向诺丹走来,仿佛他正走向自家的囚舍看望犯人而非在角斗场上走向对手――事实上,他心里有百分之八十的确认为他在看望犯人,而另外百分之二十认为自己在与一个尚且活着的死人对话。
此时诺丹才些许看清了对方脸上那抹看似优雅的微笑――那并非优雅,那只是一个面具,对此诺丹也报以优雅的笑容――同样也是一个面具:
“谢谢阁下,我醒了。”
实际上,诺丹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么紧要的关头竟然走神――思维一下子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正与外界积极地联系,他是那么地焦虑,忙于应付任何突发情况,而另一半竟干脆站到事实的岸上,并非冷眼旁观这一切,而是――非常奇异地――带着纯粹的戏谑与浓重的幽默感在观看着,他甚至都能听到那幽幽地从脑海边缘处传来的抑制不住的口哨声,他感到这种情绪是那么地不合时宜,但越是这样想,轻松的口哨声就越是响亮。当他微笑着回答菲利斯的问话时,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在被严肃的家长问话时连忙收起脸上俏皮的神色匆忙地戴上一个名为“优雅”的面具以应付。
我是想逃避,还是纯粹觉得眼前这极端严肃的事实在根本上就是一场闹剧?
诺丹的心里这样想着,抬手习惯性地布下一道屏障――或许他之所以能在决斗中思考,还是多亏了那习惯于在严峻事实面前溜走的思维?
溜走的思维顽皮地想到:在菲利斯·图亚安那张“优雅”的面具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一定是一些伤痕――如同神启般,他的思维告诉他这么一个判断,那就像一种惯性,一种直觉,一切如群星般闪耀的事物背后都有着脆弱的伤痕――一切神圣的、严肃的、高雅的……事物背后都存在着荒谬与悖论――就像这场决斗。
“你……一如既往地让人难以捉摸啊!佩拉帝男爵,你那脑袋里时时刻刻在想着什么?乘这个机会――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向大家说说!”菲利斯一边准备着一个魔法――他似乎并不准备马上下手逼迫诺丹就范,而是以一种喝下午茶的悠闲在与诺丹聊着天。场边,他的助手――这绝对是个摆设――正好整以暇地歪站着等待这场决斗的结束,诺丹的助手――这个同样也没什么用的角色是诺丹到场后由沙亚告知的,不出所料,正是年轻的阿尔瓦――他倒是一本正经地拔出半截剑来以备不时之需。
诺丹品味着菲利斯的话――这样的句式曾经从好几个人嘴里蹦出来过,他们都有两个共同点:其一,都是控制欲极强的人;其二,都是尚不得势的人。
但有一点不同――菲利斯·图亚安,你从他身上看不到认真和严肃的痕迹。
“想到男爵阁下不擅武力,便改为纯粹的魔法――决斗文书上都写清了,你也签字了盖章了!这真的是很宽裕的条件了!你……难道就不准备还击吗?听说你的魔法施放速度很快!或者来一个‘神迹’!阻止这场荒谬的决斗?”菲利斯咧开嘴笑了起来,说实话,那对男人和女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具魅力的表情――你能感受到一种仿佛从他的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狂醉,这一点,诺丹自然也感受到了:而且这种近似于疯狂的蛊惑力还掺杂着冷静的清醒。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阁下似乎一直都认为这个决斗是件荒谬的事……”
“对!”
两人并没如众人所期待的那样,一上场便接连不断地与对方痛殴起来,而是脸上带着微笑,相隔一段看似安全的距离――聊了起来。
“阁下根本就不觉得我诺丹·佩拉帝是一个值得把名誉等筹码押到桌子上,并与其豪赌一场的对手是吧?”
“这你就错了,我从来不轻看一个人――不过如果我说话时让你感到你被轻看了,那只能是你的问题,也或许我太骄傲了,以至于不自觉地流露出对自己的认同……你能听懂我的话是吧!你是个聪明人!”
