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生命的价值
一大早阿媚就来到医院,她特地装了一大碗清蒸鲍鱼给梁育送来。昨晚她离开医院时已是深夜两点多钟了。为了及时给梁育补充营养,天没亮她就赶到海边逐条船询问有无新鲜鲍鱼。所以,她两眼浮肿,一脸倦容。张倾波昨夜也没有睡好,梁育苏醒后情绪有些不太稳定,伤口疼痛还在其次,他烦躁苦恼的主要原因还是那条右腿。他发现自己的右腿伸不直时,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落下终身残疾。开始时,他简直不能接受现状。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遭到歹徒袭击,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脚筋已被割断。他将成为跛子的事实使他一度感到恐慌和伤感。时而他感觉这事有些蹊跷,因此埋着头苦苦思索。时而又抱怨命运对他过于残忍,于是,双目圆睁,愤愤不平。时而,他不停地冷笑。时而,他又大声呼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不难看出,他心灵上受到的伤害远比肉体上受到的伤害要惨重得多。倘若不是张倾波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他身旁,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张倾波的安慰和排遣对于思维处于混乱,情绪一直怒不可遏的梁育来说,的确如烈日下的一股清泉,让梁育的情绪得到及时缓解。他太了解梁育了,他知道此时此刻用什么比喻能尽快驱散笼罩在梁育头脑中的梦魇。他知道什么话题最能激发梁育的自尊心和藐视困难的决心。他甚至懂得利用梁育对艺术事业的执着追求来呼唤他那迷失在愤懑深渊中的理智。
清晨七点钟时,梁育向前来探视他的主治医生询问了自己伤势的详细情况。其中,关于右腿的康复问题谈的时间最长。医生告诉他;康复治疗主要靠自己,靠毅力、靠运动、要长期坚持应用牵引技术拉长韧带,直到韧带的功能完全恢复为止。医生还告诉他,只要坚持牵引,坚持运动。他的右腿韧带的功能是有希望完全恢复的。
医生的话象一颗定心丸,它让梁育萎靡不振的情绪有所以缓和。
当阿媚走进病房的时候,梁育基本上已经恢复常态。但是,他的情绪仍然显得十分低沉,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物,似乎在想心事,又似乎想穿越杂乱无章的建筑物去了望大海。不知道是没察觉阿媚进屋,还是没心思顾及她的到来。总之,梁育一动不动地坐着,连礼貌性的招呼也没有打。
“梁育君,阿媚给你送来清蒸鲍鱼,你乘热吃吧!”张倾波小心翼翼地对梁育说。
张倾波一连叫了三遍,梁育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阿媚,又看了看碗中的鲍鱼,然后苦笑着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惭愧!惭愧!”
“梁育哥怎么这样说话呢!把我当外人看待了吗?”阿媚有些不高兴。
张倾波赶紧用眼神向她示意,并微微地摇了摇头。阿媚似乎有所领悟,便不再说话。
吃完鲍鱼之后,梁育的情绪明显好转了许多。他开始同张倾波和阿媚进行交谈,话题涉及转到广州医院治疗腿伤问题时,梁育同意他们的看法。他认为,为安抚伤者做出来的慷慨解囊和表面形式都毫无意义。与其干那种自欺欺人的傻事,不如按照医生的嘱咐脚踏实地,坚持不懈地进行功能康复自疗。
