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木筏上无事可为,过了多半日,欧若婉始终与海忆泉少言寡语。海忆泉心想既已离岛,往后自还有许多日子回首前事,但怎能如此一味凄而不快下去?忽道:“小若,有件事我很对不住你,如今向你赔话,你可别气我。”欧若婉大惑不解道:“你有什么事对不住我了?”海忆泉道:“那年我给两位师父逼着练武,后来忍不住跑上峰去见你,你劝说了我好久我才回了去,你是知道的。后来我听到两位师父谈话,他们仍是想逼我练功,我当时又不知爸爸姆妈已死,气的起了独个儿离岛的念头,只想一走了之,却没顾你的处境,你说我该不该向你赔话?”欧若婉道:“如今咱们已一同离了双剑岛,还为当初旧事赔什么话。”海忆泉微笑道:“你也是这般说了,那咱们还老放不下从前的事干嘛,不如想想今后。小若,你说江湖是什么样子啊?”
欧若婉道:“我也不知道啊。忆泉哥哥,你从前不是也见过那些江湖中人的吗?”海忆泉道:“我那时还小,许多事都不懂得,就是现在回想,也多半难以想通。我见的江湖中人整天喊打喊杀,但江湖怎能只是那样?”欧若婉道:“我从小在白书堂中,见堂中的叔叔伯伯们个个彬彬有礼,他们就从不杀人。忆泉哥哥,你见的那些人是放不下仇杀之心,咱们到了江湖上,可别要做这样的人。”海忆泉听她此言隐晦,但分明是有所指,心想:“我此刻尚未沾到江湖的边儿,她说这话不是指席清之事又是什么?”正色道:“小若,我知你心中在想什么,咱们回到中土之后,我绝不会挖空心思地寻他,除非是遇上了,不然不会有报仇的举动。”欧若婉听他这般说,虽是未弃仇杀之心,也已算是迁就自己良多,倚在他怀中,柔声道:“忆泉哥哥,你待我真心实意的好,我已自衣足欢喜。到得那一日狭路相逢,我也不会碍着你报仇。”
两人至此将前身后事一并释怀,心中便只有此时的情致绵绵。天地之间也只有这无尽的情意才可消磨人心中的怨怅,这情意虽是两人眼下唯一的幸福,然而在两人心中,只要还能感到幸福,那么无论前途如何坎坷也都是不惧怕的。
在海上漂流的日子本是度日如年,但二人越是心意相通,就越不以为长久。这一日两人在木筏上沉睡了多时,海忆泉给海风吹得醒了过来,见欧若婉衣衫单薄,便脱下自己外衣给她盖在身上,眼见得她睡容静好,心中一荡,俯下身去在她脸蛋儿上轻地一吻。哪知一吻之下,欧若婉也自醒了,海忆泉歉然道:“小若,我一时忍不住,只想亲亲你,却把你弄醒了,真是不好。”欧若婉脸上羞得飞红,身微向后挪了挪。过了好一会儿,红潮渐退,发觉海忆泉身上衣衫少得可怜,将他的衣服递还给他道:“你还是快披上吧,当心着凉。”海忆泉道:“我还抵得住,给你披吧。”两人又互推让得一回,欧若婉不好拂他心意,只得将衣服穿在身上,想想道:“忆泉哥哥,你怎么不另穿一件?”
海忆泉含笑不答,回身去取来行囊,打开来给她看。欧若婉见包中只有两件衣衫,一件是其母所缝,早已不合身了,另一件便是自己当年缝的那无袖的衣裳,更难加之于身,问道:“你怎么只带了这两件,可都上不了身哪。”海忆泉道:“有些衣衫啊,不必穿在身上,瞧着就叫我觉着暖和。”欧若婉听他此言三分调笑,七分也确是出自肺腑,不禁嫣然一笑。
两人初醒之下,都觉肚中空无一物,便各去取干粮来吃,海忆泉口袋中只剩下一块面饼,再见欧若婉更是摸了个空。原来二人匆忙中所带干粮本就不多,又全无海上经验,连日来饿了就吃,也不知节约省制,已将所带干粮食尽。欧若婉担心起来,道:“咱们可别要厄于海上,没干粮怎么成呢。”海忆泉道:“那也不怕,我下水去捉几条鱼来。”欧若婉拍手叫好,道:“这主意甚好,就地取材。”海忆泉在双剑岛这几年,时常随两位师父下海捕鱼,那真是看家的本领,这时事到所需,毫不迟疑,当下以绳索一头系住腰身,将另一头绑在桅杠上,纵身便直潜下了水去。
然而到得日落时竟只捞到一条三寸来长的小鱼,海忆泉虽不感倦,但在海水中浸得久了终归抵受不住,只得爬上木筏,道:“老天爷和咱俩过不去,我这条龙还抓不到几尾鱼,只怕当真要挨饿了。”欧若婉安慰道:“不是抓到这一条了吗。”海忆泉道:“那是这小东西苯啊。小若,你将它吃了吧,总也好过饿肚子。”欧若婉见那鱼儿口中吐水不止,道:“我忽想到个‘相濡以沫’的故事,说给你听吧。”海忆泉笑道:“什么‘江湖一末’,江湖又有什么末不末的?”欧若婉道:“不是‘江湖’是‘相濡’。”海忆泉道:“那有什么不同?”欧若婉道:“你别打岔就是了,听我来说。那是说从前有有一对鱼儿……”海忆泉又打断她道:“那还不是在江湖中吗?”