“同样的,阁下也从不高看一个人,或高看任何事物……所以阁下从来就没把这场决斗看成一件严肃的事,哪怕现在决斗的意义已经改变了,您仍然认为它是荒谬的……”
“你也正是这样想的不是吗?你是个聪明人――一件如此荒谬的事突然发生了,接着它又变成了一件严肃的事,现在我们又站在这个严肃的场合谈论这一连串事情的荒谬性!而我为了这个原本没有预想到的谈话而把十几年前从别人那儿学来的原本就觉得很荒谬的词汇说了出来!”
“而且,我还很荒谬地站在这里认真地听你说,并且觉得你也许是个值得交往的人!”
“难道你真没这么想吗?看看,在这个决斗场,除了我与你之间的这场决斗,还有多少秘而不宣的决斗?都那么严肃、神圣,确实很神圣!看看光明大主教那身闪闪发光的神袍!”
“现在我已经分不清究竟谁是一个小丑了――或许大家都是!”
“你是个聪明人!很聪明!但你同时也是个很愚蠢的人!”
诺丹的注意力一下子收了回来。
“你的愚蠢之处就在于――你太过聪明了,甚至以一种极其认真的方式对待一切!还有,你真的以为我很想和你站在这儿聊天吗?”说完,菲利斯·图亚安再次露出那个极具魅力的笑容,与那个笑容同时送达的还有一个叫做“凡斯帝其”的火系攻击魔法――魔法的名字直接取自于一个不明其意的,从上古流传下来魔法词汇,其效果就是在一瞬间破坏了诺丹的水系屏障并随后将他抛向决斗场的一边。
重重地砸向场边坚硬的地面后,诺丹竟诡异地在一瞬间了解到自己因此重击摔断了肩胛骨,背部有着大面积的擦伤,左下的一根肋骨也在冲击中粉碎性骨折,甚至内脏也因此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胸前,那感觉,绝对是重度烧伤没错――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痛苦还没来得及呼号,身体组织便在奇异的水晶球能量的作用开始了重生。
有一个问题,诺丹一直不敢直面――如果那些身体组织已经损坏了,那么新生出来的组织双是从哪里来的?对了,他灵光一闪:能量转化而来!
事实确实是这样么?
但这不是他需要在现在、当下关心的问题――他更需要一件新的长袍,因为魔法火焰的威力,他身上原来的那件长袍已经毁损殆尽,虽然身为一名男子,裸露上身并不算什么,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那个裸露的资本,而在这个时候,一名助手便显现出他的价值――阿尔瓦几乎以光的速度冲在诺丹的旁边,快速地为他披上一件新的袍子,并扶他站起来――也许他会在闲暇的时候仔细思考一下:为什么他似乎总是在做这类事?
诺丹谢过,混乱的思维立刻沉淀下来:原来的那抹占据上峰的轻松思绪被他生硬地踢进了一间不知名的黑暗房间中。
他是要赢,还是干脆地求饶?
究竟哪条路距离自由地逃离此地更近一些?
决斗,将对立双方的模样完全呈现,毫无遮掩地。在决斗场上,只有真实与本质的碰撞,从这个角度而言,决斗绝对是分辨勇者和懦夫的舞台。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很多知情人士――不论在明在暗,脑海里同时生出了一个感叹:“诺丹·佩拉帝到底在想什么?尽快投降吧!”
当然,也还有和诺丹本人一样大半命运还操控在他人手中的人,比如:瑞安王安迪·米诺斯。他那一向有条理的头脑在这个角斗场里也开始瘫痪,他想到了上次与诺丹一同前来此地时的情景,想到了那个到现在为止还摸不清来历的刺客,当然,自然不会忘了自己曾与某人谈论命运。
关于命运,当下诺丹已经不再考虑这个――或许他只是把感受扔进了黑暗中而已。他正集中精力解决摆在眼前的选择题,而到最后,这个选项就变成了:他究竟该相信什么?圣廷的表现还是暗影军团的暗示?沙亚的真诚还是威廉·波顿的别扭?
相信谁?
到头来,一切政治的、宗教的的问题总是坍缩成为个人的、纯粹感觉性的问题。
看来问题还是没能解决不是吗?
