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牟侯刘兴居现在已经有了一辆大大的华丽马车,周围侍从云集,比起之前身边只有一个杂务兵服侍的寒酸,已不可同日而语。不过他仍然是脸色阴郁,坐在车里闷闷不乐。
九月四日,他亲手刺死吕产之后,看着周勃将一支支部队派出去,分头进行屠杀和抢掠,城中到处都在流血和哭喊。他自己胸中郁积了许多怨气,一时间也杀心顿起,握着刀来回踱了几圈,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其实和吕氏家族并没有直接的过节怨恨――吕更始已经死了――他竟然无仇可报。
这个想法让他很不舒服。他相信自己的恨不会没有来由――终于,他想起了一个人,于是带领校尉们直扑赵王府。
到达的时候,校尉们已经把吕绮从赵王府中拖拽了出来。府中余下的几个老掉牙的仆人早已尸横就地。
他看到吕绮一身黑衣,还是为刘恢戴孝的模样,心里冷骂一声:人都死了,假惺惺怀念有个屁用!他走到吕绮面前,微微俯下身去,盯着她。
吕绮无力地坐在地上,因为长久自闭在屋中,面色已经惨白之极。她也不害怕,睁大了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刘兴居。
刘兴居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带着点复仇快意的神秘,道:“嫂子,你又多嘴,又嫉妒,连累着害死了我恢哥,你可知道自己有多么坏事么?――恢哥给我托过梦了,要你去阴曹地府里陪他,一起受那沉沦恐惧的永世之苦。我现在来送你上路了。你怕么?――怕么?”
他随口乱编,故意说得恐怖些,满心巴望着吕绮痛哭求饶,或者惊惶逃跑。没想到吕绮突然兴奋起来,微笑道:“真的么?他真的对你这么说?”眼神还是有点痴痴的,“我早就不想活了,就是怕死错了时间地点,最后到那里也找不到他……”
刘兴居愕然,抬头对校尉们道:“你们听到了么?疯子――这个女人疯了。”
众校尉表情尴尬,互相对视,一言不发。
他摇摇头,道:“疯了,一定疯了。”缓缓抽出环首刀,眼前浮现出刘恢灰土满脸的尸首,不看吕绮,用力一刀猛地插进吕绮的前胸,感觉到手上溅了几滴热热的血点。他拔刀站起,转身离开,一边顺手擦净了血点。
五日、六日、七日连续三天,周勃为首的勋旧们在城中大清洗、大屠杀,他没什么参与的兴致,呆在未央宫中借口监视太后和小皇帝,其实无事可做。倒是刘氏皇族的兄弟们都像冬眠已久的昆虫,被春雷惊醒,一个个抖擞精神,流水样到未央宫中来拜访他。他身边成天都围绕着一群人,恭维赞美,说他“挽救刘氏社稷”、“只手解救家族于倒悬之中”、“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等等。他一边听得舒服,一边在心里暗暗鄙视这帮人。
他知道这群“穷哥们儿”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丝光明,都恨不得立刻把吕家那些权力、官职、爵位一齐抢回来瓜分了――但是,且慢,他自己还没捞到任何好处哪。
如坐针毡地等了几天,到了九日,论功行赏的“大诏”终于下来了,以太后和小皇帝的名义,宣布了勋旧和皇族们“赤胆忠心、保全汉室、粉碎吕氏乱党”的功劳――
封绛侯周勃为北军统领,食邑增至八千户;
曲逆侯陈平为相国,食邑增至八千户;
颍阴侯灌婴为南军统领,食邑增至七千户;
东牟侯刘兴居为上将军,食邑增至五千户;
朱虚侯刘章为御史大夫,食邑原已有六千户,不再增加。
参与政变的各位功臣勋旧们都有不同程度的加封,并且大多复原军队中的官职。皇族子弟们的功劳正在统计,择日再加封赏――
他听到消息,当时便要发作。周围的皇族兄弟们一个个面色尴尬,啧啧埋怨。
他心中恼怒,想:他妈的,这帮老头子们也太吃独食了些!上将军,哼,若是没有兼任北军统领的头衔,便是个空头职位,手中没有一兵一卒!除了仪仗队伍豪华些,俸禄多些,能把头盔上的翎换成火红色之外,还有个屁用?
――还有二哥,给他个御史大夫,还不如不给哪!大家都知道二哥不是勤于政务的那块料,这官当也当不长,何况有陈平在做相国,还不把那些原来属于御史大夫的权力大多都抢到自己手里?二哥怎抢得过这老狐狸?最后不还是个傀儡,只负责上朝行礼、跪拜磕头?