欧若婉愠道:“你再胡闹,我可不说啦。”见他不再胡言乱语,才又说道:“这对鱼儿被困在车辙里面,于是便将口中的湿沫吐到彼此身上,好令对方活得久一些。”欧若婉幼读《庄子·大宗师》,这个故事她自是早已烂熟于胸,然庄子圣贤胸襟,达于坦荡,而欧若婉方当韶华,正痴于情爱,二者心境何能皆同在她的心里,那是情愿同海忆泉忍历困苦,相于湿,也绝不愿相忘于江湖的,是以断章取义,只说止于此。海忆泉一时听得痴了,不料她这样三言两语所述的一个故事,寓意竟是极深。欧若婉捧起那鱼儿,道:“万物皆有情性。反正咱们就是吃了它也要饿的,还不如活它一命。佛经上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救鱼儿一命总也算造了三四级浮屠吧。”说着将它放生归海,道:“鱼儿啊,快去同你的亲人团聚吧。”那鱼儿入水立复生机,连连翻跃出水,久久不去,真好似感激欧若婉放生之德一般。
海忆泉道:“小若,你良心真好。只是咱们今日饿一顿不打紧,往后还不知多少日得在海上过,想不吃鱼虾也不成啊。”欧若婉微笑道:“且到那时再说吧。忆泉哥哥,你在海里浸了大半天,将面饼吃了吧。”海忆泉将面饼分作两半,与她各吃了半块,道:“咱们也来‘江湖一末’。小若,你刚才说什么‘浮屠’的。我小时也听念经的和尚说过,那是什么意思?”欧若婉道:“我又不是尼姑,怎么知道佛家的禅机,只是这句话是劝人少杀生多救人的。”海忆泉笑道:“你生得这样美也去当尼姑,男人可都要讨不到老婆了。”欧若婉听他又调笑,横了他一眼,却是心中窃喜。
一阵海风拂过,凉意渐袭,两人将衣衫合披上,欧若婉忽道:“忆泉哥哥,你将来会不会杀许多人?”海忆泉道:“还说什么以后,我早已杀过人了。”欧若婉听他说起过当年晋江口之事,道:“你那时又没学武功,不算数的。”海忆泉道:“其实全没分别,换了这时我一样要杀那些人的。”欧若婉道:“那是什么缘故?”海忆泉道:“他们不是好人。”欧若婉道:“是了,杀恶人也不算是造孽。这世上的恶人实在不少,如占了咱们汉人河山的蒙古鞑子,到处欺负良民百姓,谁杀鞑子杀得多才叫好呢。我也不劝你多杀人或是少杀人,只是盼你别害死了好人。”
海忆泉心想:“她心中还是在担心我报仇。”无可劝慰,索性道:“小若,你以前总是叫我两位师父叫做恶人,那他们该不该杀?席清是你的师伯,本该是好人的,可他害死我父母,他又该不该杀?”欧若婉听他这几句话语气有异,颤声道:“忆泉哥哥,你…你别来吓我。”海忆泉登悔自己话重,声调缓和道:“我只想跟你说,杀不杀人未必全由着我。咱们不知道的事很多,保不准会行差踏错,只有事到临头才好说。”欧若婉默想心事,再不做声。
此后多日仍随波逐流而生,回归中土似尚遥遥无期。海忆泉再下海去捉鱼虾蚌蟹也不困难,这日于分食前对那行将入腹的鱼儿念道:“你要‘江湖一末’,我和小若也得‘江湖一末’,对不住,非吃你不可。”欧若婉给他逗得一乐,也就不再去想少造了多少级浮屠,自管进食消饥。
当日午后海上忽地风浪大作,阴云密布,不久大雨倾盆而下。海忆泉和欧若婉在木筏上坐立不安,大浪间或滚滚卷来,不住冲袭在二人身上,几次都险些给风浪打落海中。斗大的雨点啪嗒落下,打得两人双眼模糊,突然迎面一个巨浪跃掀,高骇如墙,随即狠猛扑打下来,二人一时间也顾不得雨淋风吹,都赶忙伸手牢牢抓着桅杆苦苦支撑,海忆泉生怕欧若婉有失,一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心道:“这天有不测风云,当真说变就变,倘若木筏给掀翻了可大大的不妙。二师父当日还嘱我说什么随机应变,眼前这情形却叫我随哪门子的机,应得什么变?”不知所措的强挨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木筏早已被风带乱了航向,摇摇晃晃,时而往东,时而向西。二人心中正自连珠价的叫苦,忽然隐约瞧见前方远处似有一条大船驶过。海忆泉大喜,忙叫道:“喂!船上的人快救救我们,快救救我们!”他这喊声在平日或是不小,但此时风雨交加,声传出不久既没,眼见大船将远,欧若婉叹道:“只怕是听不到了。”
