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忆泉自此勤于练剑,自也再不须凤泉二人逼迫。他资质悟性都是极高,实算得上练武奇才,几个月下来,不但补足了先前所误之功,且剑法连贯轻灵,修为更甚。这一日海忆泉练完剑法,在林中静坐休息,眼见春暖花开,岛上风光佳宜,心情极好,只是欧若婉此时不在身旁,微显美中不足。他赏了一会儿美景,执剑坐舞了起来,身形虽无动于衷,剑招却是全然中规中矩,丝毫不乱,三十六招堪堪使过,也不觉劳力,精神反更大振。恰逢泉远见经过,在不远处瞧见了,心中欢喜,走到近前道:“忆泉,你这些日子剑法又进步了许多,真是难得。”海忆泉道:“二师父,我学这剑法已有许多年了。从前你说我剑法没学到家,剑招也不纯熟,现下都练得不差了,你再教我别的功夫啊。”泉远见道:“这套剑法奥妙无穷,是我和你大师父倾尽终生心力所创,你如今只是学成,要说到‘精’字,也远远不够,却又想杂涉多习。我当年初授你剑法时便说过,你若三年能练成,已属不易,武林中多少人求也求不到,你可知为什么?”
海忆泉道:“想来是这剑法当真高明,弟子得两位师父传授,比常人都有福气。”泉远见道:“你别来说这些话哄二师父,我可不吃这一套。你要知天下绝学不知凡几,就是说到剑法,这海天风云剑也未必能独领风骚。那其实是‘精’与‘杂’的区别。”海忆泉道:“‘精’便是指于一样武学下足了功夫,那‘杂’又指什么,是说学得功夫杂乱不成体统吗?”泉远见道:“‘杂’是说一个人会的武功杂驳。‘精’到了一定火候便是大成,杂学之道却是无穷无尽。天下武学成千上万,各门各派都有所不同,即便是同一派的武功也互有差异,再加之门户别见,要想一一学会实在是不可能。真正的武学大宗师见识必广,但自身临敌时却是使几套最精通的绝学,以不变应万变,所以真正的高手不是杂学,而是精练。”海忆泉挠挠头,道:“这个我就不懂了,难道武功学得多了还有害处不成?”泉远见道:“我来打个比方,你饿时下海去捉吃的,是拣许多小鱼小虾呢,还是捞一条大鱼?”海忆泉笑道:“自然是吃大鱼,这才够饱啊。”泉远见道:“各家都学就是‘杂’,如同千万小鱼小虾,难以填腹。专攻一项功夫到了极处,就是一条大鱼,可管温饱。”海忆泉道:“那么如大鱼也吃,小虾小鱼也吃,吃得花样多些不是更好?”泉远见道:“贪多嚼不烂,你这孩子未免太不知足了。”海忆泉道:“那么功夫不是学得越多越好?”泉远见道:“倘若我和你大师父有更高深的智慧,能再多创出几套上乘功夫出来,那么传你也不是不成,可惜我们是没了。”海忆泉心道:“说来说去还是你们会得功夫少,什么‘精’、‘杂’的,虽然听着有些道理,只怕也不是作了准的。”想了想道:“二师父,我日后仍是用心练这套剑法,可是我实在想见识一些旁的功夫,比如我爸爸和姆妈的‘天山剑法’,我可从不识得啊。”
泉远见道:“也好,你爹娘的功夫总该给你见一见。只是我与你爹娘相处时还没专攻剑术,大家讲论武功时我于他们的剑招也没记着多少,勉强算来有三招还能使得像个样子,你用心瞧着。”说罢长剑出鞘,使练开来,第一招剑出下路,挑刺向上,疾厉非常。海忆泉赞道:“这招很厉害。”泉远见道:“这一招叫‘九天飞驼’,快狠兼备。”说话间第二招又出,横削向后,跟着剑尖儿在空中划了个圈。手腕连抖,四周尽是剑影。海忆泉也学了样子使练了一遍,倒也仿得颇似,问道:“这一招又是什么名堂了?”泉远见收回剑来,道:“这是‘连环三式’中的一式,只是其余的两式我可不记得了。”