但是,菲利斯·图亚安并不是教堂里的神职人员,他绝不会在行火刑之前还留下时间和机会来让诺丹思考和忏悔。他不是那么温和的人,他的方法往往直接也更有效果些: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诺丹所能做的全部事情就是绞尽脑汁去应付对方的各种攻击――如果是单一的攻击,诺丹倒是能简单地支起一个屏障就了事,但遇上连环攻击,就疲于应付了,如果再加上战术……以目前的情况而言,整个角斗场观战的人都已经开始同情他了,而“神使”的威名也快被消磨殆尽,再看另一方,菲利斯·图亚安,他的脸仍旧带着那抹浅笑,不过,现在,诺丹看清了――那绝对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
玩世不恭者往往是最可怕的,他们通常就是一个旧的制度和体系的推翻者,但他们推翻那些陈腐的东西时并没抱着什么崇高的理想,甚至连自私的想法也没有,任何规则在他们眼里都是可笑的――甚至包括人终究一死这个定理。
所以从表面上看,他们总是像赌徒一样狂热。
这就很好想象为什么那么多文人、艺术家都投奔了他而去,他们甚至抛弃了三神――菲利斯·图亚安是那么地鲜活,有魅力,比冗长的说教以及冷硬的石头好了不知多少倍!
身处此角斗场的人们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火山爆发,刚才的魔法攻击如此迅猛,即便沙亚布下了圣光防护屏障――上一次施布此术时是在王都城遭受攻城袭击时――观众席上的人们也感受到了来自菲利斯·图亚安的魔法所带来的每一次剧烈震荡,四面肆虐的烈焰碎片与圣光屏障撞击出的绚丽光芒在淡金色的圣光屏障上呼啸着,以极其夸张和华丽的姿态占据了人们的眼睛和耳朵。场内,菲利斯·图亚安完全把此次决斗当作了个人魔法力的展示会,变着法的刁难诺丹,而后者的行为在观众眼里就变得越发怪异起来――诺丹·佩拉帝不是没有抵御能力的,他的英勇事迹从塔科边境的小镇一直刮到王都城,特别是王都城,甚至还有神迹不是吗?
这些观众们,围坐在场边一周,他们看着场中所发生的一切,尽管他们的想法大都各不相同,甚至针锋相对,但有一点他们是完全相同的――所有的人都看着这一切一点一点地走向一个结果,他们看着这过程中每一点的挣扎、痛苦和绝望――之于决斗中的人和观众席上的他们,但他们仍然这样看着,等待着,没有丝毫的意愿去改变什么。
仅仅是看着,就像三神的塑像看着这世间的人们。
“你在等?你在等。”菲利斯·图亚安轻声地说着,他放缓了手上的魔法攻击,嘴上却毫不放松:“我没有用武技攻击而只用魔法与你对决,这个决斗场地被水包围着,对于你――一名水系魔法师来说更是有利,但是你从决斗开始到现在连一次攻击也没有……虽然我认为这件事很荒谬,但你现在的态度让我开始有点严肃起来――我觉得你在挑衅我!不过,我的头脑还没那么糊涂――你在等,等着什么人来救你,最后突破重重阻碍从这个角斗场救出你的一方将是这场战争的胜者――你在赌这个!”
诺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乘着这说话的间隙,连忙布下又一重屏障,他心底明白这并非长久之计――他身体里的魔法力在飞速流失,即便不远的四周全是水。
菲利斯·图亚安抬手扔出一个魔法,那道火红色的光芒在从手掌中泄出的瞬间便化为十几道匕首一样的事物直飞向水系屏障的十几个最脆弱的点,诺丹向后一跃,但他周身的疲惫却拖了他的后腿――那十几道由高密度的火元素构成的匕首向他直冲而来,幸而水晶球及时地筑起一道贴身的屏障,但那也仅仅抵消了来袭魔法百分之五十的力量,剩下一半的力量直接从诺丹身上横扫而过,如果在几分钟前,身体组织再生的力量会快得让他根本来不及察觉疼痛,但在一次次连续性攻击之后,此时神经组织正忠实地向诺丹的大脑传递着钻心的疼痛。
“佩拉帝男爵……善者大人,一个颇具传奇性的人物,他高傲、自信,但看看现在的他――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在说这样的话,真是老套,但却很贴切,太贴切了!我提醒一下:观看席周围的圣光是由光明大主教沙亚阁下布下的,如果有人想要在不损坏屏障的前提下通过它,必须得到沙亚大主教的首肯,因为那个屏障并非将观看的人罩了起来,而是把角斗场罩了起来,你和我现在就像待在一个蛋里,而在这个蛋的外面,那些人们,不管你对他们有没有好感――他们也只是在看着而已――看着你一点点死去,没有人能帮你,没有人会帮你!”