海忆泉和她久在海上漂流,好容易着了人迹,又正处于危难之中,怎肯放过生机?当即暗运内力,又高声呼喊道:“喂,船上的人,快来救救我们!”这一回声若洪钟,气沉势浩,传出数百丈仍不闻有衰。过得不久,那大船上坠下一只小舟,疾向两人处驶来。待得舟近,海忆泉看清来得是两个膀大腰圆的水把式,那两人驾舟之能娴熟,竟全不为风浪所阻,转眼靠近木筏。当中一个身形较高的汉子道:“快些上来,咱们渡你们到大船上去。”海忆泉拉着欧若婉齐跃上小舟,道:“多谢两位大哥搭救,我兄妹二人感激不尽。”说着齐向二人施礼道谢,又道:“两位大哥如何称呼?”
那高个汉子道:“我姓刘,这位是常兄弟。”海忆泉道:“原来是刘大哥和常大哥。小弟姓海名龙,这是我妹子小若。”那两个汉子点了点头,转舟回划,姓常的汉子问起二人流落海上之故,海忆泉便胡乱编了一套谎话,刘常二人未听出破绽,也就不再多问。到得大船近处,早有人放下了绳索,将四人一一接纳上船。海忆泉和欧若婉上得甲板,只见一个黑衣汉子当先走来,姓刘的汉子道:“这是咱们的船老大齐二爷。”海忆泉又向他拱手道:“多谢齐二爷相救。”那齐二爷笑道:“这样的天气,二位怎么还出海来?多亏小兄弟你嗓门儿大,给船上的弟兄们听见了,不然可大大的不妙。”海忆泉道:“都是这老天爷的不是。”心中暗想:“这便是福大命大了,一途没遇上大风大浪,可也没见海上有船,今日刚一遇险就逢大船经过。”
这时风雨浪涛更加凶狠,大船行进也颇受阻困,齐二爷神情肃穆,命水手撤下船帆,又调拨三名身强体壮的舵手去轮流死死把住船舵,始终不许大船的航向稍偏。这般同天气奋力搏斗了大半个时辰,雨势转小,风浪渐平,船航恢复如常,终究是众人之力胜了一回天然之力,满船水手船工们欢声雷动。齐二爷眉头舒展,这才闲下空来向海欧二人询问起困厄海上的缘故,海忆泉依样画葫芦,将适才哄骗刘常二人的话又讲了一遍。齐二爷微微一笑,命人将海忆泉和欧若婉安顿在船中客舱,又找来干净衣物给二人换上。海忆泉取来银子来给帮忙打点的船工伙计每人十两,又取出一张银票去给齐二爷,齐二爷笑着推辞道:“海小兄弟未免将我‘潮鲨船行’的人瞧得低了,咱们救你难道便是为了这区区银两吗?”海忆泉只得又言谢了一番。二人向船工询问下方知所处已在东南两海之交,大船正向福州一带行驶,念及不日便可归陆,心中都是不胜欢喜。
当晚欧若婉正独自在船舱中休息,有人送来了饭食。那送饭的人刚走,海忆泉立即走进舱来,欧若婉瞧出古怪,问道:“忆泉哥哥,有什么不妥吗?”海忆泉关好舱门,压低声音问道:“没东西吃吧?”欧若婉道:“嗯,是刚送来的。”海忆泉点点头,正色道:“小若,咱们这番可上了贼船啦。”欧若婉一惊,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好人吗?”海忆泉道:“那姓齐的面上装得虽好,怎能骗得过我?他说什么‘潮鲨船行’我就觉着不对头,后来再留心看那些船工举止,个个都身背着功夫呢。他们都是那‘潮鲨门’的海贼强人。”欧若婉发愁道:“你说咱们现下怎么办才好?”海忆泉道:“咱们且先小心些,他们看来不会立即就来加害咱们。如今想逃下船去不能,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他们送来的东西多半不干净,咱们决计不吃,少吃一两顿也还不致饿死。”于是便将送来的饭菜尽皆倒掉。
