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九里与泉远见等人相持不下,所虑不过在泉远见那精妙剑法,对余人丝毫不在意,但泉远见剑招无论如何还是奈何不得他,给他长矛一挥,便自失了法度。凤孤翔追着李宾椽到了圈中,竟不由自主给方九里的矛锋带了过去,他来不及多想,只得同泉远见一齐对敌。
不觉之间战延已近一个时辰,冷月当空高悬。
欧仲昆与周钧使越斗越僵,周钧使念及给他划破了衣衫的奇耻大辱,招招狠下杀手,一意取其性命,但偏偏是欲速则不达,欧仲昆支撑颇坚,偶使快剑更是守中求胜。周钧使举掌斜劈,朝着欧仲昆胸口送去,欧仲昆还招横剑平削,却见周钧使倏然变掌为爪,已拿中了自己手腕。周钧使并不迟疑分毫,使一招“金丝缠腕”,迫得欧仲昆当即弃剑。他本料这一来顷刻可毙其命,哪知此举却正提点了对头。欧仲昆将那“百拳擒拿手”的妙招连连使出,比之前时反更占优,两人各出短打功夫近身相搏,便又拆出了数十招难解难分。
欧仲昆边斗心中边想:“须得速想应对之策,再如此耗将下去有败无胜。秦、申两位师兄都已受伤,我断不能再输于人,白书堂百余年基业岂可尽毁于今日?”到得生死关头,再不理会什么投机取巧,眼见元兵尚存十六七人未死,白书堂弟子却已伤亡近二十有余,使一拳逼开周钧使,立即施展轻功向众元兵径直奔去。近得一人身前便伸手提抓,随即往周钧使处猛力掷去,竟是将元兵当作了投掷物事。他擒人所使的尽是百拳擒拿手中最为精妙的招数,元兵便算防得一招,防不了第二招,都一一被他拿中胸口“膻中穴”动弹不得,任由他摆布。周钧使每每追近,便给他掷来的元兵阻住,如是几回怒火中烧,见人来就是一掌,片刻间便有七八个元兵命丧在他掌下。到得后来周钧使学了个乖,见欧仲昆将元兵掷来就伸手接住,等他再掷人来时也将手中所拿元兵同时推出,二人都用足了劲力,两个元兵头颅在空中撞上,登时脑浆迸裂。
尚存元兵这时均已瞧出周钧使全然不顾己方伤亡,哪里还肯枉送性命,再不与白书堂弟子拼斗,纷纷往厅外退逃。周钧使这才惊觉不妙,喊道:“不许走,哪个走,我回头便要哪个的脑袋!”却也只喝止住三五人。恼羞成怒之下回身抓起一个白书堂弟子掷向欧仲昆,欧仲昆不敢有伤自家兄弟,便消了掷来之力,将那人接住。这一来周钧使已乘机施鬼魅般身法扑来,快出一掌拍中了欧仲昆腹下,见他身向后坠,袖中短剑一亮,直刺而去,便拟此招置他死地。哪知剑尚不及刺到欧仲昆身前,却被人横剑架开,见那人面貌凶恶,正是凤孤翔。
凤孤翔早在客栈中见过周钧使以此手法对付泉远见,虽正与方九里缠斗,但距欧、周二人较近,便暗自留意,这才料得敌之先机,挡下了他这招狠手。周钧使被他多番作梗,暴跳如雷道:“姓凤的,白书堂与你有何干系,要你来多管闲事。”凤孤翔道:“汉蒙势不两立,你这狗汉奸多说什么,上来。”周钧使大吼一声,双掌齐上。他此时内力大耗,与凤孤翔一交手便处在下风,讨不去半点便宜。但二人如此一斗,那边方九里却得以放开手脚,内力催动,招招伤人,泉远见也是渐感不支,刘丙通等少数尚未受伤的弟子更已给逼得退至了厅末。又苦撑了十余回合,方九里一招“横扫千军”,钢矛横挥,顷刻击毙数人,泉远见背上也给他长矛刺伤,心中叫苦不迭。凤孤翔见泉远见受伤,顾不得旁人,挺剑逼开周钧使,立即纵身前去搭救,二人甫得会合,方九里又是一招“横扫千军”,将二人震了开去。凤泉二人艰难站定,均觉胸中气血翻腾,同时想到:“罢了,罢了。今日报仇不成,却要无端丧命在这狗汉奸之手。”
周钧使见厅中白书堂弟子十伤九亡,己方胜券在握,反不再急于杀死欧仲昆,心中正盘算如何折磨众人一番。木山中此际仍在苦缠李宾椽,明知孤掌难鸣,仍是不屈不挠。刘丙通眼见他义气为重,更不忍其送命,高声道:“木兄,白书堂上下永感大德,趁着还未受伤,你快逃吧。”欧仲昆也想不错,向凤泉二人道:“这两位不知名的朋友,你们也去吧。”凤泉二人尚未回答,只听木山中道:“在下与各位好朋友生死一处。”