诺丹因支撑不住而坐倒在地,他将手伸进场边的水渠中。
“为什么不拿出那次你在魔武学院使出的魔法?那么华丽、强悍的魔法!”菲利斯向前迈出一步,随之而来的一个魔法竟让四周水渠里的水全数向空中腾起,腾起的水花溅落到诺丹身上,仿佛正在经历一场阵雨。
“不介意一名火系魔法师还会点水系魔法的毛皮吧?”菲利斯看着坐在地上的诺丹,笑了起来。
后者伸手用长长的袍袖包住胸前的水晶球。
“善者阁下,反击吧!哪怕只是演戏,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实力!别只是坐在那儿穿可怜,想办法让这场荒谬的决斗变得有点意义啊!让我看看你那令人赞叹的勇敢和仁慈!”
水完全重新回到了地上,但诺丹的模样正如菲利斯所言:十分可怜。这次情况与上次在百花圣灵堂后的悬崖边时很不一样――上次,他只须考虑“怎样逃跑”这个问题,目标明确而且简单。
菲利斯又掀起了新一轮的攻击――但他脸上的表情并不愉悦,相反,十分地不耐烦,眼前这个坐倒在地、一副可怜像的家伙让他感到十分可笑同时又极其无聊――他扔出一连串的火焰,这些小却密度极高的火焰让诺丹的身体再一次遭受了严重的损伤,但这一次,恢复的魔法并未带给他任何奇迹,严重灼伤的肌体上毫不意外地流淌出血液。
诺丹吃痛地闭上眼睛,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大脑在一瞬间停滞,但他的袍袖依旧死死地包住水晶球。
“神使大人,看看你自己,为什么不分给自己一些仁慈呢?你不是能通达神灵吗?你不是能引发神迹吗?告诉神,乞求神――让神救你!”
实际上,诺丹自己当然很想这样――再引发一次神迹,再让脑海里莫名地闪现出一段咒语,但他试过,然而就像当初那段咒语毫无预示地出现在脑海里那般,这次却神秘莫测地从脑海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
“我听人说,你在计划逃跑――”菲利斯轻缓的声音如刺般扎进诺丹的耳朵里,他立马警觉地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你认为真的能逃跑吗?你忍心丢下那些教堂里的人跑掉吗?你是善者大人啊!还有你府上的那个小孩儿,你就这么丢下他不管了?你信不信,只要你的一只脚踏出王都城的边境线,他们,所有的人统统都会在同一时间送去填角斗场怪兽的肚子!你应该相信我的实力!”
诺丹张着嘴,他想大声地说什么,但当他看见对方得意而满不在乎的神情时他便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玩世不恭者。
他的手无力从胸口滑开,一种空洞的感觉支配了他的全身――他准备将双手举起来,意识到对方将要做的事,菲利斯·图亚安收回了向诺丹继续迈进的步子,他在原地停住了,随后打算收回手已经准备好的魔法,他的脸上已经绽放出满意的笑容。
一瞬间,场内所有的人都明白一切均已尘埃落定。
这就是结果。
在一连串的挣扎之后所迎来的结果。
决斗,直面的艺术,不能退缩,不能放弃。眨眼间,塔倒城倾,一切开始崩塌。
诺丹深吸一口气,他准备投降,一瞬间,他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但同时也感受到了令他几乎快要垮掉的失败感――这挫败感并非由面前张扬的红发男子所引发,而是由超越一切人群之外的某种不确定的事物所引发。没错,那就是神,那就是掌握命运的神。
只能认为那里存在着一位神。
这位神嘲笑着世间的所有生灵,极尽所能。
所以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接下来发生了这样的事――
一些从伤口里渗出的血液掺和着水顺着水晶球项链的链子顺势滑下,很自然地与水晶球接触了。诺丹曾研究过,只有当自己身处十分危险的境地时,血液、水才会成为钥匙打开水晶球神秘力量的大门,而此时的他已经投降了,放弃了,菲利斯·图亚安也正等着他说出一句代表着投降的话――在这个场景中,没有任何威胁,甚至连诺丹本人也没有攻击的意识。但是,水晶球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了那道神秘力量的大门。
对于菲利斯·图亚安以及场内的观众而言之后几分钟场内只有一片湛蓝。一片幽秘的蓝光在瞬间覆盖了整个决斗场,惊讶、惊喜……或别的什么情感不停地撞击着人们的心以及重新塑形着他们的表情。
但之于诺丹,就变成了这么一种情形:他闭上眼睛,无奈地道:“我投降!阁下,您最终还是获得了美丽的瑞安王阁下的欢心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附赠品!”