二人这般心有所虑,在舱中都不敢合眼,时刻提防齐二爷等人有所异动,但二人在海上漂泊甚久,好容易得有一处暖室,又无法入睡,实有苦难言。到入更后海忆泉怜惜欧若婉,执意要她在自己身边安歇,欧若婉本也困极,又拗他不过,只好依从。待得她睡熟了,海忆泉微舒了口气,自己仍导气凝神,强打精神。初时尚能以玄功持定身心,逼退倦意,到得后来两眼已是半睁不闭,加之对打坐行功本也十分厌恶,更难坚持,时辰耗去虽慢,睡意窜升却速。正恍惚之际,忽闻舱外一声轻响,立觉振作,侧耳倾听外面动静。
只听舱外有人微声说道:“常兄弟,这两个小鬼是什么来路,二爷怎地收留他们在船上?”那姓常的汉子轻声答道:“二爷交代下来,定要看紧了他们,尤其是那丫头。”先一人嘿嘿笑了几声,道:“原来是二爷瞧上了,不知这回有没有兄弟们的份?”姓常的汉子道:“你想什么美事,二爷是要将这丫头献给平林王爷,谁都不许动。”先前那人似乎吃了一惊,许久才又道:“那是须得看紧他们,只是将那小子先做翻了岂不更好?”那姓常的汉子道:“你道咱们不想吗,只是二爷说那小子功夫似乎不弱,又瞧不出是什么来路,叫咱们先别忙动手。”先前那人道:“那咱们也犯不着拿好饭食养他啊。”那姓常的汉子道:“你当是好饭食,好,明个儿叫人也给你预备一份。”那人恍然大悟道:“原来动了手脚了,可是放了‘松筋软骨粉’?”那姓常的汉子道:“这药虽不致命,但能令会武之人使不出内力来,那丫头吃了没事,那小子吃了之后,嘿嘿,是要他生还是要他死那还不容易。”
海忆泉听罢已是气炸心肺,心道:“我在海上发声求救,齐老二见识不低,自是觉出了我会功夫,也亏我没吃他们送来的饭菜。他们口中的‘平林王爷’定是那个当年和大师父交过手的大都三王之首。呸,谁要敢打小若的主意,我将他斩成一千块!”思量间手触到行囊中长剑,又想:“这船上没一个好东西,这两人敢在外如此毫无顾忌地说话,定是当我俩睡熟了,我现下出其不意去将他二人杀了,再投到海里去,量来他们也不会想到是我动的手。”正欲抢出,忽又听那姓常的道:“卜兄弟,今日幸好没给这场贼娘的大雨搅乱了行程。明日咱们痛痛快快做完‘大兴船行’这桩,可就发财了。”那姓卜的道:“只是‘三海帮’的人……”那姓常的打断他道:“他们三海帮自死了帮主后一蹶不振,到现今儿窝里斗得够戗,连个帮主也选不出,还想统管三海?朝庭近几年对咱们潮鲨门何等看重,咱们怕他什么。”那姓卜的道:“常大哥说得是。”海忆泉闻言心念一转:“怪不得姓齐的今日大是紧张,拼了命的率人顶风搏雨也不肯叫船航有偏,原来他们是要赶着去劫一笔钱财,倒可先跟着瞧热闹,倘若到时乱成一团,正好趁机和小若溜之大吉。”于是暂且打消了杀人的念头,既知众贼人不会立刻下手,也便不再费神戒备,安然睡下。
两人在舱中睡到次日清早,又有人送来丰盛饭菜,海忆泉和欧若婉照旧滴水未沾,粒米未食。欧若婉私下道:“咱们这不是长久之计,得赶快想法子脱离此船。”海忆泉道:“你有什么计较?”欧若婉道:“咱们今晚偷他们一艘小艇,不叫他们察觉就是。”海忆泉道:“这法子简单了当,其实最妙。小若,你真聪明。”欧若婉道:“你能这般说,难道就没想到吗?”二人相视一笑,海忆泉又道:“左右都是要等到夜深人静,待会儿咱们出去瞧场热闹。”欧若婉奇道:“这一的船人都想害咱们,还有什么热闹好瞧?”海忆泉将昨晚听闻转述给她,欧若婉听罢恨恨不已,气得脸色苍白,道:“原来他们这般坏,想将我……”海忆泉道:“你别怕,我决不让人伤你分毫。他们若来犯你,我可不管那许多,一个不留,非将他们全杀了不可。”说得果决坚毅,拉着她走上了船甲。