海忆泉见他不再使下去了,问道:“不是说有三招吗,怎么不往下使了?”泉远见道:“最后这招我记是记得,要我使出来却不大容易。忆泉,将你的剑也先借给我使。”海忆泉浑然不解,将长剑递了给他,问道:“这一招须得两把剑同使吗?”泉远见“嗯”了一声,双手执剑,左手先出,连刺了五剑,罩成一朵五瓣梅花形,紧跟着右手蜿蜒挥书,划得似是个字,只是海忆泉却不认得。他这些年同欧若婉学认的字也已不少,泉远见出剑也不算快,但仍不识得,只道是十分生僻的文字,也不理会。待见泉远见使完,道:“二师父,这一招虽使着好看,可没什么高明的啊,这不是你常说的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吗?”泉远见将长剑递还他,道:“我使得自是不成,这招‘赠花传情’是你爹爹妈妈一同想出来的,左手绘花,右手书字。”海忆泉道:“书的是个什么字,我却不认得?”泉远见道:“那是回文,我也只是学个大概,你自然不认得。”海忆泉道:“原来如此,难怪呢。二师父,你又说这招是我爸爸和姆妈一同创出来的。”
泉远见道:“嗯,所以我使得便太不像样子。而且这招左右手同出,威力也自不小,我两手出招分了先后,那就不成了。”海忆泉道:“两手同时出招,我倒没听说过。”泉远见道:“你爹爹曾说,天山派的剑法中有一招极厉害的杀招叫‘万劫不复’,便是双手齐用,他当年费尽心思才勉强练成了。那一招不在于招式如何精妙,而是在使剑人要能分心而用。你爹爹虽没得大成,也练得差不多,因而才能使这‘赠花传情’。”海忆泉听了并不言语,心中在思索如何能分心而用。泉远见道:“你也不必想了,我虽将这三招练给你瞧了,但这三招全不相连,临敌时根本用不得,你日后还是用心练海天风云剑。至于分心而用之能,要练成谈何容易?倘若轻易就能办到,我和你大师父只怕……”海忆泉听他话止于此,追问道:“只怕什么?”泉远见道:“等你功夫再长进一些,我自会告诉你。”海忆泉心想:“又不肯说,好,我也不来问你。这三招剑法我是瞧明白了,先练熟了再说。”
如此又刻苦修习下去,海忆泉每日也不知要用多少时候反反复复使练海天风云剑法。但不知是什么缘故,当他练剑时竟于凤泉二人的指点不甚用心听取,日间也少与二人交谈,唯有同欧若婉相处时才似常态,有说有笑。凤泉二人自都大惑不解,有几次旁观他练剑,也不见有何不妥之处,使练招式都颇为顺手,绝非有什么令思虑阻塞的难题悬而未解。
这一日凤泉二人清早起来就不见海忆泉,寻到山林中才见他身影。泉远见只见他使得几招后就停了下来,坐在地上似在冥想,待要再靠近,凤孤翔扯了扯他,示意不可。二人远远的观瞧,过了好久才见海忆泉又站起来使出数招,但只使了一遍却又停下,再次陷入沉思。如是过了七八回,海忆泉始终是想了又练,练了再想,且每每都要想上大半天才使三两招。凤泉二人初时还道他有所领悟,但看了不久便觉不对,眼见他每回想完后使的全是海天风云剑中最初几路的招式,别说他这时已将剑法融会贯通,就是当年初学之时也没遇过什么难处,而此刻使得缓慢异常,实是古怪。两人越看越奇,百思不得其解,对望一眼,齐向他走去。
待到近前细看之下,二人尽皆不由得大惊。原来海忆泉所使剑招虽是出自海天风云剑不假,然而竟是双手各执一剑,所使招数全然不同。海忆泉见二人到来,收势停练,道:“两位师父,弟子这几招练得不好。”凤孤翔满脸惊讶,问道:“你这两手各出剑招的功夫如何练会的?”海忆泉道:“我那日听二师父说起分心而用的法子,于是就试着用到剑法之中,只图个有趣,倒也没觉着难。”泉远见道:“你当真不觉着难,那你如今练到什么地步了?”海忆泉道:“我不觉得难啊。我现今还没能想好每回出哪两招相配,不过总也练成了十余式,所以就想趁着今日早起好好练练,倒是好玩的紧,成不成样子可也说不上。”