但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他的耳边飘来了一支悠缓的歌曲,旋律很像是……前世的一支流行管弦乐。
没错,绝对是那支曲子!
他猛地睁开眼,朝周围看了一眼后便连忙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跑去,问道:“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并没有在决斗的时候睡着!是这样对吗?”
对面的人露出招牌式的温和笑容:“您的确没有睡着!”
“谢谢……那……”
“您现在还睁着眼站着跟我说话就是最好的证据!”说话的人放下手中已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杯子,朝诺丹笑道:“欢迎再次光临本店!您需要什么酒?还是和上次一样的酒?”
诺丹感到大脑里的每一个神经元都开始尖叫――他此时正在上次他做梦时曾出现过的酒吧里和同一个调酒师说话,当然,这个调酒师和他前世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
骚动的声音遍布全场,在这片突然而至的蓝光之下,沙亚竟感十分吃力,蓝光的力量已经完全将场内的菲利斯·图亚安吞没,而且正在进一步向外扩张着,巨大的压力频频冲击沙亚的球形圣光防护罩,他只能将其一点点扩大,否则在那样的压力之下防护罩只有被那股蓝光力量强行撑裂的下场,但这样却需要不断地疏散前排的人群。现在他能做的只有这个,他不能放人进入那片蓝光的区域――不论那是想保护诺丹的人还是想杀掉他的,因为没有知道一旦进入那片蓝色魔力的区域,是否还会活着,当然,更不知道菲利斯·图亚安现在是否还活着。
他开始让所有会魔法的人一起和分抵御这道强横无比的蓝光。
…………………………
诺丹推开酒吧厚重而显得颇有历史感的门,飞也似地跑了出去,他发现门外是一个有些陡峭的楼梯,楼梯一直通向饱含亮光的上部,仿佛那里就是天堂或什么令人踏实的地方,诺丹迎着那道由楼梯上方洒下的光直奔而去。
但事情总是出乎意料――从另一个更为真实的方面来说,这才是真实,之所以出乎意料是因为某人不想接受它:
一条宽敞的街道从诺丹站立的地方朝左右两方直直地延伸出去,或者它就是这么铺陈在那里,只是那么恰巧地,经过了诺丹这么个点。街道上车水马龙,颇具旋律感的叫卖声、谈话声等各种能在街头听见的声响不绝于耳,还有上千种味道混杂在略微潮湿的空气中,缓缓地在盖着层层灰色云朵的天空下流动。街道两旁三四层高的、绵延不绝的平房的窗户中不停闪现着人影,看见诺丹这双眼睛扫过他们,有的人干脆拉开窗帘,推开窗户趴在窗沿上有些无聊地看着他,更多的忙于自己眼下的事,根本没看见他,或许看见了也只觉得和街上的其他行人没两样。
三三两两的人从诺丹身旁经过,有一个人轻微地撞了他的肩,只诧异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后便又走开,另外一些人只是觉得这个人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实在碍事。
这是再普通平常不过的一天。
每个人都按着既定的路线在自己的生命线上走着。
但诺丹却感到自己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面临着崩溃!
这是特拉法帝国!
