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到了客栈,安顿好住处,便一同到前堂用膳,凤孤翔怕泉远见又嫌梨花酒香气太重,特意嘱咐跑堂的上了一坛高粱红。酒菜上毕,师兄弟先对饮了数碗,凤孤翔说道:“师弟,咱们这趟去闯白书堂,第一便要防着他们的百拳擒拿手,我听人说这套擒拿手似拳非拳,变化多端,可挺不易对付。”泉远见道:“我也见识过这门功夫,只是咱们以长攻短,倒也未必吃亏。”凤孤翔点点头,又道:“江湖上的人都赞白书堂堂主洪连波武功绝顶,一套‘万圣逍遥掌’冠绝当世,你意下如何?”泉远见知他所虑,道:“是了,倘若动起手来咱们须两个斗他一个。”凤孤翔听他不因一意报仇而逞勇,脸上登现喜色,道:“师弟,你晓得这个道理才是。咱们与人公平比斗自是不惧,但白书堂持着地利人众,未必肯好好交席清出来。他们若一拥而上,那也就不是依江湖之道了。你我向不居什么坦荡君子,正该联手对敌。”
二人计议方定,正要再对饮数碗,忽见门外走来一队元兵,当先是个衙差捕快和两个劲装汉子,其后尚有七八兵卒随行。那捕快进门便叫道:“掌柜的,快拿酒菜来。”将另两个汉子引到近门处一张桌前,道:“周先生、李兄弟,请坐。”便与那两个汉子一同在正中一张桌前坐下,那捕快坐在左首,姓周的汉子竟是在上首居坐,姓李汉子的坐在右首,那张桌子本来有人坐,但见了官差早就远远躲开,跑堂也是立即收拾旧物,重整杯盘。
这捕快正是当日在临安街头领人捉拿欧仲昆等人的那姓侯的捕头,名叫侯起充,那姓李的汉子便是广西李家拳传人李宾椽,另一个姓周的叫周钧使,是李宾椽邀来助拳的高手。当日欧仲昆等人退去,侯起充带人一番追赶,无功而返。待转回原地时,李宾椽已自行运功冲开穴道。侯起充等人也不知其中原委,李宾椽却自恼人前现眼,于是呈报朝庭,说白书堂中人于临安城中大肆煽动人心。临安是南宋故都,蒙古攻占临安后,忽必烈深恐城中汉人心念故国,再生叛乱,便即驻下重军镇守。再加之李宾椽此番用心深刻,所呈诸节无不夸大其词,变本加厉,忽必烈一得悉此事自是重视非常,于是降旨就地镇压,又从大都派遣了两个一流高手前来主持大局,这周钧使便是其中之一。欧仲昆当日不杀李宾椽,只是小加惩戒,便因不想白书堂与官府有所冲突,又怎能想到自己一念之仁,却反留下了无穷后患。
侯起充与周李二人坐定,又向余人道:“各位兄弟远道而来,行途劳累,也一块儿歇歇,喝杯酒水。”众元兵欢声答应,也纷纷索要酒菜,大吃大喝起来。凤泉二人见元人初来便如此跋扈,心中正自气愤,跑堂的走过来小声说道:“二位客官,还是先回房去吧,这些官家可不是好惹的。”泉远见本就发作在即,右手一抬,就想劈面打他几巴掌。凤孤翔一挽他手臂,向那跑堂的道:“你的好意咱们领了,你自个儿躲远些就是。”那跑堂的以为二人不识利害,又道:“二位爷似是练家子,只是他们人多势大……”还待再说,只见泉远见虎目圆睁,便吓得走了开,再不敢过来聒舌。泉远见虽吓走了那跑堂,但思他所言不无道理,也就不立即上去招惹,低声道:“师兄,那边两个看来不是庸手,咱们只作不知,假装吃酒,听听他们谈些什么。”凤孤翔也是这个想法,当下只是与他不住对干酒水,暗自凝神倾听几人言语。
只听那周钧使道:“侯兄弟,临安城中怎地如此冷清,这个时候大大小小的酒楼就都打烊了,要喝杯水酒竟还得到客栈来。”侯起充道:“只怪这里刁民下贱,生意也不懂得如何做。”周钧使连连摇头,叹道:“我从前听人说起临安,以为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想不到此次一见,不但景不甚美,连人也均是这般的不识好歹。”泉远见闻言暗暗纳罕,道:“师兄,我瞧他们三个言行举止都不像是蒙古人,怎么管着这许多官兵?”凤孤翔道:“那捕头多半是本地的富绅土豪人家子弟,鞑子皇帝委任异族倒也并非稀奇,只是那两个练家子似大非寻常人物。”