二人听他这般说,实是难以置信。要知能分心而用者,聪明过人尚属其次,最要紧的还在摒除杂念,否则右手刚一出招,左手便乱了方寸,那是无论如何也练不好的。他二人讲到习武资质也算甚佳,凤孤翔近些年玄功益精,更是清心寡欲,然而要做到分心而用终归还是不能。二人素知这个弟子平时鬼心眼儿极多,可说无时无刻都存杂念,要他来练这门功夫,那真是比登天还难。但海忆泉却当真做到了。只因他这些日子以来于练功心志极专,一心想着报仇,加之习道家内功亦小见成效,杂念便都去了。只是倘若他单单心中不存杂念也还不至练到分心而用之境,偏生每次报仇之念一盛,立即就想到要与欧若婉分离,长此以往,自然就在脑中有了两个念头。那日听泉远见讲起分心之术,隐隐只觉正合自己若即若离,欲报仇还不决的心境,之后就常使父母那对双剑试练。他二念使然,右手出一招假拟要杀席清,左手就自然而然出另一招拆解,全当为了欧若婉阻止自己,来去往复,神功竟成。也是凤泉二人没料到他能有这巧妙心境,从没跟他讲过学此功夫的艰难,否则他一旦嫌弃艰苦,起始时多半就不会如此尽心尽力。他既不知此理,依着自己所想,便料双剑同使可增妙趣,先是仿那一招“赠花传情”,后来更是以海天风云剑中的招式相印证,以至斯境。
海忆泉眼见二位师父不信自己言语,道:“好,那我使给你们看。”说着两剑齐出,右手使“风平浪静”,左手使“排山倒海”,动静相辅,威力远胜于分使两招。泉远见忽生莫名激动,异样的声调道:“好,我说招式,你来使。”海忆泉道:“那可不知成不成,我且试试看吧。”泉远见道:“你现下左手使‘潮起潮落’,右手则使‘风起云涌’。”海忆泉微一思量,便依言将这两招同使了出来,左手剑势飘忽不定侧削,右手长剑向前凌厉直刺。凤孤翔道:“往下你左手‘惊涛骇浪’,右手‘青云高升’。”海忆泉又依他之言将这两招同使了出来。两人这般轮换着说了数十招后,海忆泉仍能照使不误。这些招式他都早已了然于胸,只是从前没曾想到过怎样方能使得顺手,此时得二人见示,他已能分心而用,自是无所阻碍。
二人越看越喜,待他将二人所述招式从头至尾使过,泉远见问道:“你记得如何?”海忆泉道:“这些配用的招式还不复杂,倒都记得住。”泉远见道:“那好,你就使这几招同你大师父试练试练。”海忆泉也正想察知自己双剑合用到底威力如何,当即欣然答应。凤孤翔这次与他试招出手全不留情,一上来就倾注全力,挺剑甩锋直刺。海忆泉忙双剑分出,一手“风起云涌”去格凤孤翔来剑,另一手“潮起潮落”去攻他上路。他左手长剑与凤孤翔交碰同时,右手长剑已削向凤孤翔肩头,凤孤翔无法及时回护,只得疾向后飞跃,以他这等功夫,竟也在一招间被逼得落了下风。海忆泉见剑法奏效,心头一喜,打起精神,往后数招全都是依两人适才所述而出,连连抢攻。凤孤翔这一给他逼住,几次奋力想转守为攻都是不能,眼见海忆泉的双剑明明使得不快,但自己实无法寻到破绽。师徒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凤泉二人指点给海忆泉的招数已用尽,他便又将自己所想出的那几招都一一使出。总算凤孤翔武功甚高,勉强支撑下来没致落败。泉远见看到这时已知海忆泉确是将分心二用之术练成,不明原因,只是道他这份本事遗传自其父。待见海忆泉将自己连日来所想出的剑招也都用尽了,忽道:“双手齐出,‘天崩地裂’!”
