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远见这一句话说得甚响,厅上众人无不听得真真切切。欧仲昆、申信义等许多弟子皆大略知晓席清与海村正夫妇、泉远见之间仇怨由来已久。海村正夫妇同席清有杀弟之痛,仇深似海,自来不共戴天,而泉远见虽非正主,也是席清一大对头。洪连波等人闻言固然惊异,凤孤翔更是暗暗焦急,心中怪这师弟又脑子一热便鲁莽行事。
其时厅中众人多感念泉远见抗敌之恩,片刻间尽皆不知如何自处,洪连波心中则思谋怎生化解这段仇怨,欧仲昆却最是恩怨分明,果决言道:“泉远见,你适才助我堂御敌,欧某承谢。”说着单膝半跪,继而跃起,脸复正色,道:“你要怎样,只管划下道来,姓欧的奉陪到底。”泉远见却于其举动视如不见,迈近两步,向洪连波拱手为礼道:“洪堂主,在下便是再狂妄上十倍百倍也不敢单犯贵堂,请让席清出来与我一见。”洪连波微皱眉头,道:“二位果然是为清儿而来。这一位朋友似是姓凤,便是‘催命绝杀’吗?”众人目光顿时齐射向凤孤翔,要瞧瞧这闻名江湖的魔头是何模样。泉远见待要再行言语,凤孤翔走上前道:“我师兄弟只为席清而来,老堂主还是行个方便吧。”洪连波道:“清儿现下何处,我也是不知。”泉远见认定了他包庇弟子,心中更生恚怒:“你是一代宗师,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怎地竟当面撒谎。”冷冷地道:“洪堂主,你当我泉远见是三岁孩童么?席清昨晚还曾于临安城外作下恶业,道我不知吗?”
申信义闻言忍不住插口道:“姓泉的休要胡说,席师哥多日前外出,至今未归,咱们人人也不骗你。”泉远见高声道:“你们白书堂弟子不在白书堂中,难不成却在红书堂、绿书堂中么?不必推三阻四,快些叫他出来。”欧仲昆道:“说来说去,阁下无非是寻仇来了。本堂堂规有约:‘凡白书堂弟子须当严于律己,戒行江湖仇杀之事。’今日阁下欺上门来,席清师哥又不在堂中,便由欧某代他了结此事。”泉远见受不住他言语挤兑,长剑一摆,道:“好个‘戒江湖仇杀’,席清杀了我海兄弟夫妇二人,你来做替死鬼吧!你方才虽受了伤,泉远见却也并非无事,谁也没占谁便宜,来吧。”欧仲昆听他说席清杀了海村正夫妇,不明所以,忙问道:“你说什么?”
凤孤翔一直缄口不言,至见两人将欲搭手,方才向洪连波等人解释道:“各位想来确实不知,那席清已将海村正夫妇杀了。”他自见洪连波后,只觉此人气度不凡,尤兼风骨,对他十分信服。何况席清倘若在堂中,全堂大难之际他断无不来之理,心想自己倒好做个和事佬,从中调处。洪连波心道:“这‘催命绝杀’销声匿迹了十几年,竟全然转性,倒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面上也转和善,问道:“却是何时之事?”泉远见道:“我早已讲得明白,他昨晚杀人于刘宅,今早尚在临安,只可惜我和师兄赶到时为时已晚。”洪连波不知他说的什么刘宅,一脸疑惑。凤孤翔知他心急,言语乱了条理,便代为解说道:“席清便约海家夫妇在城外北郊的一座荒宅相见,那宅子旧主是姓刘的。”
申信义道:“你们既一口咬定是我席清兄弟杀的人,却说说他使的什么功夫?”泉远见怒道:“我若在场,当即就杀了他,怎地还会追到这里来。”申信义冷笑道:“既没见到,何以又这般肯定?你们又怎会刚巧赶到那宅子去的?”凤孤翔取出那块羊皮,往前递去,道:“海村正与我师弟情同手足,平白无故,我师弟决不会捏造海家夫妇的死讯。这羊皮上的字迹是否出自席清之手,你们与他相熟,又都是舞文弄墨之士,大可都认认。”申信义伸手接了过来,心道:“咱们人人都懂得识辨笔迹,也不怕他捣什么鬼。”展开来观瞧,那一十六个血字倒是清清楚楚,但已自失了笔体,实难辨认,遂又转交到欧仲昆手中。欧仲昆看了也皱起眉头,踌躇道:“这字是蘸着血写在羊皮上的,何况又已难辨原体,焉知是否出自席师兄手笔。”泉远见胸中已是气得炸了开,怒道:“依着你说,我二人全是在此搬弄是非吗?这件东西认得吗!”说着将怀中收藏的数支钢针甩在地上。