方九里朗声喝道:“谁也休想走。”提矛向秦士观、申信义处走去,道:“叫你们瞧瞧老子手段。”说着长矛直送申信义心窝。秦士观见好兄弟命在旦夕,不知突然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猛合身扑向方九里,道:“狗贼,有种先杀姓秦的。”方九里道:“好,本王成全你。”矛丢一边,两手齐伸,抓住秦士观身驱,用力一扯,将他撕裂两半。
白书堂众弟子眼见秦士观惨死,哪还顾劳什子礼仪,尽皆破口大骂,申信义更是放声大哭道:“鹰爪子,有种的便快快将我杀了,但叫我申信义今日不死,他日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周钧使道:“如此就在今日杀你,也免后患。”说罢举掌劈向他面门。泉远见此刻已发觉席清不在厅中,心想报仇也没了指望,便决意效木山中宁死不屈,奋力使剑去挑周钧使,口中道:“师兄,你应付姓方的贼蛮子。”凤孤翔言听计从,剑横当胸,推送一招“天崩地裂”,死命杀去。
白书堂此时全仗三个外人相助,无不对之万分感激,欧仲昆知凤孤翔一人势难胜过方九里,带伤上前相助,道:“朋友,留下名号来。”凤孤翔长剑舞得生风,将方九里庞大的身躯罩住,下手无半分留余,道:“转眼也都死了,咱们到了阴世再叙话不迟。”周钧使与泉远见再度交锋,于其剑法也明辨许多,应对已不甚吃力,口中冷嘲热讽道:“姓泉的,你师兄弟非要来趟这没来由的浑水,今日枉送性命也是活该。”方九里道:“哼,白书堂尽是无能之辈,大祸临头,却要旁人代保。”刘丙通、申信义等人闻言心下均感惭愧,人人不免于自己学艺不精大为悔恨。
忽听得厅外传来一人声音:“小子休要猖狂,洪连波来也!”这句话说得中气十足,传送入耳,实是众白书堂弟子的救声福音,人人听见是堂主之声,心想立可化险为夷。便在声绝之时,一青一白两条人影已跃进厅来。二人站定身形,前一个老者五十开外,面目清灼,青衣儒装,腰悬短剑,手持铁扇,正乃是白书堂堂主洪连波,后一老者长须垂胸,却是申信义的师父翟程开。
欧仲昆见师父到来,大是宽怀,道:“师父,您老人家快为各位师兄弟报仇。”洪连波道:“昆儿,你和这位朋友先退下来吧,这人交由为师料理。”说着缓步上前,距两人尚有数步之时慢慢推出两掌,掌力竟隔空送出丈许远,将欧仲昆和凤孤翔轻描淡写地分推在两边。洪连波向方九里打量半晌,忽道:“阁下方才可是讥我白书堂弟子无能来着?”方九里见他出手不凡,微有所惧,但听他这般问,当即横矛当胸,昂然道:“不错,不但无能,更是冥顽不灵。”洪连波消了和他动手之意,唤过刘丙通道:“丙通,众弟子中你受伤较轻,就由你来斗他。”
刘丙通一怔,还道是听错了,走到洪连波身前,道:“师父,弟子只怕吃不落。”洪连波拍拍他肩膀,意示他莫怕,道:“为师指点于你,定然能成。”刘丙通对师父之言素来深为信服,于是依言从事,道:“是,弟子定当尽力而为,给秦师兄他们报仇。”洪连波又着翟程开尽快为申信义等人疗伤,这才安下心来,道:“上去,打他‘环跳穴’。”刘丙通闻言凝神,使扇向方九里右膝下环跳穴点去。凤孤翔退在一旁,见泉远见与周钧使斗到分际,依然胜负难测,也不欲相帮,只凝望二人交战。