海忆泉闻言不及多想,便双手同使“天崩地裂”。这一招并无甚变化,又是两手使同样招数,虽然不是分心而用,但夹于此机使来,出剑之速比适才快出了许多,凤孤翔至此再也支持不下,呛啷一声,长剑脱手。海忆泉猛然惊醒,急忙收势缩剑,道:“大师父,你有心相让,弟子却糊涂了,你别生气。”然而凤孤翔却无半分怒意,反而欢喜到了极点,与泉远见对望一眼,同声欢呼道:“妙极,妙极。这下可有指望了,这下有指望了!”说罢两人竟抱在了一处。海忆泉怔怔不明,眼见二人举止大异常态,道:“两位师父,你们怎么啦?”泉远见放开凤孤翔,又扑过来将他搂住,道:“好孩子,你这功夫既成,一切都有指望了。”
海忆泉道:“那我报仇也有指望了吗?”凤孤翔道:“自然有指望。”稍稍平复心境,又道:“你二师父那日给你讲过我俩去白书堂的事,你可还记得吗?”海忆泉道:“是,二师父和你与很多人动了手,还有小若的外公。”凤孤翔道:“不错,那时我同你二师父合使这剑法,也只稍逊洪连波一筹。现今你有了分心而用的本事,一人就可做到分使剑招,剑法上的威力便等如增强数倍。我和你二师父这几年来潜心参研剑法,又将许多剑招配用,原打算他日对敌时再见其效,如今也不必了,我们将所想出的剑招都教给你,那你可就如虎添翼啦。”海忆泉大为兴奋,道:“当真吗,想不到分心而用的功夫竟有这般了不起。”这才隐隐明白当日泉远见那“只怕”二字的含义。
泉远见道:“趁热打铁,我这就将我和你大师父这些年想出来的剑式全都说给你听,你用心记着。”当下便同凤孤翔将多年悟得的招法一并说了。海忆泉将自己想出的招式与二人所述相较,多数相近或相同,又将不同的依其指点融会贯通,往后连日反复熟记运用,正好将自己多日之虑释然。那些原就记得滚瓜烂熟的剑招经双剑使来,收效颇丰,过了月余工夫便将二人所授也都运用自如。凤孤翔欣慰之余,心想:“这剑法能发扬光大,也亏他能分心而用,且心性聪明。”于是道:“忆泉,你这时单论剑术已青出于蓝,往后若还想增进,我俩是再助不得你半分了,那就要瞧你才智悟性到底有多高了。”海忆泉也早念及此理,道:“大师父,这剑法中还有许多处我没想通,今后我再用心去想就是。”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凭自己之力去参悟分心使剑之法。
他整日在林中苦修,分心用剑越发练至得心应手。这一日练毕了剑法,正自休息,忽然想到:“两位师父教我的合招都出自海天风云剑,这些剑招我记得再熟不过,多想些时候,我自己如何不能想出新招辅配?”当下细加思索:“这剑法是两位师父一同创出来的,剑招也该是差不多各创一半。嗯,‘天女散花’、‘云起龙骧’、‘天崩地裂’之类名字之中带‘云’、‘天’的,便当是大师父想出来的。至于‘海风呼啸’、‘风平浪静’一类名称中有‘海’、‘风’的,自必是二师父所创。两位师父要合创剑法,当是为求所想可合而为一,但剑意虽似,招却有异,毕竟不如一个人想出来的那般完全吻合。我将三十六式都分开两边,左手使大师父所想出的剑招,右手使二师父想出的剑招,必可相配。”刚一想通,便即着手使练。这般又过了多日,悟出的剑招更多,但愈是练得深了愈无法想得透彻。那剑法中如“平沙落雁”、“引剑如虹”等招数实难分辩是谁所创,他一感为难就放下不管,只去练其它招式。再到后来,又觉“风起云涌”、“天涯海角”、“海天相接”等剑招似是二人同创,便无法化用,唯有作罢。而后又殚精竭虑的想了多日,这才悟到:“那日二师父教我两手同使‘天崩地裂’,威力也是极大,我何不试着两手去使同样的剑招。”遂又双手同使三十六招,夹在分心所使的剑招中倏忽用出,果然又见功效。一路练将下去,更有所得,某日拍头大叫道:“真是笨,我如何没想到。”原来心中在想:“这三十六招全不相同,任哪一招都是力求与别招有异而创,我只须每次出招不同就是,至于哪一招是谁想出来的又有什么相干?