齐二爷见二人出来,立时笑脸迎来,道:“两位昨晚睡得可好?”欧若婉佯装若无其事,道:“还好。”海忆泉却道:“不好。”齐二爷和欧若婉闻言同是一惊,齐二爷忙问道:“可是我那班兄弟对海兄弟有招呼不周之处吗?”海忆泉心中恼恨,肚里暗骂:“老狐狸,亏你打娘胎里学得装假的好本事。”脸上却作萎靡神色,道:“想是睡得不惯,今早一起来身子就没力气。”齐二爷暗喜他已中毒,心想:“转眼事到,先不忙料理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口中道:“想是小兄弟在海上连连折腾得苦了,一时困乏也不碍事。”海忆泉道:“我也料是这个原因,这才出来透口气儿。”齐二爷又道:“清早海上风大,吹久了也不好,二位一会儿就回舱里去吧,何况等会儿咱们还得同别船兑货,船前少不得忙乱一番。”海忆泉假示惊异道:“船行原来却是在海上兑货的么,我向来不知,那待会可要瞧瞧了。”齐二爷心想这少年毕竟十分地不通世务,自己言语中已露黑道形迹,他竟恍若不知,加之认定海忆泉已然中毒,更不足为患,遂道:“那两位就请便了,只是到时候我可没得工夫照应两位了。”欧若婉道:“难得齐先生您古道热肠,肯救助我们兄妹,咱们谢你也还谢不够,怎好再劳烦你照应。到时你们只管做事,不必理会我俩。”齐二爷道:“两位通情达理,与在下很是投缘,往后就是我齐老二的好朋友。”
海忆泉又与他客套几句,便同欧若婉踱到船尾。海忆泉见四地无人,道:“小若,这齐二爷心口不一,我打心里往外厌他。若是不识他来路,只怕非要上了他的当不可。”欧若婉点点头,道:“这人口蜜腹剑,咱们更须小心。唉,我从小便常听爹爹说起他这等人,看来天下间的伪君子实在是不少。”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欧若婉忽指着远处海面道:“忆泉哥哥,你瞧。”海忆泉这时也已看见海上一艘大船驶近,那大船的锦帆上绣了“大兴”两个金灿灿的大字,极是彰眼,船吃水甚深,显是载货极多。海忆泉放眼去看船前齐二爷处,遥见他神色凝重,使力挥了挥手,身后已有数十名衣着水靠的潮鲨门好手飞身跳下海去,疾速潜往来船。海忆泉不明就里,心道:“既是要劫船,怎么不将船靠过去?”正不解之际,见那大兴船行的货船忽然猛烈摇晃起来,船体摆动不定,已无法行驶如常。
忽听欧若婉赞道:“好法子!”海忆泉听她一赞,也即明白:“原来他们不是明抢,却先派人下水去扰船,再以此为由靠过去,倒令人难防。”果然不久只见齐二爷下令将本船向那货船靠拢,待得两船距近至数十丈,齐二爷朗声喊道:“对面的朋友,可要咱们助上一助吗?”那货船上的船老大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叟,但精悍不逊壮年,只听他道:“大兴童金虬,请教各位朋友来路。”齐老二道:“我们是台州潮鲨船行的,见你们船行受阻,特来助上一臂之力。”童金虬不知潮鲨门底细,还不觉有异,道:“原来是东海船行的好朋友,幸会,幸会。兄弟怎生称呼?”齐二爷报了名号,又问道:“你们的船到底是何障故?”童金虬道:“想是适才碰上了什么大鱼惊扰,船底竟破了个洞,我已下令抛锚停航,正在命船工尽快补救。”
齐二爷惊诧道:“我瞧你们船上货物不少,要是一时三刻堵漏不慎,必有大险,我叫我的弟兄过去帮忙。”说罢唤过一众二十余船工水手,道:“快带上物事过去帮忙。”那姓常的汉子领头应了一声,当先于两船间搭起长板架道,飞快渡过船去,余人也纷纷随后过船,都急去帮忙修堵船底。童金虬见众人全力相帮,还道对方真是好意,更没口子的道谢。
过得三柱香的工夫,有水手来向童金虬禀报道:“童大哥,船下已修补好了。”童金虬大喜,命人奉来一盘银两,隔着船栏向齐二爷抱拳道:“大恩不言谢,这点心意还望齐兄弟不却笑纳,各位朋友后会有期。”齐二爷笑道:“都是吃海上这口饭的,理应彼此照应,童兄何必客气。”说着命人承过银两,又召回一干船工。但见得二十几名水手归返时疾而不乱,前后相接,片刻即已列作一队,站到了齐二爷身后。这些人虽均身负武功,但来往船间都刻意遮饰,童金虬一无所觉,见众人进退从命,整顿有序,只是佩服各人身手矫健,道:“贵行的弟兄操演有素,童某主船二十几年从所未见。齐兄弟,告辞了。”说罢命人拔锚开舵,启航远去。