哪知众人见到钢针仍旧漠然,申信义连连摇头,大感不以为然道:“席师兄是正人君子,便是要报仇也自必光明正大的动手。暗器伤人之事江湖上许多下三滥尚自不为,他更加不会用钢针。”凤孤翔听了也再难忍耐,道:“正人君子何必躲藏起来,他在你们面前不用钢针,背地里使练,难道你们也都知道吗?”洪连波已自沉吟了半晌,这时说道:“二位一意报仇,我这身为人师的,只好代他揽下此事。你们胜了老夫,老夫便去寻清儿,将他送到二位面前处置。”洪连波少年时闯荡江湖,有一手飞针绝技堪称一绝,后来入白书堂乃是带艺投门,只是这手暗器功夫便不再用了。席清天性孤僻,虽也与堂中众弟子睦好,但相交颇淡,一心只在习练武功。洪连波察觉他心术有异,时而以易理儒道明点暗拨也全不管用,便不肯传他风扇点穴功等高深武功,这才至使他多年来用功虽勤,武功却反不及申信义、秦士观二人。后来他与海村正夫妇结下仇怨,更日夕苦练,念念不忘报仇,洪连波怜他刻苦,这手飞针功夫便传了给他,只盼这弟子练功渐痴,将仇恨看淡,岂知他功夫是越练越纯,恨意却也是有增无减。这暗中传功之事其余白书堂弟子都不知晓,但洪连波一见这独门钢针便料定是席清杀人不假。他思凤泉二人武功太高,旁人又多有伤,是以不得不自行出面。
凤孤翔见眼前形势如此,与洪连波一战再所难免,抬手一挽长剑,道:“老堂主武功盖世无双,我师兄弟唯有一同讨教了。”洪连波并无异议,道:“这不是切磋武艺,自由得二位。”泉远见早已心急欲上,凤孤翔一把将他扯住,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弟,咱们适才合使剑招的威力竟那般大,我想着若将剑法中一些招式配合运用,或能奏奇效也未可知。眼下动手,你我且这般这般使。”二人当下低语商议。欧仲昆讥讽道:“讲打也不爽快,算什么大丈夫。”泉远见也不甘示弱,道:“席清暗计伤人,你们白书堂的人又是什么大丈夫了。”
洪连波立身静待,翟程开担心他安危,道:“师哥,我来助你,要不就帮你先打一阵。”洪连波道:“你救人已大耗真气,先自去运功调理吧。”念及申信义等弟子都负伤在身,又道:“众弟子听了,待会儿便算我有闪失,又或命丧于此二人之手,谁也不可想着报仇。”心想为了复仇,已有席清之弟席平之死,海村正夫妇之亡,实不愿他人重蹈覆辙。他于当年谁是谁非看得极是淡然,本就并不全都袒向自己这弟子,何况如今席清又将海村正夫妇杀了,当真是旧仇未泯,又添心恨,更加难以解开冤怨相报的死结,唯愿自己一弃生死换此事终了。众人听他说得庄重,又是倾堂之尊,自无人敢有非议,只是各人先前料他定可取胜,这刻听其言语,均不免平添了数分担心。
凤泉二人商议已毕,凤孤翔左手捏了个剑诀,一招“浪迹天涯”,飘忽刺去,泉远见则使一招“漫步海角”,横扫而出。二人一上手就相辅相成,天衣无缝。洪连波暗自喝了声彩,手中玄铁扇一抖,就地反攻。凤泉二人剑法原本相同,以往练剑时皆是旨求出招一致,这时却各使不同招式求辅,当中更须心有灵犀,初时尚还仗着商榷的法门出招,到后来因时之所限,便不是议定之法,只是各自力争去使不相一致的招数,攻势倒仍旧凌厉。
洪连波见二人进招快狠兼备,比之单人之力高出何啻倍蓰?于是右手使风扇点穴功相抗,左手则发万圣逍遥掌的招数抵挡。只是他无法分心而用,左手出掌便是掌法,右手打穴便是扇功,气力耗损快出平常一倍,功力却仍是与以往相若。三人转步换位,拆出三十余招,洪连波忽使一招“双英际会”,化出两道掌力分击二人。凤孤翔长剑正待刺他肩头,见来掌力猛,急忙收招,生生退了数步,泉远见那边却是剑指来掌,以攻代守自保。两人一退一进,步调登时不相一致,洪连波见机掌力又连连催去。如此一来上下风陡然之间逆转,凤泉二人暗自惊慌,要知以他二人武功,既于战中占得先机,怎能轻易失却先手,更何况只一招疏忽之间。
