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弥生独自坐在地铁上。
出了市区，地铁转战地面，倒是可以看到不少风景。城市楼盘像章鱼触手般往郊县蔓延，在一阵繁华与一阵荒凉之间，是大片的荒芜。那因为种种原因搁置的土地，原本该种满粮食，现在则长满杂草。
范弥生将手搁在下巴下面，认真的发着呆。
这条路在很久以前，是通小火车的。某人曾经带着她在小火车上来回来去的乘着玩，向她讲述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种种景致。不为别的，只为看她那天使般天真纯洁的笑颜。
后来，小火车停驶了，轨道完全生锈，周围的绿意葱茏变成了黄土漫天，范弥生也进入了别别扭扭的青春期，某人再也不能通过时间与耐心简简单单的博得她的欢心，而钱，范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某人在试过多次之后，终于不再来打扰她。
其实分别的最初，范弥生也还是挺不习惯的，她觉得自己就像那种在路边哭泣的小孩子，旁人越是哄，哭闹得越是凶，真到了父母作势将他扔在一边转身走路，小孩子立刻乖乖的收住哭声跟上来。
可惜范弥生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年龄了，别别扭扭的青春期，赌气又怕失面子，最重要的，她终于知道某人的本来面目之后，忽然觉得无法再面对那个人。青春期会带来许多东西，不见得都是想得到的；也会带走许多东西，不见得都是想丢弃的。范弥生在青春期的时候选择远离。
人生总是有阶段性的。当初废弃的铁路，如今通了地铁。范弥生工作之后，回家看母亲成了固定要做的事情。毕竟范氏家族，只剩下她们两个女人了。
从地铁站到范家大宅，还要走半个小时路，不停有人认出她来，愿意载她一程，范弥生都拒绝了。她穿着真丝的直筒连身裙，戴着一顶帽沿很大的遮阳帽，独自走在乡间的路上。路边倒还是绿油油的稻田，难得这里什么都没有变化。田里的稻秧已经长得有模有样了。那种脆生生的浓重欲滴的绿色，叫人看着很是雀跃。
终于，范家的大宅子出现了。
宅子是前清的遗物了，吊角飞檐，雕梁画栋，依稀仿佛可见当年的气派。只是现在老旧了许多，而且时间久了，坍塌的损毁的补建的，已经看不清格局了。范弥生读中学后，就一直开始惋惜着自家的祖宅，直到离开。现在是，每次回来都要惋惜一遍却又无能为力。
“唉！”范弥生叹着气走进大宅，迎面就是一个黑西装黑墨镜的中年男子：“大小姐。”
范弥生抬头，吓了一跳：“钟叔，都跟你说多少遍了，我们家回归社会已经很久了，不要再做这种惹人误会的打扮，而且，大热天的，亏你撑得住。”
钟号“嘿嘿”干笑：“小姐，习惯了。”
范弥生朝天翻了个白眼，穿过天井，直接进堂屋。
母亲范筱天算准时间，已经将饭菜布置妥当，看到她就招呼：“洗个手，坐下来吃饭。”
范弥生在桌边坐定，范母已经开始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布菜了：“来，小生，这个上汤米苋，时鲜菜，尝尝……”
“我上午刚摘得哦。”侍立于母亲身后的钟号适时弯腰轻声提醒道。
“来，这个蒸蛋，很嫩的。”
“我上午刚从鸡窝摸来的哦。”
“来，这个河鲫鱼，你最喜欢吃得葱烤的。”
“我上午刚钓的哦。”
范弥生抬着头，冲着钟号似笑非笑：“钟叔，你这身行头实在不合适说这些话。你不要告诉我，你上午也就顶着这身行头去摘菜钓鱼摸鸡蛋吧。”
钟号被她问得有些奇怪：“这个，有什么不对呢？”
“是啊，”范筱天也接口，“小生，钟号这样有什么不对？”
“妈，”范弥生有些受不了这两个人，“钟叔这身行头，和他现在做的是一点都不搭。他要钓鱼，摘菜，摸鸡蛋都没问题，能不能换个普通点的衣服？比如背心汗衫平角裤什么的？”
“那怎么行？”没等范筱天开口，钟号先嚷起来，“小姐，这样子太邋遢了，人总是要对自己有点要求的嘛。”
“是啊是啊，”范筱天也接口，“人家看不惯是人家的事情，钟号穿西装做家务又没有妨碍到人家，由的别人去说嘛。”
“话不是这样说的。”范弥生暗自叹了口气，“妈，你忘了？你的初衷就是，不要再引起别人的注意？你觉得一个在乡下农田里穿黑西装摘菜的人会不引起人家的怀疑？你现在，是乡村医院的护士长，不是红莲会的会长。”
“对哦。”范筱天恍然大悟，转回头对钟号讲，“钟号，把这身衣服换掉去。”
“可是会长，我除了黑西装，就只剩睡衣了。”
“那就穿着睡衣，改天叫小生给你带几件背心平角裤回来。”
“会长……”钟号的声音已经有哀号的意味。
“叫我护士长！”范筱天很有气势的断喝。
看着钟号非常颓丧的背影，范氏母女忽然有种负罪感：“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对视一眼，范弥生忽然道：“妈，这么多年了，你就让钟叔这样等下去？”
范筱天一个爆栗打到女儿头上：“小孩子家家，想什么呢？你钟叔是对红莲会尽忠。你这么说太侮辱他了。”
“可是，”范弥生的声音很低，低得好似自语，“红莲会早就不在了呀。”
“唉，谁说不是呢，”范筱天也跟着叹口气，“可是钟号说，只要会长血脉还在，红莲会就还在。”
“当初外公到底给他什么恩惠了啊？”
“呃，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钟号是个实心眼儿的人，你刚才的话，千万不要告诉他，否则他可能会为了避嫌，另外再搬家的。对于他，你外公告诉过我，我们家要一直照顾他的。”
范弥生似懂非懂，却还是点了点头。红莲会，这个她们母女一直不愿意提起的名词，今天猛然提起来，感觉非常奇怪，好像和自己关系很密切，却有很陌生：“不过妈，谁会想到你是红莲会的大姐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