两手同使两招,左手路数反走,当中自会有不妥之处,但每招尚有数种变化,我细心试查,必然能令两手相辅相成。”悟到了这一点,剑法造诣便又进了一层,其后想到的剑招当真是层出不穷,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他在剑招相异之道上想得通了,就又去思虑攻守之理。初时仍将攻守招式分开,左剑取攻右剑便守,右剑方进左剑即御。及至又练数日,更不执念于此,出招全凭一时所想,既可分心,随机应变当然也无半点困难。待到又练通了这一层,便去找两位师父试招,但二人任其之一全力施为,竟也无法和他拆过百招。凤泉二人惊喜之余,便双双使剑与他相斗。他师徒三人所使剑法系出一脉,凤泉二人剑法精熟自在弟子之上,且功力又均甚深厚,但两方交手也始终难分高下。海忆泉双剑合使的招式大有高超之处,拆到三百招后三人限于气力,都无心再斗下去,只是凤泉二人配应的招数早已反复使了多遍,而海忆泉手上的新颖招变仍是层出不穷,可见尚胜半筹,这才罢手。
泉远见喜笑颜开,道:“忆泉,这些日子练下来,你竟精进到这个地步,我和你大师父都已不及你啦。”海忆泉道:“只是拆到后来我内力接济不上,出招可就不免要慢下来了。倘若与绝顶高手过招,怕是还远远不够。”凤孤翔道:“剑招疾快自有疾快的好,迟缓却也有迟缓的妙,这道理你还是没能想到吗?”海忆泉道:“原来如此,好,我再去想。”话刚说完,转身就走,自去琢磨其中道理。二人眼见他全心向武,再回思多年来对这顽劣弟子的苦心教导,心中都是酸甜苦辣等诸般滋味一应俱全。
海忆泉到了静处,沉下心来细想剑法是急是缓的道理:“倘若是急的好,剑招就该以攻为主,不然便是缓招稳守,稳中求胜。大师父既说两者各有妙处,我便先分别试行,到时候自然知道如何是好。”往后数月便尽心去练快慢两种剑法。他于那疾快的剑法练得倒也顺手,进步甚快,但讲到练阴柔迟缓的剑法总不免心浮气躁,始终收益甚微。后来想出了办法,每日有两个时辰在山林中使练快剑,有两个时辰则是潜到海下去使剑,便能令剑法缓而有力。此法长久而为,海忆泉的膂力也增大了许多,而急缓两种剑法亦算习成。只是到了这时心中仍难以取舍,只觉急有急的佳,缓有缓的妙。无奈之下唯有交替印应于剑招当中,初时苦练快剑,而后又转慢剑,反反复复转换了多回,已是不论使快使慢都能令剑法精妙绝伦。再练时又改作每日在地上施柔剑练上两个时辰,在海下练刚猛剑术两个时辰,直到这般使剑也无滞塞之处,方去尝试疾攻缓守的双手剑。几经推敲后,他又将疾攻缓守变为疾守缓攻,再至疾攻疾守而缓攻缓守,剑招从容无匹,无往不利。又修习到某一日,终于全然想得透彻:“我既能不理会剑招的攻守,又何苦一心去寻思什么是疾是缓?我这时胸中所知的剑招成百上千,临敌时只要双手各使各的剑法,威力也自不会小。不错,往后管它什么攻守快慢、是同是异,只要依着性子,想到哪招就使哪招便是。唉,我到这时仍不能尽悟‘活学活用’这四个字,还是拘泥于剑法本身,枉费了两位师父平日的教诲。”他却不知凭他此时见的已属极高境界,所悟出的道理看似又回初学乍练之态,实已超然群庸,连凤、泉二人都不曾想及。
有了这个想法,不出一月剑法又突飞猛进,再去与凤泉二人拆招,纵使二人内力深厚,还是不敌于他两手分击的剑术。两人至此也是大喜过望,虽然弟子这时功力仍不够深厚,所习也只剑法,旁的功夫别说拳脚掌腿,连刀枪棍棒等诸般兵刃也无一精通,但单只这一手剑法就当足以横行江湖,举世怕也罕逢敌手。何况他功夫尚未炉火纯青,今后更不知要精进多少。
凤泉二人被革逐出蓬莱派,虽收海忆泉为徒,却未敢私自将蓬莱派的任何一门外家功夫相传,加之泉远见又一心要令这个弟子早得报仇之能,是以只将二人合力自创的这海天风云剑倾囊教授。但为他日后着想,自此与海忆泉试招却再不使剑,专拣其它功夫相斗,好令他增长见识。