正说着话,阎懂事长一行人走进病房。他们带来一大堆高级营养品和日用品,而小安却捧着一束娇艳的鲜花。他们看见梁育神态自然,情绪安稳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客套几句话后,梁育主动谈到要不要转院的问题。他阐明自己的态度之后,对懂事长的良苦用心表示衷心感谢。最后他说;“这次袭击对于我,虽然从肉体到心灵都受到严重创伤。但是,只要能将犯罪分子逮捕归案,绳之以法,也就是对我的最大补偿。大家不必为此感到内疚,更没有必要铺张浪费,兴师动众。你们都很忙,用不着天天来看我,有这两位朋友照料我,你们尽管放心就是了。”
“梁先生!我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在你面前一吐为快。不知梁先生愿不愿意听?”懂事长的态度变得既谦虚又随和,这种变化让人感到有些纳闷。
“懂事长不必客气,人与人之间应该坦诚相见,友善相处。有什么话尽管说,梁育洗耳恭听。”
“我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时,曾雄心勃勃,信誓旦旦。我立志要做大事业,要发横财。我要让我的钱多得让人对我俯首帖耳,惟命事从。我要让我的权力大得为所欲为,无所不能。于是,我的两眼除了权钱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正直、善良,什么亲情、友谊,什么真理、灵魂,一切的一切在我眼里都一钱不值。我始终认为,有钱就有一切。因此,我挖空心思,废寝忘食,不择手段地扩展我个人的势力,疯狂地营造我的赚钱机器。现在,我实力雄厚,产业庞大,上层权势的网络也编织得广泛而又严密,我的确成了一个能呼风唤雨,心想事成的通天人物。而且,我的事业正处在迅猛发展的势头上,我的资产在成倍地增加,我的势力范围在日新月异地膨胀。在旁人看来,我的事业很成功,我的人生很辉煌。我几乎成为经济领域里的偶像,社会给我很多荣誉和可以四处炫耀的头衔。坦白说,我已经名利双收,登峰造极。但是,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件使我茅塞顿开,幡然醒悟。剥开华丽的外衣,摘除耀眼的光环,我发现,自己的人生实际上凄楚而又无聊。除了钱以外,我一无所有。没有友谊,没有爱情,没有美的陶冶,没有精神领地。没有倾诉苦衷的地方,没有心旷神怡的时候。没有人同情我关心我,也没有人信赖我亲近我。虽然,我身边围绕着数不清的奉承者,但是,他们全都是冲着金钱而来的。他们把我当成财神爷,而不是把我当成他们的亲人。甚至连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只把我当成摇钱树,而不把我当成可以同他们共享天伦之乐的血肉之躯。我突然明白,我实质上只是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我的生活中除了权钱交易之外什么也看不到。生活中很多美好的东西都被金钱和权力扼杀了,包括我的良知和对美的敬仰。
“梁先生,我过去的生命历程应该说一直是处在黑暗中度过的。可怜的是,我却一直以为自己的生命历程非常阳光。在你出现之前,我非常得意,自以为自己的成就得到了社会的公认,自以为自己凭着睿智和实干已经赢得人们的尊敬。你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后,我才发觉,我不过是个收集破烂的苦力。披在我身上的黄袍和戴在我头上的皇冠以及我所统领的产业全都是破烂,它们虚无飘渺,一钱不值。它们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如果说,我在这次车祸中不幸身亡,这一切的一切不都要全部化为乌有吗!换句话说,照我目前的生活轨迹延续下去,我迟早会死于非命。大家说说看,我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我的生命有价值吗?