二人又接连退守了数招,与洪连波相持难下,但功力均不如洪连波深厚,剑招越发迟缓,已感吃力。洪连波呼吸亦已自不甚均匀,却也是功力不纯,知道该当速战速决,眼见二人新招仍旧层出不穷,弃扇不用,单使万圣逍遥掌抢攻。他这套掌法号称“逍遥”,招式洒脱犹如云散天开,兼之奥妙多端,乃是一门威力无穷的盖世绝学,连使得三四招后,掌力摧动,一波连一波重叠而出,已多达十余道。凤孤翔暗地里惊骇,从不曾见过世上有哪门掌法居然能化出连环重叠的掌力来,只道他这是在散功拼命,每一招都拟杀人,自知稍有大意,不死也必重伤,冷汗浃背,且斗且退。岂知洪连波乃迫于二人联手之强,势成骑虎,若不以真功应对,就唯有自己丧命,只是这时掌力虽强,可也还没倾尽全力。
泉远见斗到此时,越发处于下风,渐近绝望,转念想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答应找寻海兄弟的孩子,不可死在此地,只要能挨过这一阵,我和师兄这就走。”决意孤注一掷,遂道:“师兄,‘天崩地裂’。”凤孤翔闻声也不多想,与他双剑合璧,同使那“天崩地裂”式。两人以此法伤方九里时,洪连波已晓其威,眼见招至,玄铁扇忽又展开挡架。这柄玄铁扇是白书堂堂主信物,历代相传,乃世所罕见的重器,二人剑到,两股极尽之力也都消于无形,洪连波借势飘然跃开,竟是安然无恙。凤、泉二人心中同想:“难道我二人也要效周钧使等人般逃之夭夭不成?不,‘南海双剑’死亦不屈。”双剑齐齐前递,虽心中气馁,仍待再上。三人突然凝立不动,厅中气氛登时紧迫,人人静观其变,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忽听得厅外有人喊道:“爹爹,仲昆,你们没事了吗?”却是一女子声音。跟着便有一个妇人拉着个十岁出头的女童走进厅来。这女子是洪连波之女洪媛英,欧仲昆初入白书堂既与她一见钟情,洪连波便做主许婚招婿。这日堂中来了大敌,洪连波本将她安置在这分舵中,待她得知众人也撤到了此处,便赶来探看。那女童一进厅,见众人都注目着风泉二人与洪连波比斗,不识凶险,拍手笑道:“比武吗,真是好玩。”说着挣脱了洪媛英手掌,朝三人处奔去。洪连波惊慌失措道:“小若,快回去!”同时铁扇掷地,双掌齐齐拍出,想要逼住凤泉二人。凤孤翔心想:“瞧来洪老儿是一意要杀我俩了,正可借这小孩子为质退走。”他这般想着,泉远见已先行下手,回身一手捞出,将那小女孩儿胳膊夹住,抱在身前,道:“洪堂主,今日胜负难分,且先不打了。何时席清归来,叫他来换这孩子吧。”
白书堂众人见那小女孩性命有虞,无一敢上前来,即令洪连波平素镇静过人,也吓得脸色惨白。欧仲昆更是面无血色,颤声道:“姓泉的,你拿小孩子要挟,算什么英雄好汉,快…快将她放了。”说到后来已带哭音。泉远见道:“我自不会有伤这孩子性命。何时席清归来,各位便在江湖中放出话来约见我‘南海双剑’,到时这孩子我自当平安送回。”那小女孩儿这才知为人所掳,不住叫道:“救命,救命啊!”泉远见心知虽拿人质,但群敌环嗣,要全身而退不易,示意风孤翔先行,自己随后跟上。待师兄退出厅口,拦在白书堂众人面前,一举怀中那小女孩儿,道:“各位再要逼得急了,只怕伤了这女娃儿。”