海忆泉于经过一目了然,心中不禁大疑:“他们怎么片刻就回,为何并不动手劫船?”约莫一顿饭工夫,童金虬的船已远望如尘,齐二爷向海下一摆手,身后众水手又跃下海去。不一会儿既有两个汉子抬着一口大箱子浮出水面,跟着三十余人也先后抬着数十口一模一样的箱子接济搬运上船来,除了这二十几个水手外,先前下海的数十名船工也在其内。欧若婉眼见众人将箱子一口口搬运上船,心下雪亮,道:“他们趁着给对方补船之机将要劫的货物都先沉到海下,倒真是神鬼不察。”海忆泉依旧不解,道:“我方才见大船开走时吃水深浅可没变啊。”欧若婉道:“这叫‘偷梁换柱’,他们事先定是找了重量差不多的木箱沉在水底,先下水去的十几人一面想法将货船船底凿破,一面就偷入货舱将箱子掉换,加之后去假作帮忙修堵船障的二十几个人里应外合,正好劫走货物,又不叫对方知觉。”
海忆泉心想欧若婉从不识江湖门道,居然能将此事推想得若合符节,暗暗赞她颖悟绝伦,口中也叹潮鲨门手法诡秘道:“好狡猾的计策。能如此行事,这些海贼的闭气功夫也真了得。”眼见着木箱不断运上船来,忽道:“啊呦,不好!小若,咱们快去取行囊。”也不多解说,拉起欧若婉就向舱中抢奔。欧若婉一时不知其用意,待给他拉着跑了起来,立即想明:“倘若他们真刀真枪的豪夺货物,自不免恶斗一场,到时我和忆泉哥哥才好乘乱逃走。如今他们却是巧取,那么往下自是要来害咱们了。”海忆泉回到船舱中取过行囊交给欧若婉,自己右手执剑,左手携着她,向外便闯。刚出得舱,已有三五个潮鲨门弟子向二人抢来相袭,海忆泉知多费唇舌无益,挺剑就向当先一人刺去,心道:“他们人多,我又不能双剑同使,只有尽快打发。”
那几个潮鲨门弟子都只道他内力已失,不过是负隅顽抗,哪知刚交上手便均感吃力,虽将他二人围住困斗,却无一能近得身去。海忆泉情知刻不容缓,出手全不留情,招式快狠兼备,尽是凌厉杀招。几个人拆了不过十招,海忆泉长剑挺刺,结果了身前一个汉子性命。各人一惊,纷纷喝骂道:“好狠的小子,今日休想活命。”各自倾尽全力,拼斗更紧。海忆泉一柄长剑使得灵动疾快,众潮鲨门弟子多使宽刀,竟无一能着其边际,有几个空手相斗的更已添伤挂彩。
那齐老二见海忆泉以一己之力与多人拆斗仍占上风,武功当真了得,命人取来自己的一对钢橹,又领十余人一拥而上。海忆泉蓦然心惊,见眼前之势大为不妙,手上加劲,剑招密不透风,再杀身前两人。欧若婉在他耳边说道:“你放开我,使双剑对付他们,我跟在你身边就是。”海忆泉道:“好,那你千万随紧我。”左手也拔出剑来,双剑并用,威力陡然增进数倍,片刻间又杀数人。齐老二满脸怒色,喝道:“一群废物,没一个中用的,都给我退开了。”众人闻言立即旁退开去,实则都在暗自庆幸,却非摄于他齐二爷之威。海忆泉微吁一口气,道:“齐老二,你这兵刃摇船还成,比斗可就差远了。”齐老二双橹一横,阴声道:“你这小子装傻充愣,原来并没中毒。咱们吃海上饭这一行有个规矩,剪镖向来见者分利,你兄妹既然瞧见了此事,咱们又不愿与你二人共分财物,唯有将你俩清了才好了事。”海忆泉冷笑道:“是吗,我还道你们是打我妹子的主意,如此看来倒有些错怪你们了。”齐老二心下一惊,暗想:“他连此事也已知晓,更加不可留他活命。”当下挥开双橹,径朝海忆泉攻去。
海忆泉道:“倒要瞧瞧你这对破烂货敌不敌得过我的双剑。”左手使一招“天涯海角”轻描淡写地格开双橹,右手长剑立即往齐老二胸前挺刺。齐老二识得厉害,忙转攻为守,连连招架。海忆泉生怕拖得久了众人又一同上来围攻,剑招越使越快,不给对方片刻喘息工夫。两人拆不到二十招,齐老二已全然制肘于海忆泉,他这一对钢橹本是化用于钢鞭鞭法,走刚猛的路子,凭力道取胜,但海忆泉抢占先机,出手疾厉无匹,迫得他只能应其剑势出招。这一来他要不停挥舞那对重逾五十斤的钢橹,又非是进手主攻,已大耗气力。海忆泉乘势猛攻,又不出十招,将他左手钢橹挑了去。