二人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又听李宾椽道:“周先生,咱们此去如何对付洪连波那老儿?”泉远见听他提到洪连波,心中一动,更仔细倾听。周钧使并不立时答话,若有所思,许久方道:“我与洪堂主早年有些渊源,这次前去,须得与他先礼后兵。”泉远见听他言语中对洪连波大有敬服之意,又说与他大有渊源,眉头一皱,就没听见他往下所言,只是忍不住偷眼向周钧使瞧去。周钧使这时目光也刚好扫到泉远见这边,他本并未在意凤泉二人,但与泉远见四目甫交,惊觉其势盛人,不免多瞧了几眼。侯起充察言观色,虽猜想不透其意,也约略看出周钧使对远桌坐着的二人甚为不喜,唤过左右元兵,发话道:“将那边两个下作东西给周先生哄走了。”周钧使有心要瞧二人如何应对,也不出声阻拦。
泉远见正恨得元人牙痒痒的,只怕他们不来,见有人走近,微微一哂,仍是倒了酒与凤孤翔对饮。当先一个元兵见他不但不怕,竟还胆敢摆出这等嚣张姿态,怒从心起,揪住泉远见的衣襟喝道:“不知死活的奴才,不滚远去,还要你老子动手吗!”泉远见由着他扯着自己衣衫,笑道:“师兄,有狗儿来搅咱们喝酒吃肉的兴致,你说该如何是好?”凤孤翔道:“那你便赏几块儿骨头给它们,打发了就是。”泉远见故意叹气道:“那狗儿疯了一般只是乱吠乱咬,多半不是想要骨头。”凤孤翔道:“那可就是讨打了。”说到这里又故作惊讶道:“啊呦,师弟,有只疯狗咬上你了,你脾气倒好,还不打狗。”那揪着泉远见的元兵脑筋甚是迟钝,这才听出二人是在绕着弯子骂自己,用力抓捏泉远见肩膀,口中道:“活得不耐烦了,瞧老子好好疼你!”泉远见暗潜内力直送肩头,那元兵只感手上剧痛,不由得松手退开,见虎口血流不止,竟已迸裂,怒不可遏,抽出腰刀来砍泉远见,却感背心一痛,已给凤孤翔一脚踢开。
众元兵见两个汉人竟来对官兵动手,无不大怒,一拥而上。凤泉二人都是身不离坐,拳脚任意踢打,虽则元兵个个手执兵刃,也全然不放在眼里。二人本不精于拳脚功夫,但元兵身手有限,任谁也是接不了二人三招两式便给打倒在地。
片刻之间元兵已伤了五六人,只剩两个尚未及攻上,这二人一执长枪,一使短鞭,对望一眼,仍分向泉远见和凤孤翔袭来。凤孤翔笑道:“这两只狗儿大概饿得疯了。师弟,咱们发发善心吧。”泉远见道:“也好。”抓起桌上一根吃剩的鸡骨往那执枪的元兵嘴里送去,那元兵尚不及躲,口中已多了一物。泉远见手上用劲,扭着骨头在他嘴里捣搅,道:“赏你的,还不快啃。”便捣掉了他两颗门牙。跟着一拳击在他胸口,那元兵怎抵泉远见神力,中拳后身子如纸鸢般直飘出去,撞到了南面墙垣上才算“回头”,背上脊骨立断。
凤孤翔见那使鞭的元兵也已攻到,亦是拿了一根鸡骨在手中,想要如法炮制,待那元兵铁鞭扫到,低头一闪,斜地里便将鸡骨送出。哪知那元兵功夫略高,适才又先见泉远见手段,有了防备,眼看凤孤翔手到,挥鞭使一招“拨云见日”,将鸡骨拨落。凤孤翔微有一愣,随即另一手中酒碗一扬,将碗中酒水往他面上泼去,道:“这只恶狗不要骨头,莫不是想吃酒。”那元兵只觉眼中酸辣,顿时松脱了手中长鞭,伸手去抹眼目,凤孤翔张手一提,将他当了物事,朝周钧使等人处用力掷去,高声道:“小狗不中用,还是换大狗来夺食吧。”
周钧使识出凤孤翔抛掷的手法高明,起身离坐,凌空伸手向那元兵抓去。那元兵摆布由人,只觉身子给人向下拖拉,全没了重量,已同周钧使飘然落下。周钧使这般的空中接人,实是用巧,于那元兵坠下前已先行将凤孤翔这一掷的力道卸去大半,落地之势隽妙翩翩,倒似胜出凤孤翔一筹。李宾椽这时也已于凤泉二人不敢小觑,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小弟眼拙,不知二位是哪路的朋友?”