“梁先生!倘若说我同你的身份可以对换。我会义无返顾地穿上你的衣服走进你的生活轨道,去享受那些我从来没有资格享受的乐趣。可惜,假设永远不可能变成真实。即令我穿上你的衣服,我也绝对享受不到只有你才享受得到的快乐。
“梁先生!现在的你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再是单一的救命恩人,而是导师,是挚友,是我暗自崇拜的偶像。你也许会认为我虚伪,认为我在演戏。可是,如果你知道我以前是以什么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又是以什么口吻同人们谈话的。你就会相信我今天说的这番话绝无半句谎言。另外,有件事情我还得请梁先生相信我的诚意、、、、、、”
“懂事长言重了,我梁育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恭维。不过,我的确相信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为以你现在的身份和名望,与你刚才说的话是无法统一起来的。坦率说吧!反差太大,太离谱太反常。以至人们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而我恰好认为,正是因为离谱,正是因为反常,所以才值得信赖。懂事长,你刚才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我是否可以问一下,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相信你的诚意?如果方便的话,你不妨直说。”
“梁先生,此事我确实难以启齿,但又不能不说。是这样,你的腿伤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康复的,而右腿的残疾无疑会对你今后的生活带来严重影响。我考虑再三,决定赠送你三百万元钱,作为今后你医疗费用和基本生活的保障。梁先生!我刚才说过,我对金钱的实用价值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盲目崇拜了。是的,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是,现实生活中却又不能缺少它。钱在我那儿如同一堆废纸,但是,钱对于有实际困难的人来说却如同干渴时的甘露。饥饿时的干粮,作用不小啊!你现在就有实际困难,作为朋友,我能够袖手旁观吗?如果我赠送给你的钱能够解决你的实际困难,那么,这钱就真正能显示出它的价值了。而我,也就会从中获得慰藉。所以,请梁先生务必收下这笔资金。”懂事长的诚恳确实令人感动。
“我这条腿能值三百万吗?”梁育说了一句笑话,阎懂的话题太沉重,他想让谈话的气氛轻松些。
“梁先生!懂事长的诚意,想必你不会怀疑。而他的苦心你难道就不能体谅一下吗?”王总经理几乎是在哀求。
所有在场的人同懂事长一样,都眼巴巴地望着梁育,其中有些人与其说是在同情梁育,不如说是在同情他们的懂事长。在他们记忆里,懂事长从来没在任何人的面前如此谦卑过。他的任何赠予也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个别的人甚至认为梁育不识时务,过分做作。
此时,梁育仔细观察了三个人的神色。他们是张倾波、阿媚和小安。他想从他们的眼光中寻求答案,或者说想得到他们的帮助,以解决他目前的困境。但是,梁育的企望没有能够实现,在三个人的眼光中,他找不到他要找的东西。是否接受这三百万赠予的决定必须由他一个人全权做出。
沉默片刻之后,梁育突然说;“懂事长,你能给我一千万吗?”
梁育的话把在场的人全都惊懵了。很多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人却忍不住嘀咕起来。
“哇!真是狮子大开口!”
“这叫得寸进尺!”
“贪得无厌!”
连张倾波也一头雾水,两眼疑惑。他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质问;“梁育君!你今天怎么啦?这可不是你的性格!”
阿媚也在一旁说;“梁育哥!你不会是痛糊涂了吧?”
梁育安然微笑。众人的议论还在继续。
“闭上你们的嘴巴吧!你们根本就不懂梁先生!梁先生这么说自有他的考虑,轮不到你们说长道短。”小安毫不客气地制止七嘴八舌的人们。
“能!能!当然可以!难得梁先生开口,我真是太高兴了。王总,你立即去办。把一千万现金立即划到梁先生的账户上去。”懂事长顿时喜形有色,眉门舒展。
“我没有银行存折。你们把钱划到我朋友张倾波的账户上去吧!”梁育胸有成竹,宠辱不惊。
“我的小小存折可容纳不下这笔巨额资金!”张倾波仍然不理解梁育的做法。
“请你暂时保管不行吗?这点小事你都担待不起,真有什么大事情需要你去办时,你肯定会借故推诿,临阵脱逃。还自称是莫逆之交哩!”梁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说好啦!我只是暂时保管。真猜不透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张倾波似乎有所领悟。