海忆泉自可胜过他二人后虽还专心练功,但短日内进益便不如何显彰了。此后好一段时日,凤泉二人都极少再顾到他,每日都在林中寻粗大的树木砍伐,起始扎造木筏。海忆泉向二人询问用意,泉远见道:“你在岛上随我二人学剑,总有四五年了。何况你今年也有十八岁了,这半年来剑法又已臻化境,怎能继续耽在这里误了大好的光阴?咱们岛上只有一艘海船,还得留给我和和你大师父驱用。扎木筏便是为了给你离岛之时乘坐。”海忆泉吃了一惊,问道:“离岛去做什么?”泉远见道:“我和你大师父实也没什么再能教你,况且你还身负血海深仇,该当回到中土去闯荡江湖,寻找席清下落,也好早日令你爹娘的大仇得报。”海忆泉陡然听说要自己回归中原,只觉迷惘,良久无言。凤孤翔见状,故意激他道:“你都这么大了,难不成是怕一个人走江湖吗?”海忆泉果然受不住激,傲气上来,道:“怕什么,我才不怕。回去就回去,只是须得让小若同我一起回归中土。”凤孤翔道:“她也已这么大了,我们自也不会再留难她。”海忆泉大喜道:“大师父,你可要说话算话。”泉远见道:“你也先别忙,待我和你大师父将木筏扎成了,再辨好了风向才能送你离岛,这些日子你还是静下心练功吧。”海忆泉得二人答应带欧若婉同去,心花怒放,于旁事哪还计较,当下纵体入海欢游,以抒胸臆之愉不可抑。
过了一个月,木筏早已扎成,帆桅俱全。这日风转向北吹,泉远见将海忆泉叫来,指着在海边的木筏道:“如今风向转北,木筏也已扎实了,你今日收拾妥善,明早便去吧。”海忆泉心情激动,道:“我明日就要回中原了,我明天就要回去了。”说着“扑嗵”一声双膝屈地,跪下连连叩首,待抬起头来已蓦然泪下,道:“两位师父为我辛苦多年,恩重如山,弟子给你们磕头了。”凤孤翔忆起当年在福州巧遇他,及至历经凶险才带他回岛,多年日夜教诲,方有今日功成,心下也是怆然。想到与他这一分别,也不知日后还可否再见,扶起他道:“忆泉,你为人聪明机智,武功又已练到这般,到了江湖上也是谁都不惧,可还是要提防着了小人的道,江湖阅历我和你二师无法渡你,可就全凭你自己了。”海忆泉道:“是,弟子记住了。”泉远见又叮嘱道:“你爹娘的大仇绝不可忘,找到那席清就一剑将他杀了。咱们不去折磨于他,那已算仁慈。”稍顿又道:“武林中的顶流高手虽多,算来敌得住你双手剑法的也没几个。唯有方九里和洪连波这二人内力之高,当世首屈一指,你遇上了务须谨慎应对。”海忆泉心想:“那姓方的要叫我遇上了,非要斗一斗不可。洪连波是小若的外公,那是说什么也不能同他动手的。”口上便答应下来。凤泉二人往下又说些琐碎之事,海忆泉虽听着索然无味,但体谅二人待己之心,也便领受。泉远见最后说道:“我多年观察,这北风每每一吹便是大半月,本足可带你归返中土,但海上情势瞬息万变,此去能否一帆风顺谁也说不准,你要学着随机应变。”凤孤翔则道:“归陆后便是身入江湖了,咱们南海双剑的弟子谁也不怕,你做事只须凭自己好恶。只是遇上蓬莱派的人却要另当别论。”海忆泉道:“弟子明白,我只当自己是蓬莱派的人。”凤孤翔点点头,道:“你今日也不必练剑了,早些回去养足精神,明早启程。”海忆泉道:“不,我要去见婆婆和小若,还要告诉她们呢。”说完别过二人,扭头就朝天云峰奔去。
欧若婉这时正在峰上守望,二人相见,略道日来别情。海忆泉有心令她惊喜,并不立即道破离岛之事,抽出双剑来,道:“小若,我这几日想出一招剑法,很是有趣,我练给你看,你来给取个好名字吧。”说着双手并用,以剑临空写起字来,左手纵挥横舞,写的是“忆泉”二字,右手指经划纬,写的是“若婉”二字。写完了问道:“小若,你瞧清楚了吗?”欧若婉笑道:“原来是将书法化用到了剑招中。忆泉哥哥,你怎么也附庸风雅起来啦?”海忆泉道:“这个法子早有人想出来了吗?”欧若婉道:“白书堂中的叔叔伯伯们都常这样干呢,只是他们不会你这分心两用的本事。”海忆泉道:“我原盼叫你欢喜一场,你既早见识过,那就没什么新鲜的了。”欧若婉道:“不打紧,我还是一般的高兴。”海忆泉道:“那才好。嗯,这剑式中有你和我的名字,就叫‘忆泉若婉’,你说好不好?”欧若婉摇摇头,道:“那就太俗气了,不好,不好。”海忆泉道:“那么你说叫什么好?”欧若婉其实早已想到:“你使这一招全是因心中想着我,若是叫‘两情相悦’才好。”但女儿家脸皮薄,心觉这句话说出来太是羞人,便不宣出口。海忆泉见她许久也不说话,道:“现下想不出,就留着日后再想吧。小若,我带你去瞧一样东西。”也不等她答应,拉起她就向峰顶走。