刘丙通挥扇如风,“风扇点穴功”中的诸多妙招连使,方九里依仗内力尚强,以攻对攻。洪连波见方九里使了一招“猛龙过江”,长矛扳扫横打,颇为凌厉,刘丙通闪身躲过,却不敢抢上,忙指点道:“踏‘大有’,攻‘中极’。”刘丙通忙占住“大有”位,出招去点他“中极穴”。方九里见他恰好抢到了自己疏防之处,忙回矛待守。洪连波出语快乎其动,道:“转‘松’位,‘五星连珠’。”刘丙通又即依言转至“松”位,施招接连去点方九里云门、天府、鱼际三处穴道。方九里左手刚欲挺掌还招,却见刘丙通手中折扇一偏,后半招使出,变位来戳自己胸前气户穴。方九里一惊,挥矛欲架,岂知刘丙通这招仍尚未使完,末了竟向他肩上“缺盆穴”戳去。方九里无可应对,只有跃开。但刘丙通这时出招全凭师父指点,见对方退却,也不立时再攻。洪连波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这弟子毕竟资质不佳,尚不能将风扇点穴功之妙尽悟,只得又道:“‘轻灵八拂式’,步走反八卦。”刘丙通闻言闲庭信步游走,自巽而坤踏出,折扇轻挥巧舞,使拂穴手法环攻方九里腰间带脉诸穴,每移一位即换一拂,招起带脉穴,至足临泣而止。
方九里勉力连守了八招,左腰下“五枢”和右腰下的“维道”两处穴道都被拂中,饶是他内力深厚,刘丙通扇拂的力道又并不甚重,腰间也已自隐隐作痛。方九里听得洪连波念咒一般说得片刻,刘丙通功夫便陡然大进,有如神助,禁不住失声惊叫道:“三弟,我不成了,这老家伙念的古怪,莫不是会妖法,咱们认输别打了。”周钧使斗泉远见不下,已自着急,听到方九里泄气之言,忙道:“二哥,他不是念咒,那说的是六十四卦的方位名称和人身上的穴道。你听不懂也不必理会,记着运足气力打就是。”方九里这才心神稍定,又与刘丙通对拆。洪连波心想:“你教他蛮打的法子,那可太不把我白书堂的风扇点穴功放在眼里了。”于是说道:“归‘乾’位,‘直捣黄龙’。”
刘丙通其时身在正北,形居先天卦象中的“坤”位,处在方九里背后,若要绕至正南“乾”位便是兜了个大圈子,心中不免有异:“我要使‘直捣黄龙’这招又何须再至‘乾’位?”但仍是依言而行,快步转至方九里身前,纸扇飘忽点出。这一招直指方九里膻中穴,方九里虽不明穴理,毕竟也知此处要紧,万不可给人点中,使上了十成力道回矛抵挡。刘丙通此招用力极巧,遇变生变,乘势便将他长矛拨离了手中。洪连波朗声问道:“丙通,往下又当如何?”刘丙通已然彻悟,道:“上‘离’,‘长河孤星’。”洪连波笑逐颜开,不再行指点,朝周钧使走去。刘丙通至此已明师父点拨之意,更惊于“风扇点穴功”与六十四卦衍生步法、先天八卦位踏相辅之奇效,洪连波适才所指点的招数他本已学成多年,早就使得纯熟非常,但这克敌制胜的妙法若非有师父点明,自己实难活用。
洪连波离周钧使稍近,见他因刚才与方九里言语之故,更受制于泉远见,道:“周钧使,当年我救你一命,却不料人心反复,如今竟来恩将仇报,你还不收手吗!”周钧使道:“我既已投效朝庭,便唯有忠君诛叛。”洪连波连连摇头,道:“那时少林派两位高僧将你打得重伤,言道要为武林除害。我见你临危不惧,确是条汉子,这才出言劝救,只盼你痛改前非,原来全然想错了。”众人听了二人这番话,方才于周钧使初到之时对洪连波言语中颇为礼敬的原委了然。
泉远见虽听言在耳,但事不关己,只一心攻敌。周钧使却一再分神,片刻间接连被刺中数剑,伤势渐重,这才知洪连波用心,又急又恼,喊道:“洪堂主,你此举大非君子行径。”洪连波勃然作怒道:“我未命弟子联手扑杀于你已是大仁,你去瞧那姓李的怎样。”周钧使怕他又引自己上当,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向李宾椽处瞧去。只见此时申信义伤势去了五成,已同欧仲昆齐去协助木山中,李宾椽以一敌三,头发披散,眼近完败。洪连波向泉远见道:“这位朋友,且先退开。”说时已张手向周钧使捞去。