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被有经验的司仪布置得庄严肃穆,很有气派。宽敞的堂屋内,四周全用黑幔围着,洁白的绸布做成的素花,垂挂在四周,父亲的遗像挂在堂屋正中的墙上。他的目光极具穿透力,屋内的所有人都在他目光的笼罩之下。
秋林有些悚然,腿肚子有些发颤,一想到自己一直托故在外,不肯回家尽些孝道,有违伦理的事,他就有些恐慌,在黑漆棺木前的蒲垫上,秋林不由自主的弯下了膝盖,将头勾了下去。
秋林的举动让屋内多有的人感到满意。周围又响起人们的哭泣声和女人们的干嚎声。
秋林原本想要多跪一会,想以此调整一下自己的思绪,能用清晰的头脑去应对自己所要面对的事情。照这个葬礼的排场,花费肯定少不了。如果所有的费用让自己全掏,肯定没门,最好姐姐也认一点,最好是二一添作五的平摊。可是,怎么对姐姐开这个口呢?秋林在心里寻思着。现在正是时候,他要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还有一个问题也是需要寻思的,那就是怎样才能让自己的身份得到人们的充分认同:他是这个家唯一的男性,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而不是一个摆设,一个傀儡任由着姐姐秋月摆布。至少他要在家庭事务的处理上,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发言权,他不能容忍秋月一而再再而三的取代自己的地位,替他发号施令。他想抢回自己的权利。在这件事情上,他想和秋月斗一斗。
细想了会,秋林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回来得太仓促,没有做好充分而必要的准备。对于兴办丧事的程序和礼仪,他一窍不通,许多事情,他想发话又不知道怎样开口,怎样做才能合适得体而又体现权威性呢?他有些着急。以前参加过不少同事亲属的葬礼,基本上就是去打牌喝酒的凑数,没太注意整个葬礼的细节和流程。秋林开始后悔,自己太不留心了,没有想过,自己也要经过这一天的。
秋林希望有人能够帮帮自己,但是这不现实。从人们的表情看,这里的人,并不买他的帐,他在人们的眼中,只是作为一个象征性的门面而存在的。
身后,响起本族的老人和秋月商讨丧事筹办的讨论声,姐姐果断而充满决定性的口气让秋林不舒畅。他跪在地上,突然有一种孤零零的流落四方的游子般的无助感,他有些气馁了。灵堂巨大的空间中,他所占的比例是如此的少而微渺,不足轻重。秋林有些发虚。
在膝盖略微有些酸疼后,秋林直起了身,向屋外走去。秋月叫住他,所要和他商量葬礼安排的具体措施,他没有了兴趣。他知道所谓的商量只是让他点头同意而已,他的存在,纯属多余。出门之前,他扔下一句:“凡事你看着办吧,别问我。”
秋林始终觉得,和秋月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是自己的一种悲哀。他认为那是命运对自己的最不公正的对待。秋月太出色了,反衬出秋林的无能!