接下来的情景更让人们惊诧不已。懂事长心态舒畅,如释重负。而梁育谈吐自如,神态坦然。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再没有生硬地客套,也看不见施恩与感恩之间的拘束和谨慎。他们的交谈越来越随便,越来越广泛,天南海北,历史地理,文学艺术,国际形势。而且,俩人的兴趣十分接近,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也大致相同。在谈到某些问题时,他们居然会同时大声喝彩,击掌叫绝。或者豪吟诗词,引经据典。越往下谈,他们的兴致越高,所谈的东西也越来越深奥。在场的人甚至听不懂他们的谈话内容,只能墨者黑也地看着他们谈话。有些话题也引起他们争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声高气粗,其激烈程度让在场的人胆战心惊,冷汗直冒,生怕他们撕破脸面,反目成仇。但是,人们的担忧显然多余。因为争论双方的感情似乎越争越亲近,越争越融洽。
懂事长带来的人,包括小安在内。从来没有看见他们的懂事长如此激奋和酣畅过,更没有听见他们的懂事长如此高谈阔论过。让他们无法理解的是,在梁育面前,他们的懂事长变得像大学生那样又单纯又健谈。同平时老谋深算,沉默寡言的懂事长简直判若两人。
其他人弄不懂他们懂事长出现巨大反差原因何在。他们只觉得神奇,不可思议。而小安却非常清楚这其中的奥秘。懂事长何许人?机敏过人,见多识广,且受过高等教育。他如果走一条钻研学问的路,兴许会成为一个有所建树的思想泰斗哩!可惜他走的是聚集钱财的路,在这条路上,很少有人同他谈论钱权交易以外的话题。久而久之,他的丰富知识和敏锐天资便被铜锈埋没了。如今遇到梁育,茅塞顿开,理性复活,自然就情投意合,如鱼得水,一见如故,相识恨晚。
懂事长在梁育的病房里一坐就是三个小时。要不是考虑到梁育伤势严重,不能久坐,只怕再坐三个小时他也不会嫌多。临出门时,懂事长余兴未了地说;“梁育兄,等你的伤治好后,我再来找你畅谈。哎!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真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啊!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懂事长一行人走后,张倾波十分感慨地说;“想不到这位视钱如命,目空一切的懂事长居然如此博学,如此有头脑。”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嘛!”梁育深有感触地说。
“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谦恭随和?开始见到他时,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相当反感。刚才听见他同你争论,彻底改变了我对他的印像,我觉得此人的本质是优良的,他以前的表像不过是钱迷心巧而已。”阿媚也说出自己的看法。
不知怎么的,一番酣畅淋漓的交谈之后,梁育的苦恼和懊丧情绪似乎缓解了许多,肉体上的疼痛也大大减轻。他在闭上眼睛之前,喃喃地说了几句话;“思想交流,感情勾通所产生的巨大能量是无法用世俗的价值观来衡量的。有时候它会使人的性格发生奇异变化,甚至会改变人生的发展轨迹。我要睡觉了,你们也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吧!”
梁育在梦境里看到许多朋友来看他,出于礼貌,他想坐起身来。刚一动弹,伤口撕裂般疼痛。尤其是右腿,痛得专心,痛得他冷汗直冒,痛得令人不知如何是好。梁育终于把眼睛睁开了,阿媚正在用毛巾为他擦额头上的汗珠。他环顾一下病房,发现的确坐着很多人,定睛再看时,一双双关切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在这些为他担忧的目光中,梁育发现有田经理、唐蔓、还有那天他宴请的朋友们。鲜花的后面还有一双秀美清澈的眼睛,这双眼睛上午曾给予他极大信赖和支持。这种信任和支持只有两颗同样纯洁心灵彻底溶为一体后才会产生,这种信任和支持只有两个人的思想境界达到同一高度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虽然看不清拥有这双眼睛的面孔长得怎么样,但凭直觉,梁育就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小安。
“安小姐,是你把我受伤的事情告诉他们的吗?”
“不!他们怎样知道的我不清楚。是他们打电话给我,问你住在哪个医院哪个病房,都说要来看你。我在电话中很难说清楚,干脆就约定时间亲自带他们来。”
“有劳你了!安小姐!”
“梁育哥,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安小姐。这种称呼我听起来十分别扭,也特别生分。我也不再叫你梁先生,我就叫你梁育哥,好吗?”
“好!当然好!以后我就叫你小安好啦!”
“叫小安也不好!”
“那我该怎样称呼你呢?”
“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