凤孤翔起身离坐,道:“在下道号天涯子,这位是我师弟海角客。”李宾椽心想以这两人的功夫,在江湖中也绝非济济无名之辈,“天涯子”、“海角客”自是均非二人真实名号,脸现不悦道:“二位瞧不起我李家五行拳倒也罢了,这位周钧使周先生,与在下是好友,不知他配不配问两位上下?”凤泉二人于李家五行拳名号本已颇为惊诧,又闻周钧使之名更是周身一颤。泉远见霍地站起,道:“原来是李家拳传人和‘冷月煞君’,在下泉远见,我师兄俗姓凤,大号上孤下翔。”
周钧使打量凤孤翔片刻,忽尔朗声大笑道:“‘催命绝杀’凤孤翔,很好,很好。凤兄的作风狠辣,很对我脾胃。”凤孤翔在与泉远见隐居海岛前是江湖上闻之色变的人物,瞧人不顺眼往往就下手杀了,不留半分余地,也不论对方善恶忠奸,因此得了“催命绝杀”的诨号,后被其师兄地首老人逐出蓬莱派,远赴海外,这才改过自新。此时听到周钧使称其旧号,不免隐痛,哼得一声,道:“在下早非‘催命绝杀’,阁下于江湖上的作为也甚是狠毒,凤某自认不如,你若喜欢,这旧号送了给你便是。”凤孤翔这几句话说得敌意甚重,但周钧使见他面呈凶相,又是一身冷傲,反更增钦慕之意,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凤兄,咱们亲近亲近。”说着伸手递到了他身前。凤孤翔知道这是意欲试探自己功力,运力于手,也伸过去与他相握。二人手甫抵触,都觉对方掌中传来的力道极大,均是不由自主退开。周钧使气息微乱,忙运功调理,耳听得凤孤翔道:“周先生过往行径如何,凤某倒也略有耳闻。尊驾生平杀尽抗元义士、正道侠客,凤某纵然所害人命未必比你少,总还有几个死有余辜之徒,你要来和我亲近,凤某却是不敢高攀的。”周钧使脸色转阴,道:“旁人若如你这等折辱周某,我必定叫他死无全尸。但‘催命绝杀’这名头总还有些斤两,今日只消你胜得了我一招半式,二位就请自便。”
话已至此,凤孤翔心知难免一场恶斗,回手要去拔腰间长剑,却被泉远见抢先道:“姓周的,我泉远见来会你。”凤孤翔知他介怀周钧使先前所说与洪连波早有渊源之言,也便顺了他意,道:“周先生,我这师弟武功不在我之下,你想必也不是独与姓凤的过不去吧?”周钧使本就受不得激,适才又见泉远见武功确非寻常,也就并无异议。侯起充一直无从插嘴,他听周钧使对凤孤翔言语客气,也不好向他发作,此刻见泉远见上来索战,斥道:“你这奴才也配同周先生动手吗,爷爷我也打发你了。”说着舞开腰刀便向他砍去。泉远见恨他为人走狗,斜身避过,剑不出鞘,当是一条短棍往他臀上戳去。侯起充功夫甚为稀松,挡避不及,受痛栽倒。他自来哪受过这等大辱,当下也顾不得伤痛,爬起来又要上去,李宾椽一把扯住他道:“侯大哥,咱们在旁瞧着就是,你还怕周先生摆不平他么?”侯起充这才撤步回来。
周钧使一抖衣袖,掠了个长拳的起式,道:“你进招吧。”泉远见也不客气,挥剑往他颈窝里刺去。周钧使见他来招奇异,不敢怠慢,闪身躲避,疾出拳相还。泉远见应变神速,回剑去削他来臂,剑势奇快。周钧使一惊,向后跃开,不料自己两招间已吃了一亏,知他剑术高明,就不再一味进手出招,微吸口气,忽大步踏出。泉远见见他欺近身来,长剑中宫直递,岂料周钧使身形偶转,竟生生避到泉远见身后。泉远见瞧不清他身法,听得耳后生风,知道周钧使攻到,不敢卖丝毫破绽给人,长剑向后掩去,护住背身。周钧使不等招式使老便回,又以极快身法绕到泉远见身前,推掌再攻,招式势大力沉。
总算泉远见先已有所防备,忙挥剑刺去,又逼开周钧使,心中却也骇然:“这人的身法好不古怪,若非我和师兄合创这剑法精妙,只怕已败了给他。”于是也收心转性,谨慎从事,细去寻他身法步伐中的破绽之处。周钧使这套身法与掌法相辅相成,乃是他自创的“飞云转”功夫,其招式怪异莫测,本是能令敌人措手不及,但泉远见与凤孤翔所创的“海天风云剑法”也是机变百出,两种精妙功夫相拼,一时实在难分轩轾。
