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了尚冠里的里门，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些长长小巷边、家家挂起的红灯笼。那些从院内传出来、热热闹闹一起围坐吃年夜饭的笑声。那些温暖的幸福。
北风更加凛冽了，刮在脸上生疼。路面许多地方已经结了冰，寒冷湿滑。为了抄近路，周去疾沿着长乐宫西宫墙和未央宫东宫墙之间夹着的安门大道一路向南行来。这里地处两宫之间，本就行人稀少，到了除夕夜更是几乎只有他一人。他裹紧灰色的斗篷，贴着墙根躲躲闪闪地行走。
宫墙顶端站岗的卫兵们正无精打采地来回慢慢巡逻着，懒得往下看一眼。墙垛边插着静静燃烧的火把和灯笼，将卫兵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到大道上来，却照不亮墙根处他所经过的黑暗。
走到未央宫东南角的时候，他突然心头升起一股寒意，连忙四顾――什么也没看到，但他感觉附近墙根的一片漆黑中，似乎有一双闪着荧光的冰冷眼睛正盯着他。他本能地朝旁边闪开几步，拔出了青铜剑，屏息静听。
果然有人――他听到一声长长的气息。然后那人发了话：“是周兄么？”
他觉得这声音甚是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道：“你是哪位？”
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来，一身黑衣，颈上系着一条如火的红巾。周去疾恍然，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暖流，颤声道：“英兄弟，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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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变那日，英无夜埋葬了吕莹，想再回长乐宫去找吕产，远远地便发现大队人马正朝未央宫涌去。他知道为时已晚――未央宫去不了，长乐宫中肯定已经是尸横遍地的空宫――再看看自己的右臂受伤甚重，挥刀的速度大受影响，怕是寡不敌众，便息了硬闯之心，决定先暂避一时。
他少年时期几乎一直在流浪，找栖身之处并且谋生的经验极为丰富。此刻城中已然大乱，他装成士兵的模样，纵马奔驰，无人敢拦，很快便到了东市，找到一家酒楼“仪狄居”，牵着马拐进楼后偏僻的小巷。小巷尽头本是“仪狄居”自己的牲口棚，他将马拴进棚中，在它面前放上两堆青草，左右看看无人，从牲口棚顶翻将上去，到了酒楼的顶层，钻进天花板上的阁楼之中。
这是他小时候饿得急了，最喜欢躲的去处之一。藏身于阁楼之上连着几天，白天睡觉，半夜里下来偷偷到灶房里偷现成剩菜吃。酒楼不比寻常人家，少了些剩饭剩菜根本查不出来，还以为是哪位厨子顺手倒掉了、大师傅偷带回家了、老鼠叼去了，等等。
他还喜欢找大酒楼，因为越大的酒楼，越是成天数十斤蔬果肉蛋出入，无从查起。而且即使被发现了，大酒楼通常钱多、无所谓、讲声誉，见他一个流浪的半大孩子，最多随便打一顿赶走，不会痛下毒手，更不至于送到衙门去。运气好时，说不定还给他几文铜钱，买个人情，劝他日后莫要再来偷吃食，惊扰了顾客。
此刻他见“仪狄居”甚是气派，又熟门熟路地翻上了顶层的阁楼，猫腰钻进去一躺，自己都有点哑然失笑：嗯，这营生好久没做过啦。这些天在华丽未央宫里，所有宦官侍女都对他俯首帖耳的大人物般生活，果然只是虚幻的泡影――还好没忘记这活命找饭吃的本事。反正我也不白吃，走的时候将那匹马留给酒楼便是。
往后几天里城中到处杀人，就连只是商业买卖之地的东市，酒楼店铺也多有士兵冲入来，借“搜捕吕氏逆党”之名，强抢硬夺，吓得家家关门闭户，一片萧条。他已经从楼下那些士兵的骂骂咧咧中听到了吕氏家族尽灭的消息，心中怆然，知道吕产、吕更始等人都已经消逝了。
他已决定要离开这座城池，但始终挂念不下的，还有三件事：一是去找那个“长胡子叔叔”报仇，二是总想回去把张嫣救出来，虽然他知道这难如登天。
三，就是婉云。
他现在完全和婉云断却了联系，都不知道她此刻究竟是在长安城中，还是跟随撤退的齐军回了临淄――就算她在长安又如何？一样找不到。他原先以为自己会在未央宫里再呆上一段时间，婉云只要进宫便见得到他，从没担心过，也没约定过见面的地方。没想到变故陡生，他既已离开未央宫，便不知道两人究竟在哪里还能够相见。
九月十日之后，局势渐渐平息下来。他每天都悄悄上街去打探消息，却得不到什么头绪。
直到除夕将近，城门各处的盘查松了下来，他打算出长安，到临淄去，却还是有点犹豫――如果婉云正留在长安找自己怎么办？如果两人在长安到临淄的路上互相错过怎么办？
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要再进趟未央宫，看看有没有婉云留给自己的消息，另外也要见见张嫣，试试有没有带她走的可能。
但未央宫还是戒备森严。他这几晚都在宫墙附近逡巡，观察来去，觉得若是冲进去砍杀一番，倒还不难；但要偷偷潜进去，便甚是不易――再想把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救出来，更是几乎无此可能，不由得心中焦躁。
没想到，他今夜在未央宫墙根到处踯躅之时，竟然遇上了周去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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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原本就惺惺相惜，此刻劫后重逢，甚是亲热，彼此紧紧拥抱。
英无夜道：“我刚才看到有人走近，便躲起来，还不敢认是你。后来看你拔出了这青铜剑，才……”
两人望向“令尹八年”青铜剑，一时想起了吕更始带点嘲讽的热情的脸，心中都甚是黯然。
周去疾告诉英无夜，自己一家今夜便要离开长安、东归彭城故里，又问英无夜准备做什么。英无夜将自己那三件事说与周去疾，又恨恨道：“可惜此刻连未央宫都进不去……”他想起了连接两宫的那条明河水路，道：“若是能进长乐宫，便有机会潜入未央宫。但长乐宫虽然已成空宫，宫墙上的守卫也一样森严，若是惊动了他们，四处搜寻起来，便容易暴露了。”
周去疾突然道：“我有办法进入长乐宫，谁也不会知道。”
英无夜奇道：“怎么进去？”
周去疾颇为神秘地道：“英兄弟随我来便是。”
两人转向东，一路到了长乐宫南宫墙外的高皇帝庙。此刻庙门紧闭，负责侍奉刘邦亡灵的官员们早溜回家去陪伴家人了。两人翻墙进入，到了享殿里刘邦的神位之后，周去疾翻开地道的入口，招呼英无夜跳了下去。
他们摸黑前行，一路曲曲折折走了甚远，最终爬上去，正是在长乐宫永寿殿中。
这条地道本来知道的人就更少，政变时又未曾暴露。此刻吕家一灭，大概这世上就只有周去疾一家和英无夜知道了。
两人悄悄出了永寿殿，往外张望。长乐宫里一片荒凉，宫殿墙上留着火烧过的焦痕，密集的箭矢依然钉在各处门窗之上，到处血迹斑斑，无声提醒着他们前些日子的屠杀之惨烈。
一轮明月冷冷清清地升起来了，照在那些残砖断瓦上。千百尸体虽然早就消失，但风中还是回荡着一丝隐隐约约的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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