诺丹大脑里唯一还能转动的部分在咆哮着:这是他前世所处的国家,他的祖国!他生于此长于此!最后死于此地!
这条街道是帝国首都最繁华的一条街,而在他前世生命里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这条街的常客,他曾无数次无聊地在这条街上边走边数脚下的方砖――从来没有哪两次的数目是一样的;离他所站位置不远处的视力范围内一家露天咖啡馆便是他午休时必去的地方,他喜欢坐在有些靠角落的那个位置――诺丹看到那个位置上些时正有一个典型的特拉法首都人士坐在那儿摊开报纸一脸慵懒地浏览着――诺丹立刻明白那个老头儿根本没在看报纸,他只是盯着,作出一副看报的模样,实际上心里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发呆,因为以前的他就是这样的,坐在那儿看报的人几乎都是这样渡过休闲时光的。
美好的发呆的时光。
当过去好一会儿后――一不知时间在这里适不适用――诺丹终于发现自己在发呆了,他有些颤抖地转身跑了回去,就像躲避一场地震。
回到酒吧――他的脑袋里不停地冒出各种想法:难道这两个世界是通过这个梦中的酒吧相连接的?那自己以前岂不是每次都坐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喝咖啡发呆而不知这里究竟有什么――他立刻大声地向那调酒师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那条街道,这个酒吧?决斗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出去?啊……你这儿应该还有另一道门吧,通向另一个地方的?”
话音刚落,四面飞过来一堆谴责的目光,些时的他才猛然意识到这间酒吧里坐满了人,而且更有意思的是,方才惊慌中的他竟没发现:这些顾客们,都有着让诺丹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自己的面孔。
这些顾客的形貌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前世的他,康威·豪不同年龄段的样子,另一种则是现世的诺丹·佩拉帝的样子,他们些时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放下了牛皮纸书籍、占星图、各种精巧的仪器、酒杯、卷轴、笔等事物,集体向他投来了饱含了各种情绪的目光。
恐惧感从诺丹的脊柱里向肌体的各个方向扩散开来。
“您只需说‘对不起’。”调酒师温和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诺丹立即照做,那些“我”们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我要离开这儿,越快越好!”解除危机后诺丹急忙向调酒师说道,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
“真遗憾,顾客您这就离开吗?那请走好,那边是门。”说着,调酒师的手指向诺丹刚才推开过的那道门。
诺丹闻言,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想法:也许当初自己根本就没被自己的弟子一枪击毙在那个湖里,一切怪诞的事都只是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亦或许自己已经被菲利斯·图亚安给杀死了,而死后的世界就是前世,中转站是这个酒吧。
诺丹大叹着气,不耐烦地站在吧台前,无视身旁的坐椅,也不理会调酒师温和的话。直到后者说出这句话时他的注意力才真正被吸引过来:
“您那么急着离开这里,是想急着做什么事么?是很重要的事么?”
急着去投降――但诺丹说不出这句话,此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焦急是那么地奇怪。
正像菲利斯·图亚安所说的那样:荒谬。
“您不妨先坐下来,喝一杯。”调酒师令人心情放松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诺丹随后便坐到了身旁的椅子上,陷入了沉思中。
…………………………
一个人被蓝色魔法力的声势给吓得坐倒在地,他顾不得身上那件之前在镜前穿戴了近一个小时的衣服,连滚带爬地跑到瑞安王脚边,他知道,这里一定安全,但当他接触到瑞安王那对青色的眸子时,却又觉得这个想法极其错误――安迪·米诺斯并不想帮忙,想想看,菲利斯·图亚安死在那团蓝光里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他不想出手帮助沙亚大主教围住那片蓝光,他只想带领自己这方的人们快速离开这里,至于这片蓝光突然重围后会让造成什么样的破坏,他一点都不关心――坏了还可以再建,而死去的人如果不在这个时候死去,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也难保不死。
但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这片饱含水元素的蓝光和上次自己与某人来此地遇袭时所见的那道蓝光是一模一样的!而某人却骗他――那道蓝光和地面上的那些槽是由暗影军团的黑衣人制造的,最可笑的是自己当初竟然也信了!
他倒要看看,眼前的这一幕究竟怎样收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