二人堪堪拆出五十招,周钧使细汗长流,泉远见脸上也不时滴下豆大的汗珠。凤孤翔在旁观战,着实为泉远见捏着把汗,同时也暗自苦思破解周钧使武功之道。李宾椽工于心计,却只盼泉周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又或周钧使败下阵来,自己就可捡个现成便宜杀了泉远见,如此一来着实可在周钧使面前耀武扬威一番,至于二人功夫中的高超之处,倒也用心记忆思虑。
泉远见斗到此刻,却已渐渐摸透了对方身法路数,虽则尚无法全然料敌先机,也已全不吃亏,招招奋勇争先。周钧使眼见他新招层出不穷本就惶急,又陡觉他攻势凌厉更甚,不禁心烦意乱起来:“这等剑法实是不可思议,今日怕是要栽在蓬莱派手中了。”这一胡思乱想,手上掌法更不成章。泉远见看准他脚下现出一处破绽,使一招“孤岛云来”,迅猛刺下,乃是海天风云剑法中颇为厉害的杀招。周钧使一慌,脚下步法也乱了,只得守紧门户躲避。泉远见好不容易占得上风,这招之后的十余后招立即一一使出,一剑快似一剑。
李宾椽见周钧使行将就败,虽是于泉远见剑法有惧,但料他气力有衰,已不能敌己,心下正自大乐,忽然但听得“呛啷”一声响,只见泉远见竟疾向后退去,衣袖也给利器削掉了一片,周钧使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柄短剑。这短剑的招数是周钧使昔年行走江湖临危之际的救命稻草,只因这些年功力增进,与人过招已极少使此伎俩,但短剑仍时刻置于袖中,这时给泉远见逼上绝境,情急之际便暗中出剑自保。泉远见虽一直进手强攻,却也提防着他另有异动,是以周钧使这阴招方出,他即挥剑急挡,这才只给削去了一片衣袖,手臂得保。
凤孤翔见周钧使手法卑鄙,拔剑护在泉远见身前,道:“姓周的,你暗剑伤人,未免胜之不武。”周钧使心下也是暗叫惭愧,这一手自己多年不用,久斗之下使来已不精纯,但时机把握,力道身法运用得都是恰到好处,仍伤不了泉远见,自忖也再无别法克敌制胜,道:“令师弟剑法精妙绝伦,周某自愧弗如。”转身向侯李二人一挥手,道:“罢了,咱们走!”
李宾椽本欲上前去挑泉远见,但时机错失,凤孤翔抢在自己之前相护,自己再上去必讨不到好处,周钧使又已施令,只得随着退走,那七八个元兵也都勉强爬起身,相互搀扶而去。周钧使到了客店门口,忍不住回过头来,道:“以二位的武功,只怕冠绝蓬莱派古今,这套剑法……”说着欲言又止。凤孤翔叹道:“我二人早非蓬莱派门下,你想必在鞑子手下办事久了才没听说。这剑法是我和师弟多年苦思,合力所创。”周钧使恍然大悟,再不言语,带领一干手下径自去了。
凤孤翔回望泉远见,见他神色沮丧,不解道:“师弟,你怎么了?”泉远见还剑回鞘,不住摇头道:“这些人若与白书堂一路,咱们要报仇只怕再无指望了。”凤孤翔道:“他们适才说什么先礼后兵,那李家拳传人言辞间对白书堂老大不满,他们当不是同路。”泉远见经他提点,也有所悟,道:“白书堂向来不和官家打交道,宋时尚且如此,如今鞑子霸占咱们江山,这规矩自然更加不会变。”凤孤翔道:“我猜他们双方多半是有梁子,咱们快快去追。那周钧使说要拜上洪连波,咱们正可借机寻到白书堂所在。”泉远见想起海村正夫妇大仇,愤然道:“书呆子虽有自命清高的臭脾气,又怎知定不会同鞑子勾结。”说着快步出了客栈。
凤孤翔欲出之际瞥见跑堂和客店掌柜都缩在角落,心想:“这等市井小民心性安顺,这跑堂的好歹还敢劝告于我二人,那也不易啦。”有心要戏那跑堂一戏,向他招了招手。那跑堂战战兢兢走上前来,颤声问道:“客官有……有何吩咐?”凤孤翔取了锭银子掷给他,道:“这个,给你。”那跑堂迷迷糊糊接过了银两,却不明所以,忽听凤孤翔高声喝道:“兀那蠢货,还不快去给大爷打几角酒来!”那跑堂给他一吓,登时跑去打酒,凤孤翔朗声大笑,这才走去追赶泉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