齐老二大骇之下忽把右手兵刃也抛了,双手成爪,抓向海忆泉。他此举出其不意,海忆泉与他相距既近,又乏临敌经验,不及躲避,竟给他一抓就中。海忆泉双腕被扣,两手长剑登时无法运用,齐老二忽施奇袭竟而制胜,大喜之下无论如何再不肯松脱。海忆泉连连使力挣扎,却始终不得解脱,心中已是大急,暗惊他竟箍得如铁箍般紧。齐老二双手并用,再无第三只手去伤人,向身后众寇发喊道:“蠢东西,还不快来毙了这小子。”他身后那姓常的汉子最先知觉,忙提刀往海忆泉身后砍到。海忆泉情急之下忽生机智,双腿猛一蹬船板,使力向船下纵去。齐老二此刻全身力道横运于手,给海忆泉这自下而上的一带,身子立随着他跌下了海中。海忆泉与他甫一入水,立时摆脱困境,想也不想,抬手就往他身前送进一剑,心想:“他们只是要杀我,自不会加害小若。先收拾了这姓齐的,再回船上去救小若。”齐老二虽无兵刃在手,但终生与海洋为伍,水中从来不惧他人,缩身避过来剑,双手又向海忆泉拿去。海忆泉自习武以来首次对敌,便由船上斗到水下,自觉痛快不已,心想:“亏得我这几个月里没少在海中练剑,便来跟他见个高下。”两手同施柔缓剑法,与齐老二在海中拆斗开来。齐老二只道他跳下水必是从权之策,岂料他在水中使剑仍甚高明,拆出五招,又给他逼住,无从反攻。见他长剑自右递来,忙用力踏水,潜游避开。然而海忆泉却是游动更速,一纵身便又赶近,剑破水向前直刺,齐老二惧极,再还招时已溃无斗志。海忆泉见机进手,一剑划中他腰间,鲜血涌出,将周围海水染红了大片。齐老二暗暗惊慌:“别说他在水下功夫丝毫不减,单是瞧他身手如此灵巧,就足见闭气功夫更在我之上。”转念又想:“趁着此时我还有气力,须得尽快逃回船去,再耗下去非死不可。”想到此使力踏水,疾向海面游去。
海忆泉怎肯容他逃脱,纵身便追。但齐老二上游之势系倾尽毕生功力所为,窜升出海也是极快,抓着船边绳索攀回甲板,海忆泉慢了一步,只得又跟着回到船上。潮鲨门众人本都是一般的心思,只以为海忆泉是逼于无奈才择跳海,必定受制于齐老二,待见二人回船时竟是齐老二带伤先归,海忆泉在后提剑追赶,无不大感蹊跷。海忆泉与齐老二先后着地,见欧若婉果已为众人擒住,眼疾手快,长剑立即搭到齐老二颈下,道:“姓齐的,快叫你的人放开我妹子,不然要你脑袋搬家。”说着剑微刺探,割破了他颈下皮肉,鲜血沿着剑刃滴渗而下。那姓常的汉子也忙将刀架在欧若婉肩上,道:“你放开咱们二爷,我便放你妹子。”海忆泉心想:“我念你当日曾救过我和小若,虽未必怀着好心,本有心饶你性命,现下你竟想害小若,待换回人来,第一个就料理你。”于是道:“好,我数三声,咱们同时放人。”说着数道:“一、二、三!”“三”字刚出口,便同那姓常的同时放手,飞身抢到欧若婉近前,接抱过来。
齐老二一得自由,立即道:“阁下可是河南温县人士,复姓司马?”海忆泉听他问得突兀,浑不知所云,剑目眦睁,道:“什么马不马的,小爷乃是海龙王,因见尔等虾兵蟹将在海上兴风作浪,特来收拾。”齐老二双眉竖起,与众人又待杀上,忽听得船艉的督望水手叫道:“二爷,三海帮的水漫来了。”齐老二一惊,极目向海上眺望,只见北面海上数十艘小艇飞速驶近,当先一艘船艇的艏舷站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汉子,识得正是三海帮中一位舵主伯乌伦。海忆泉见三海帮来者不善,便暂且收剑,静观其变。