欧若婉由着他拉着,猜不到他意图,待抵峰极,海忆泉伸手朝着礁石处指去,道:“你瞧那是什么。”欧若婉极目眺望,待看清了木筏,立时明了,道:“咱们要离开这里了吗?”她于凤泉二人扎造木筏之事早有所闻,但一直不了详情。海忆泉笑道:“难不成咱们在这里住一辈子吗?两位师父要咱们明日就坐木筏回中原去。”欧若婉于离岛却只有一丝喜悦,心中在说:“倘若能令你不去报仇,我真情愿和你一辈子留在这岛上。”便敷衍一笑。海忆泉看出她笑得勉强,问道:“小若,你怎么不欢喜?”欧若婉道:“没有啊,我不知多开心呢。”海忆泉道:“咱们相识这么久了,难不成我连你是欢喜还是不快都瞧不出吗,你心中有什么事烦恼?”欧若婉只得照实说了,海忆泉听罢长久难言,他向来在为这件事犯难,但直至此刻仍无法为她舍弃报仇之念,想了想道:“咱们真傻,往后的事想来干嘛?这时咱们又没离去,就当平常的日子过,难道不好吗?”欧若婉忽也想通了此节,心中暗想:“我俩今后的路还长着呢,我能同他在一起,还担心什么?别说天无绝人之路,就是有朝一日真逼到了绝路上,能和忆泉哥哥死在一处也是好的。”于是道:“忆泉哥哥,你说得对,都怪我老是去想些不开心的事。”
海忆泉道:“是了,这时咱们要欢欢喜喜的。小若,你唱支小曲儿给我听吧。”欧若婉却不答应,道:“忆泉哥哥,这一回你给我唱支歌儿好不好?”海忆泉一怔,道:“我唱歌儿一定难听得紧,再说我又会唱什么?”欧若婉道:“是你唱的我只会觉着好听。忆泉哥哥,你就当我求你好不好?”海忆泉心想:“我会唱什么呢?嗯,勉强说来,只会唱这个。”在心中想了许久,道:“好吧,我就唱了,你可不许笑我。”于是略微清了清喉咙,用心唱了起来:“天山雪地并肩行,是谁为你采雪莲?你那痴心哥儿郎,吹起萧笛唱起歌,唱起谣歌言快活;天池山林牵手游,是谁给你猎雀鸟?你那多情小妹子,弹起胡琴跳起舞,跳起曼舞诉和乐。”所唱情真意切,曲调婉转,只听得欧若婉心头暖暖的,直到他唱完了好久才回过神来,道:“忆泉哥哥,这歌儿真好听,你从哪里学来的?”
海忆泉道:“我小时常常听姆妈唱这支曲子。那时不懂,现在想来,这曲子定是爸爸和姆妈从前在天山派学艺时编来对唱的歌儿。”欧若婉虽从未曾远足回疆,但想到小时候在书中读过李白那“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诗句来,于天池瑶光悠然神往,雪山奇丽心驰神遥。她轻轻哼起这曲子,但只唱到“是谁为你采雪莲”这一句便停了下来,道:“忆泉哥哥,你肯不肯为我去采雪莲花?听老人们讲,谁要是摘到了雪中莲就能保终生平安喜乐。”海忆泉道:“就怕咱们没机缘到天山去。倘若能去,再是难寻,我也要为你摘它一朵。”稍顿又道:“小若,咱们能在一起已是天下最大的福份了。”欧若婉倚在他怀中,仰起头来,道:“忆泉哥哥,我要永远记得你这句话。咱们明日就要离开这儿了,今日就在岛上痛痛快快玩一场吧。”海忆泉道:“好啊,我原也是这般想的。”当下二人同到峰下,一时忧愁尽忘,念及一去未必再返,更无顾及,海岛前后山峰上下都跑了个遍。每到一处驻足,既回想起往昔的嬉戏掌故,留连忘返。玩到黄昏时海忆泉虽不倦怠,仍是送欧若婉回到温婆婆处,说定次晨来接她同去,这才回到自己居处。