秋林并不觉得形成如此的反差的根源在于自己,而是父亲一手造成的。父亲对自己太好太溺爱。在年幼时,特别是母亲走后,父亲一手拉扯他们姐弟两人时,这种疼爱,在年幼时,是一种幸福,长大后就成了一种束缚。父亲为自己提供了太多的便利,同时也是在扼杀他实现自我奋斗的机会——从苦难中领悟生活,汲取人生营养的机会。
母亲走后,父亲把秋林一个人带在了身边,到他那座工作的城市和他一起生活。相反,秋月却被父亲一个人留在了贫苦的乡下。让秋月一个人照顾自己。秋林清楚的记得,那时候,自己仅仅只有七岁,秋月也只有十二岁。
在父亲身边,他给予了的照顾时细致入微的,和一群城里的小朋友在一起,秋林时常会忘记自己是农村人的身份。
再次见到秋月时,是在她十五岁那年。十五岁的秋月,初中毕业就辍学了。第一次到大城市的她,只是在父亲身边生活了几天,就回去了。临走时,她第一次向父亲伸手要了钱。钱不多,也就只有四十七块钱。
秋林至今还记得,父亲掏钱时那种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那种表情很伤人。
几天之后,秋月又来了,在父亲的单身宿舍的地板上,打了一晚上的地铺,第二天一大早,她早早起床,为父子两人做完早饭就匆匆离开了,饭都没有吃一口。几天之后,她又来了,依然如此。像这样的日子,好像坚持了两年,之后,她就很少来了。
她不来,父亲反而会主动去找她。听说,姐姐在做生意,而且生意有些大了。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的关注目光,才从秋林身上,转移到秋月一部分。
秋林初中毕业,上了两年高中,即将参加高考时,父亲办了病退,让秋林顶职进了工厂。他回到老家,和秋月一起做生意去了。刚开始,秋林还主动的向家里寄钱,后来就不寄了。每一次寄钱回去,姐姐就会给秋林汇寄更多的钱,这些钱,比起秋林的工资来,要多出好几十倍。
姐姐能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凭借她自己的努力干出来的。先是倒腾零售的小食品,后来是服装,最后干脆在县城搞起了批发。在建筑市场刚起步的时候,她又在父亲的帮助下,拉起一帮队伍,闯进了建筑业,开始了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的打拼。在那个时侯,秋月认识了现在的姐夫,一个从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
也许是出于事业发展的考虑,姐姐和这个其貌不扬,但是是工民建专业毕业的高材生结婚了。有了姐夫的专业知识,姐姐终于在这个竞争激烈的行业里,站稳了脚跟。
秋林不知道姐姐的生意有多大,只是知道,自己所在的这个全国有名的超大型钢铁集团公司里的有些项目,姐姐的公司参与了其中。
秋林在学校的那几年,没怎么好好读书。那时他只是一门心思的熬日子,等待父亲退休,他可以顶职进工厂做个工人,穿上父亲在钢厂的工作服,拿工资吃饭。只是秋林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早。
穿上父亲的工作服,到工厂上班的秋林,那时候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还没有在学校玩够。
秋林知道,姐姐对自己一直很好。她是在有自己女性的关爱,补偿自己从小就是去母亲的遗憾。但是秋林并不领情。在姐姐面前,他总觉得自己很悲哀,为自己无法超越她而悲哀,特别是有时候受到父亲的训斥时,这种心理更加的强烈。父亲真是墙头草,哪里有好哪里倒。他已经彻底的倒向了姐姐那一边了。
秋林心情不好,有时就想着办法气秋月,刺激她,秋月总是用一种巨大的涵盖力包融了他的任性。有些时候,秋林觉得自己对待姐姐,是否太过分了,可是每一次刚刚培养的一点好心情,都会被父亲的呵斥声,敲打得荡然无存。父亲总是用姐姐的成功激励秋林上进。他的武断作风,常常将秋林难得培养出来的一点点好心情,击毁的烟消云散。
“你要觉得姐姐好,你就让姐姐给你养老送终!”这是秋林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撂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秋林从屋里走出,并没有想好要去哪。他知道此刻自己的特殊身份,不便四处跑。沿着村中的大路漫无目的的走下去。
此时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秋日的暖阳将大地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芒。几朵白云零星的点缀在青蓝色的天空中。偶尔掠过的小鸟,正辛勤地忙碌着,为冬季做着准备。红薯藤中,时不时的闪出一颗土褐色的长着长耳朵的野兔的脑袋,它们睁着一双双机警的眼睛,目不斜视的盯着行人,一阵风声后,它们突然一缩脖子,在一阵阵悉悉索索的叶片摩擦声中,逃遁了身影。那声音在风中滚动着传入耳朵,细细品味,煞是好听。
跨过一道田垄,不远处是一片棉田,这地方,给秋林的幼年生活留下了许多美好而欢快的记忆。半人多高的棉杆上,棉叶已经落去了大半,还没有到摘棉花的季节,棉杆上只顶着一些青绿的棉蕾。秋林跨过田垄,向棉田深处走去。他记得,在这样的田地里,幸运的话,可以找到在其下觅食的刺猬。找刺猬也是他儿时常玩的游戏之一。他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有所收获。
父亲的葬礼,已经被他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