洪媛英本道众人已是平安归来,这才带了那小女孩儿同来,哪料横生此祸,早已遽呆当场。欧仲昆目眦欲裂,就要抢上放对,却见洪连波张臂将众白书堂弟子都挡在身后,道:“咱们真汉子面前不说假话,泉先生待要怎样,直言就是。”泉远见道:“怎样?嘿嘿,我哥俩儿只求好好的走路。这孩子你们也不必想要夺回来了,我担保好生看待。”洪连波道:“清儿之事我已答应代他一力承担。你们比武不胜,却拿孩子要挟,是何道理?”泉远见心想:“不是你这老儿招招拼命,哪会闹到这步田地?”认定了他言不由衷,冷笑道:“那么好吧,确是泉某卑鄙无耻,告辞了。各位若是非得追来,在下只怕管不住自己,可要胡来了。”洪连波久负盛名,自来何曾受过他人半点欺胁,闻听此言不由得心中大怒,放话道:“泉先生这可请便,咱们临安城内见真章。且看你哥俩儿有没有能耐把人带出城去。”
泉远见傲然转身出得厅堂,少时赶上了凤孤翔,把经过情形一说,凤孤翔脚下更急,道:“这个时候各处城门都已关闭,咱们出不了城便还是甩不脱这群书呆子。”两人隐隐担忧,在城中走街穿巷,不多时已近城西钱塘门,果然远远望见城门紧闭。两人不敢贸然就闯,只得暂且伏在巷子暗处藏下。那小女孩在泉远见怀中还在不断挣扎,凤孤翔怕她吵闹,已点了她的哑穴。
二人埋下不多时,忽听东面大路上马蹄声响,只见两骑快马急驰而来。凤孤翔遥见马上二客身是公差服色,不及细想,压低声音道:“咱们夺下这两匹马。”泉远见将那小女孩穴道点住,留塑巷中,待两骑奔近,同凤孤翔飞快抢出。两人都是驭马高手,各自倏然跃上欲夺马匹背上,出手先夺缰绳,跟着不予马上之人片刻呼叫喘息之机,挥掌皆取对方脑后“玉枕穴”,将那两个公差拍晕,随即带着马匹迅捷钻入巷中,动作娴熟利落,均无半点拖泥带水,两马竟均未受丝毫惊扰。凤孤翔在二人身上一摸,其中一人腰系公文袋,探手从袋中翻出两封信来,取出火折照看,一封竟是出城文书,另一封火漆封口,料来便是二人要连夜赶着送出城去的紧急公文。泉远见大喜,道:“师兄,咱们快换上这两个鞑子差官的公服。”凤孤翔心想:“出城文书、跑路马匹俱备,这可当真是既得张良计又得过墙梯。”当下各自将那两个差人的公服罩在身上。泉远见抱着那小女孩儿,同凤孤翔刚乘马转出巷来,耳闻得身后街道脚步声大作,踏地声听来疾而有致,铿镪沉稳,知白书堂众人已赶了上来,齐扯缰呼哨,纵马直奔城门下。
守城众门兵先前影影绰绰的瞧见远处两骑似是朝奔城门而来,却忽然兜转入巷,正在各自纳闷,这时见凤、泉二人策马复出,仍是疑惑不解。凤孤翔一声吆喝,双腿一夹,当先打马上前,也不说话,俯身递去出城文书,那守门兵长接过看罢,虽不识人,却认文书,立即下令开门放行。二人连骑驾马出得城来,勒转马头看时,洪连波果然已率领众弟子追到了门关,却都给官兵拦住。白书堂历居临安,本就不比四方游侠行事无所顾忌,适晚又刚与官府搏杀过一场,再不敢另起冲突。只听得欧仲昆等人隔着门关大声咒骂,凤泉二人坐在马上哈哈大笑数声,倒也不敢滞留,并辔就走,乘夜离了临安。
当夜赶马不息不眠,次日正午才在一处山谷中打尖。两人累得浑身乏力,将公服撇在一旁。歇得片刻,凤孤翔拿出那封公文来看,见公文上写的却尽是蒙古的八思巴文字,一句也瞧不明白,骂道:“狗鞑子好他妈的狡猾。”但想既是鞑子官府送出的要紧文书,毁去总是应该,大手一挥,将那封公文撕得粉碎。
泉远见见那小女孩儿却是出奇的安份,居然不哭不闹,暗暗称怪,递了些干粮给她,也是接过便吃。凤孤翔眼见这小女孩儿双眼乌黑明亮,脸庞圆圆的极是可爱,身上更有一股说不出的稚气,道:“小妹妹,你瞧我凶是不凶?”那小女孩儿也不瞧他,边吃干粮边道:“你又丑又凶,我早就瞧清楚了。”凤孤翔道:“那么你怕我不怕?”那小女孩儿道:“你是个没本事的大坏蛋,我才不要怕你哩。”凤孤翔奇道:“我如何没本事了?”那小女孩儿道:“你以大欺小,只会抓我这样的小孩子,自然没本事。”凤孤翔虽不将个孩童的话放在心上,却也十分羞惭:“我和师弟这回竟干这等掳人的勾当以求脱身保命,当真是没本事之至了。”泉远见于她言语甚是不喜,声色俱厉道:“你竟敢不怕我们?哼,你吃的东西都给老子下了毒了,你知不知道。”那小女孩儿听了这话却拍手大笑起来,道:“哈哈,你骗人,你骗人。你们要拿我去换人的,怎么会下毒?就是真要杀我,用刀啊剑啊的也就成了。”二人均是大异,不想她竟如此聪慧。凤孤翔声转柔和道:“好,伯伯也不来毒你。你告诉伯伯,你叫‘小若’是不是,你姓欧不姓欧?”他依昨夜情形揣测,便料他十之八九是欧仲昆之女。
