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这么数句对答的工夫,箫中剑体内毒伤夹着欲火,却已上冲不知凡几,双眼迷蒙,冷醉的脸庞看去都成了一团模模糊糊的光晕,背后右手上鲜血兀自滴落,却已觉不到疼痛。此时一心只求冷醉快快离去,猛吸一口气,截断了他话喝道:“剑既入我手,便属我有,如何处置又与汝何干?滚!”
冷醉登时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愣,两人相识至今,他竟是第一次听见箫中剑开口骂人,呆峙半刻,一声冷哼,当真掉头就走。
砰地一声,一人身影在夜色中隐没那一刻,另一人随着向后一仰,已然跌靠在了身后门板之上。
莫……莫要如此,斯时斯地,你如何便能睡了去?……
然而这一刻,疏星、冷夜、颓然委地;旧园、孤灯,零落成尘,眼前只有一个巨大的空茫的旋涡,兜头卷来,弥漫一身。一日间精力耗竭、伤疲不堪的身体只欲睡去,半夜里硬生生、紧绷绷悬了半日的心事只望松弛,这体内毒伤一开,便如同倒了两边天河岸,汹涌热浪再无禁制,滚滚泊泊,直泻而下。明明只一人、一身,心头那丝灵识呼唤,却如隔了关山万重、青鸟无路,只是传不到四肢躯体。
好累……我便只歇上一下,可使得么?……
也不知是已然许久,还是只不过片刻,睡是睡不去,醒却也并不醒;唯一个“痛”字,提醒半分这肌体仍属己有,却也再唤他不起,惊他不动。
夜风轻轻地裹上身来,荼蘼的香气随风荡漾,而箫中剑苦苦支撑的最后一分力气,在恁般绵软、恁般轻柔的风中,终于抹得干干净净。眼前一黑,便已是无知无感、无着无落。
只是……谁在叫我?这声音……好像……
冷醉……
这人,确是冷醉。
正是三载睽违,人事已非。在箫中剑心中,只记得冷醉性子爽朗、有一说一,眼见他离去,便是当真,心头一松,再难抑制。却忘了冷醉自惊惨变、断情思、下傲峰、入魔界,桩桩件件,又怎会还是当日雪山中再藏不住心事的单纯小子?当时听那一个“滚”字入耳,心头一震,三分旧怒,倒是七分新惊,已知不对。掉头而去,原是做个样子。只一出了萧府大门,立时翻身折回,这一次却不走正门,逾墙而入,径进了内园。
这……这是……
他似乎想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他的脑子、他的心,都还根本不知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做了什么的时候,双臂已经自行伸了出去,将那个在他眼前缓缓滑落的躯体揽在了怀中。
“箫中剑!”
冷醉……你在做甚?……这仇人伤与不伤,与你何干?
只……只是……
只是冷醉周身一震,觉那触手之处烫如火焚,隔着数层衣衫犹然如此,便是常人也是高烧,何况靠在胸口这个一向体温低得沁凉的箫中剑?胸前一阵阵透衣而入的,为何是这般烫法,只烫得心房作烧,呼吸不稳;偏生眼前此时却一片清晰,清清楚楚地瞧见了方才那人负手于后、冷言厉叱的模样,愣了一愣,缓缓伸出手去,便将那人的右手轻轻拉了起来。
霎时间,眼前这一抹苍白,两痕血潸,正扯起三生旧念、四时熬煎,怎禁起五脏六腑尽辛酸;犹记得别后匆匆七弦断,心内摇摇八音传,到如今九连环成梦中事,十里长亭不能还。百般愁绪,万语千言,都只落得了沉默一片。
冷醉不知不觉将人在自己胸前揽得紧了一紧,握着那只手,一时已是呆了。
走罢,走罢!放下药来,便已是仁至义尽,你……你又在犹豫些什么?……
夜风从敞开的门扉吹了进去,直吹得案上灯火一阵又一阵地摇曳,忽明忽暗之中,不知何来的那声音已唤了千遍万遍,那一条伫立在门口的身影,却连脚步也不曾动了半分。
夜凉如水,荼蘼香气轻轻拂动,冷浸浸的气息一层一层,悄悄落上冷醉的衣衫肌肤,无声无息地渗了进去,仿如是天睹离恨,亦纵轻狂,在他唇边、眉梢、指间、发际幽幽四散,舞弄不休。
却原来,却原来他这一来,这不去,都并非顾忌什么光明磊落,又哪里想到什么武者尊严?那只不过是为了他——
舍
不
得!
冷醉微微哆嗦了一下,低下头去,眼前模糊,犹似见着了园中那片片凋落的荼蘼花。心头忽然一阵迷惘,只觉手臂中这肩头轻飘飘不盈一掬,就连握的这一只手,竟也可整个儿地裹在了自己掌中。
怎地如此?他……几时变得这样……瘦了?
不,不对!或许不是他身形变化,而是我……长大了……
三载时光,已如流水。人,自少年长成了青年,心呢?
“我……我想要抱住他,亲亲他……”
原来他的心,还一直停留在三年前那一个想说、却再也没能说出口的,
美梦。
良久,冷醉深吸了一口气,猛一甩头,双臂一振,举步直将人抱到了室中榻上,轻轻揭开肩头衣衫,怀中摸出药瓶,便去与他上药。
夜,愈深;风,愈凉。窗扉门扇风中吱呀呀轻晃之间,只听见一室寂然,只有灯火忽而爆裂,劈剥作声。
冷醉双手支在榻侧,俯下身去,双眼一瞬不瞬,只是望着榻上之人。片刻工夫,却见这特制伤药果然清凉灵验;箫中剑身子轻颤,一双锁得死紧的长眉渐渐松了,灯下脸庞上两道半月形的细碎影子轻轻颤抖,却是睫毛翕动,似乎便要醒来。
冷醉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自三年前割袍一决,他已向自己下了死令不听不看,然心之所想,却不是一个人说停边停得,说止便止住。便在此刻,心底间竟悄悄升起了一个自以为早便放弃、早便死心的念头,便如案头那一点灯光,无边黑暗中乍然一亮,愈燃愈烈,再难扑熄,只是一瞬间,茫然无觉中人已低下了头去,齿缝中低低地纠结缠绕,沙哑嘶然,只是一句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