内心深处,他最失望的,便是周勃亲口许诺封他的王爵,却不再提起――他甚至早就暗自挑好了赵国――北方大国,物阜民丰,邯郸繁华。
他可不知道,周勃当时许他王爵时,只是想送他冲进院中去做先送死的,把吕产的“埋伏”都诱发出来,看看到底有什么陷阱。没想到刘兴居竟然一击得手,周勃后来大为后悔――早知道的话,这个“亲手击杀吕氏叛党首领”的功劳,怎么也不能让刘兴居轻轻松松捞了去。他既鄙薄刘兴居的平白大运,便懒得再去提起这封王之事――再说依照高皇帝定下的规矩,绝不能封异姓王。周勃和陈平自认为功高盖世,却还是逾越不了这规矩,怕惹麻烦,也就更不愿看到刘兴居居然靠个姓氏封了王爵,凌驾于他们之上。
众位皇族兄弟们骂骂咧咧抱了半天不平,都去问刘兴居:“怎么办?”
刘兴居冷冷地道:“这诏令的署名是谁?”
众人愕然,道:“太后和小皇帝啊。”
刘兴居道:“放屁!太后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的椒房殿里监视着,她能发什么诏令?――小皇帝字还没认全哪!都是陈平抢去了御玺,和周勃他们串通一伙,当起背后的‘假皇帝’。一群狼心狗肺的家伙,披着张龙皮大旗,就嚣张起来!”
众人当然早就心知肚明,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发这个尽人皆知的牢骚,于是试探着问:“那兴居哥的意思是……”
刘兴居凶狠地盯着众人,道:“把他们的皮扯掉!让他们伪装不得!咱们刘家要想重新得势,就一定得有个姓刘的‘真皇帝’!替咱们能撑腰,能自己发诏令的。小孩子不行,女人不行,外姓人也不行!――龙,就得是真龙,不能空有外面一张皮,被外人拿去利用。”
有人愁道:“那就得等到小皇帝长大,可那还要好多年……”
刘兴居打断他道:“放屁!谁有耐心等那小病孩长大?――茶早都凉了!我们要趁现在这个机会,力争废帝!另立新君,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那帮老头子们送回去养老了。”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都在默默点头。他们现在也觉得这小皇帝麻烦得很――一点忙也帮不上,反而总是被别人操纵着,来对付自家人。先是被吕氏家族,现在又被勋旧们――有人谄媚地道:“兴居哥说得对!兴居哥立了这么大功,又武功盖世,我们当然支持你!”
刘兴居听出了对方的意思,心中一动,不过毕竟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骂道:“别胡说!莫要赶鸭子上架。我可没那么大野心。最好是拥立首倡义兵、震动天下的齐王……”他微妙地扫视四周。
众人心里暗骂:你直接说你大哥不就好了?齐王做了皇帝,你这个嫡亲三弟不还是笑开了花?――不过想来想去:齐王颇为热血仗义,胳膊肘不会往外拐,他登基终归对自己皇族亲戚有利。嗯,刘章和刘兴居也算冒了大险,让他们捞骨头吃也是理所应当,咱们跟在旁边喝点汤也好――于是纷纷喝彩,都道:“对,我们支持齐王!”
刘兴居看到大家志同道合,心中乐滋滋的,忍不住又开始幻想起来:大哥做了皇帝,二哥和我该封什么呢?――军队一方的武职肯定是我的,老子不稀罕这个上将军,老子要做太尉,还要封赵王……
忽然有人不识趣地打断了他的美梦,道:“那帮老头子们肯定想把小皇帝死死抓在自己手里利用,不会同意的。那我们怎么办?”
刘兴居不耐烦地瞥了对方一眼,道:“刘家的天下,他们敢变过去?――跟他们闹!”
往后没日没夜地连闹了七天,每次御前会议刘兴居都拍着桌子和功臣勋旧们对吵。老头子们虽然年岁大了,多了些涵养,终归也都是武人出身的硬脾气,有时候忍不住也面红耳赤,口冒粗言。皇族子弟们仗着血统,口口声声“高皇帝爷爷的天下”,冷嘲热讽,在背后蜂拥着支持刘兴居。周勃唱黑脸,不停地大发脾气;陈平唱红脸,忙着两边打圆场。
那几天,未央前殿旁边议事的宣室殿里,常常半夜时分还灯火通明,对比得月色都黯淡了许多。争吵声从高高的台阶上飘下来,隐隐约约的抑扬顿挫,倒是让台阶上守夜的卫士们听得甚是有趣,驱赶了几分寂寞。
终于,两边达成了妥协:小皇帝将被废黜,刘姓的成年“真皇帝”即位,不过不是齐王刘襄,而是两边都同样陌生的代王刘恒。
于是,此刻的刘兴居,等待着刘恒的到来,心中仍然隐隐赌气――他无意识地把头盔旁翎管里插着的红翎拔了下来,放在眼前看看,不屑地哼一声,插了回去,全然不记得二十多天之前,自己还在为吕更始盔上品级更低的黑翎而眼热心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