周钧使欲要抗拒却已不能,给洪连波一捞即中,提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李宾椽见周钧使也已大败,更不敢再战,奋力跳出欧、申、木三人之围,退至厅口。但凤孤翔却正候在厅口,李宾椽自知斗不过他,欲走便也不能,只吓得脸上血色全无。洪连波声若洪钟,朝着他高声断喝道:“李驹先生在西南绿林道锄强扶弱,济人危难,是何等的英雄?你空具一身好武艺,却去投降蒙古鞑子,你父在天有灵,能容得你吗!”李宾椽见他说话之际神威凛凛,步步渐进,不禁连连后退。凤孤翔于他极为蔑视,让出厅口出路,斜睨着他道:“姓李的,此处无人拦你,就只怕你没逃走的本事。”语罢转身向泉远见处走去。
便当此刻,众人忽听刘丙通惊呼一声,忙都移目望去,只见方九里狂性大发,双拳直挺挺向刘丙通肩上砸去,已然中的。刘丙通号称“铁骨书仙”,一身外门硬功横练,寻常高手纵然招式上能赢他,也难以力过而胜,但方九里内力之强,哪堪他什么“金钟罩”、“铁布衫”护体?刘丙通受伤极重,眼见方九里挥拳攻来,仍是倒地难起,躲已不能。洪连波离之较远,想去救援早已不及,心中万般悔恨:“丙通虽占得上风,又怎及这贼蛮子的功力深厚?我不但救不了士观,岂非又害了他。”其时泉远见距方、刘二人最近,当即使那招“天崩地裂”前去解围。凤孤翔知他是拼死为之,也稍迟一步跃然而近,使“天崩地裂”而上。二人抱死志送剑,都是倾尽了毕生功力,方九里全力推出双掌,便要结果二人性命,待到二人双剑齐到,掌却打空,胸口已给划开两道,血肉立现。
方九里受伤后大惊,忽听周钧使道:“二哥,拼了吧。”方九里也知唯有一搏,忍痛又出双掌,终究震开了两人。洪连波见机早已数个起落赶到,抬手“呼”地一掌去击方九里,斥道:“奸贼,还不知悔改!”方九里再出一掌,与他来掌生生对上。他先前内力已耗去三四成,哪敌洪连波万圣逍遥掌神功,只僵持得片刻便不支撤手,但尚不服输,又挺掌抢出。洪连波使一招“五方杂处”,后发先制,与他来掌再抵。方九里只觉掌力如排山倒海般摧来,贯入体内连起五波,周身真气被冲撞得急行乱走,已自怯了,无论如何不敢再与洪连波对第三掌,更无旁念,转身就逃。周钧使见他也已狼狈不堪,虽有千万个不愿,也只好顾命,心想:“此时性命攸关,先走为上。他日邀上大哥,再来雪耻或可。”李宾椽见二人急退出厅,这才敢跟着奔逃而去。三人夺路而走,有几个没死的元兵也纷纷慌张跟随。欧仲昆见状愤然欲出,道:“师父,我去将那几个鞑子了结了。”洪连波道:“不必追了,依冷月煞君的性情,决不肯令今日之事张扬出去。”欧仲昆想想有理,骂得几句便不再言语,心中却又担忧起来:“当日饶过李宾椽一命,便闹成今日这般惨痛境地,累死了这许多同门。日后姓李的想是不敢再犯了,但鞑子皇帝倘若不能善罢甘休,势必还有劫难,这舵口怕是只得废了。”
洪连波深恐周钧使等人调拨人马杀返,即刻领着众弟子撤离此是非之地,径奔白书堂临安城中的另一处隐秘舵口。众白书堂弟子此时都把凤泉二人当成抚危济难的大恩人,自是邀同前往,二人念及与白书堂尚有私事未了,也便漠然随同。
一众人在临安城中尽择僻静街道而行,不出半个时辰,行到了一座大院落前,洪连波一挥手,欧仲昆引领木山中和凤泉二人当先走进正堂,接着众弟子也井然而入。洪连波命众人收敛了秦士观等众死去弟子的尸首,各人痛哭了多时,这才重行在厅内聚首。白书堂一场大祸至此总算避过,洪连波向木山中道了一番感谢,转问凤泉二人道:“两位剑法了得,又冒死相助,不知是哪路的好朋友?”凤泉二人因受震于方九里掌力,尚自有碍运劲,凤孤翔思稍迟怕要与对方反目,盼能先延缓些时候调理,张口便要报“天涯子”、“海角客”之名。
却听泉远见冷冷地道:“泉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