凤泉二人已为其备好诸般应用物事,见他回来就一一交代了,这才让他睡下。然而海忆泉心中兴奋,睡到四更天,听到屋阖给风吹开的响声,就迷迷糊糊爬了起来。正想下床去将门掩好,忽听隔壁泉远见屋中传来声响,心中一动,就想去贴壁倾听,但立即想到自己一发声响便会给他知觉。一思量间想起了当年凤孤翔教授的听音之法,暗潜内力,静心去听察。只听那边传来凤孤翔的声音道:“师弟,你怎么睡不下,是舍不得忆泉吗?”跟着就听泉远见答道:“他都这么大了,正该独自去江湖上闯一闯,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我是担心他同小若一起,只怕难以下定决心给海兄弟夫妇报仇。”凤孤翔虚声惊呼道:“啊,你想要留小若再在岛上住下去么,这怎么成?那日我已答允了忆泉,许他们一同走了。”泉远见道:“当年掳她来便是我的主意,今时留她也还是我来办。明早咱们先不动声色去送他们,到时我出其不意点了忆泉的穴道,再将他送上木筏独个儿走。这风一直向北吹,待他穴道冲开时再想回头也不成了。”凤孤翔道:“咱们这样做法,只怕他要记恨终生。”泉远见道:“哼,这是为他好,纵然他怪咱们一辈子,也非得这么办。”
海忆泉听到这里,已知无法同欧若婉安然同去,急思办法。又过了一个更次,泉远见屋中早没了动静,料想二人已各自睡去,但未必睡实,自己只消稍作响动必会惊醒二人。心急如焚之际忽动灵机,轻轻将行囊带好,慢慢走下床来,缓缓将双手双脚都紧贴在地上,蠕动爬行,渐渐爬出了屋去。他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匍匐行去,心道:“平日在海里玩闹,学小鱼小虾般游走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唯独瞧见乌龟慢吞吞地太难看,从没学过。想不到今日为了和小若同去,却要在地上学它一学。”如此“龟行”出离屋数百丈,这才直起身来,飞奔到温婆婆住处,也不多言,叫起欧若婉就欲下峰。温婆婆见二人于天未破晓就走,只觉太也匆忙,道:“小若,你东西都带好了吗?中原不比岛上,天冷得紧,衣物可别少带了。”欧若婉道:“我都带好了。婆婆,多谢你这些年照顾我俩。”
温婆婆又向海忆泉嘱道:“忆泉,往后好好照顾自己,也好好待小若。”海忆泉向她拜了三拜,道:“我理会得。婆婆,你也保重。”这才拉着欧若婉快步下峰。欧若婉早察觉有异,只是不愿当着温婆婆的面多说,到得峰下方才询问原由,海忆泉便将听到的凤泉二人之言据实说了。欧若婉道:“那咱们这岂不是逃走?忆泉哥哥,你两位师父待你很好,这里便如同你的家一般。如今咱们不告而别,日后还怎好再回来见他们?”海忆泉如何不知此理,何况又有前车之鉴,当年离家出走,其后便与父母阴阳永隔,目下离去也不晓再见何期,但又实在无后悔可言。他年幼时决策虽果,但尚不自悉何故非要离家而去,直到过了这许多年后才全然想通,一切皆因自己所向自由,绝受不得半分拘束。猛地狠下心来,道:“是了,我海忆泉自幼便是个毒头,这离家出走之事原本就是我的拿手好戏。小若,当日你答应过再不离开我的,我要走了,你随不随我?”欧若婉道:“既到了这一步,还问什么?总之你到哪里,我就随你到哪里。”
海忆泉得她一言更坚毅万分。二人怕走岛前惊动凤泉二人,当即经岛后海中向岛前潜游过去,沿着海岸游了许久方才抵达。海忆泉抱负她跃出海面,一路踩着礁石寻到了木筏处,挥剑砍断了固扎绳索,扬起全帆,木筏立时漂行开去,托浪犹窜,借风如飞。到得晨时海风更大,木筏已漂离双剑岛极远,二人回首前尘,心中都是感慨万千。又过了半个时辰,身后的海岛已皆隐没,终于再也看不到了。
一轮红日初升海上,美轮美奂,海忆泉和欧若婉却都无意欣赏。二人只觉失落非常,心中也如同眼前的汪洋大海般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