那几十艘小船转眼均至,将潮鲨门的大船团团围住。伯乌伦高声叫道:“齐老二,还不给老子滚出来。”众潮鲨门弟子听他一出口便伤人,纷纷恶言回敬,齐老二当先走到船舷,却不作怒,赔笑道:“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伯舵主。你老哥近来可好,不知有何见教小弟先有礼了。”说罢当真冲伯乌伦遥遥施了一礼。伯乌伦脸上阴森之气不褪,道:“姓齐的,你们潮鲨门好大的胆子,敢夺我三海帮嘴边的肉。”原来东南北三海的黑道帮会间劫掠货物早有不成文的规矩,一旦哪个帮派踩过盘子,既定为独个儿的镖把,其余帮会便不能再生劫念。三海帮于数日前最先探听得知了大兴船行要运送一批金银珠宝出海,便提前知会各家贼帮水寨,免得另生枝节。伯乌伦怕旁的帮派眼红,于是慌称是要劫船上的数千斤海盐。齐老二等潮鲨门弟子无意中得知真相,便横插了一刀,先下手为强,将珠宝劫获,又另行给大兴的货船上置换了数千斤海盐。而后伯乌伦等人再劫大兴船行的船时发觉事变,又经童金虬口中得知系潮鲨门所为,便即追赶而来。
齐老二这时尚不欲即刻与对方破脸对盘,依旧陪笑道:“你老哥这玩笑可开不得。不错,咱们今早确是撞到了大兴船行的船运着几千斤的硬货打眼皮子底下经过,咱老少爷们虽然眼热,可还没忘道上的规矩,没敢下手啊。”伯乌伦吃了这个哑巴亏,也不多废唇舌,向帮众命道:“兄弟们,亮青子招呼!”那几十艘小船上少说也有二百余人,得令之下纷纷抛绳引索,抢上潮鲨门的大船来。齐老二见既已兜不住场面,也忙吩咐应战,两相一遇,无言铺述,立时厮杀一处。齐老二虽有伤在身,但决不肯将满船财宝拱手让人,也挥橹杀上。伯乌伦边率众拼杀边喝道:“龟儿子们还敢回手,当真活得腻了!”
海忆泉见时机大好,慢慢退往船艉,便要同欧若婉伺机逃离。齐老二在战团中恰见二人举动,心生毒计,向海忆泉处高声嚷道:“小兄弟,你同咱们潮鲨门情谊深厚,姓齐的很承你的情。今日你无谓管这闲事,还是快些去吧!”此言一出,立即便有数名三海帮弟子向二人身处攻去。海忆泉适才不杀他,此时却为其言语所累,一腔愤怒全贯双手,两剑挥刺如风,来人哪堪抵挡,无不丧命于海天风云剑法之下。海忆泉边斗边向身后欧若婉道:“小若,这些人好心给咱们搭起了绳子,又送空船给咱们,正是要助咱们脱困。你先下去,我随后就来。”欧若婉道:“那好,你小心应付,我等着你。”于是趁他绊住众敌之机沿着舷边一条绳索坠下,落在了下面一条小船上,忙向船上喊唤海忆泉。
海忆泉本欲杀齐老二泻愤,但听欧若婉在下面连连催促,急急出了数剑,将身前数敌迫离,也即抓紧一条绳索向欧若婉处垂落。那三海帮中却有人见机甚快,没等海忆泉落到船时,先出一刀割断了长绳,海忆泉身子一沉,即直扑入海中。欧若婉心知他定然无痒,只等他浮上水面来。岂知半天也不见他上来,急得四地里唤道:“忆泉哥哥,你快上来,可别吓我。”又急等良久,忽见海中浪腾,心方安下,已见他跃然出水,愠道:“你就爱胡闹,可吓坏我了。”海忆泉笑道:“哈哈,倒不是我有意吓你,咱们摇开船再说。”当下摇桨渡船,顷刻之间将小船划出好远,这才停摆,回望大船,道:“咱们且瞧好玩的。”
欧若婉已猜想到他在水下动了手脚,但见他并不言明,唯有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往潮鲨门的大船处盯瞧。不出半刻,只见那大船已摇摇坠坠,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海忆泉喜上眉梢,得意洋洋地道:“不错,现下他们这船都要沉了,倒要看还有什么‘潮鲸门’啦、‘潮鱼门’的船来救没有。”这时大船上的喊杀声已与告急声交错,沸反盈天。海忆泉大感解气,怕手欢叫道:“好极了,你们这群恶贼窝里斗去吧。现下在船上斗,等船沉了到海里去斗,斗个天昏地暗、七昏八暗、大昏大暗、不昏不暗,哈哈。”放声大笑得三声,这才又扳桨摇船径向北行,再不理会身后两帮人谁胜谁败,是死是活。他心中欢畅,摇船极勤,小半个时辰后身后大船的影子已再瞧不见了,料想不是行出太远,就是大船已全然沉没海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