那小女孩儿道:“我是叫小若,可不许你们叫。待我好的人才会这般叫我,你们待我很好吗。我不姓欧,你也不必乱猜了。”凤孤翔道:“那你爹爹是谁,是昨晚厅中的哪一个?”小若道:“你们只道我爹爹是白书堂的人,那可全然想错了,我昨晚是去找外公的。”泉远见忙问道:“你外公是洪连波吗?”小若摇头晃脑地道:“不是啊,我外公叫蒋阿六。”凤孤翔道:“胡说八道,昨晚厅中哪有这个人?”小若道:“他在厅后种花啊,咦,你们没瞧见吗?”凤孤翔眼见她天真无邪,一句句答来神色自若,心头更惊:“这小孩子大非寻常,一颗心好似生了七孔八窍。”泉远见寻不出端倪,不悦道:“总之你和白书堂大有干系,这可假不了吧。”小若依旧反驳道:“我家远在辽东,我同外公来探亲戚。他在厅后给人种花,那不过是临时搭上的活计。”凤孤翔好容易抓到了她的话柄,道:“那么你这软绵绵的吴腔细调哪里学来的?”其实那小女孩于言谈间已刻意将本腔侬语板住了十之八九,并未着露重大痕迹,只是江浙百姓多受吴侬语风熏染,临安女子的语声口吻也颇圆润委婉,她虽能将许多土辞口语竭力改作官话,可这音腔清脆动听乃是风致天然,实难遮掩。此时既给凤孤翔道破,那么纵可推委说自己并非临安土著,也绝不能是关外之属了,脸上不禁一红。但这小女孩被掳不慌,就胜在遇事镇静过人,神色随即回复如常,鼻中一哼,道:“你们既不信我,莫要再来问我。”二人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且作罢,带她继续赶路。
二日到得一处小镇投店,小若同二人坐在一处,忽然吟道:“清明早、立夏迟,谷雨种棉正当时。”凤泉二人晓得这是句黄淮一带的农家谚歌,相顾一怔,小若又已唱道:“腊月里来一朵朵,香梅成片枝生火。映得满室存又温呦,馨香并喜气。”正是字正腔原的陕北信酸曲。她唱得四句停了下来,格格笑道:“大伯,你瞧俺唱得好不?”又变成了土滋土味的鲁地口音。蓬莱派位处山东,凤泉二人于这乡音再熟悉不过,明知她是着意取闹,瞧她这一身的灵秀之气,唯江南水乡方可孕育,却又无言可驳。
自此而后小若沿途连变音腔,搅得二人大是烦恼,她也当真聪明,每处的方言都会说上数句,连蒙古话也不例外,有时无聊起来,便独个儿唱小曲儿解闷,却也是南腔北调。凤孤翔和泉远见一生都无子女,与她相处久了,待她也渐渐和善了许多。小若觉出二人并非真的凶恶,与二人言谈也多了起来。凤泉二人时而听她讲些中原各处的风物人情,山川道理,不但有声有色,若饮醇醪,且所含颇丰,许多人地事物竟都闻所未闻,二人越发惊叹,皆对她学识称服。
如此赶道,大半月已过,三人南行渐远。某一夜小若睡下后,泉远见同凤孤翔商议道:“师兄,咱们一路行进越发慢了,你有旁的打算吗?”凤孤翔道:“咱们沿途尽哄骗这着小女娃儿,盼她说出个姓甚名谁来,可是全不管用,今后不好再使旁的手段了。”泉远见道:“咱们此次行径不够光明磊落,日后全算在我头上就是。”凤孤翔道:“师弟,你这是什么话。这几日来我早已想得明白,江湖上人人都骂我凤孤翔是邪魔外道,好,这回我便邪给他们瞧瞧。只是这孩子百里挑一,咱们得先将她安顿好了,可别因久受颠簸有何不妥。”泉远见道:“这话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咱们还要去寻海兄弟的儿子,又需防着白书堂的人追上来,先将她送回岛去为好。”凤孤翔点点头道:“那么咱们明日就加紧赶路吧。”
二人计定,翌日便带小若径回两人所居海岛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