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东方大人,原来您借钱,是要做善事啊!做善事也找到了我的头上?东方大人,皇上的意思,您应该明白,他本来就想阉掉司马迁,所谓拿钱来赎,只不过杜周替皇上绕个弯子,堵上众人的嘴而已。只怕您把钱拿去了,皇上还会找出别的理由来。这个钱,我不借,我……我没有!”公孙敬尖声尖气,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公孙敬声,能不能赎回司马迁,那是我东方朔的事,不是你的事。借钱的是我,还钱的还是我,你怕什么?”东方朔急忙劝说公孙敬声,希望他不要变卦。
“哈哈——!东方大人,难怪连卫伉都说,东方大人太傻,东方大人想把天下的难事都往自己的家里拉!”公孙敬声自己不说,反而引用起了卫伉的话。
“什么?卫伉这话,是什么意思?”东方朔没有明白。
“卫伉说:‘东方大人太傻,东方大人想把天下的难事都往自己的家里拉!’他说的是实话!东方大人,您想想看,皇上连李陵的老母亲都杀了,他想阉掉司马迁,还不是很容易的事么?皇上和杜周他们知道,朝中谁也拿不起这么多钱,才设下这个套。要是有人能拿出这些钱来,杜周肯定会抓住一个大案要案!他们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东方大人,您可别把我往钓子上拴!”公孙敬声毕竟做贼心虚,把所有隐忧,都说了出来。
东方朔觉得他神经有点太紧张了,于是放松地说:“公孙敬声,你放心,我东方朔和任安,决不会说是从你这儿借的钱。”
任安在一边,连忙点点头。
“我不信,我不信!东方大人,恕我直言,您这一辈子,坏就坏在嘴上,得罪人也得罪在嘴上。您到了皇上跟前,三句话不说,就会露馅儿。再不然,您三杯酒一喝,还会露馅儿!我不借,我没钱!”公孙敬声说到这儿,想到这儿,语气愈来愈坚决了。
“公孙敬声,难道你真的会见死不救吗?”东方朔急了起来。
“哈哈,东方大人,您别急啊!我不是说了嘛,司马迁不会死,皇上不会让他死,皇上只不过是要阉了他而已。说白了,皇上只不过是要灭了司马迁的阳刚之气,只要割了他的那玩意儿!哈哈,东方大人,您说要救司马迁的命,原来不过是要花一百五十万缗,去救他的那玩意儿,司马迁的那玩意儿,如果能值那么多的钱,那也是天下最贵最贵的……!”
没等他说完,东方朔“啪——”地一掌,打了过去,打得公录敬声滚到了一边!东方朔“唰”地一声,拔出剑来!
公孙贺见了这个情景,急忙上前,挡住东方朔。“东方大人,犬子不是东西,他不是人,您就是打狗,也要看看主人啊!”
东方朔手中的剑,放了下来。可他的双唇还在颤抖着。
公孙敬声却叫了起来:“东方朔,你殴打太仆,打得是皇上的命官!我公孙敬声活了几十年,还没被人打过,我爹都没打过我!有本事,拔出你的剑来,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一转眼,他竟成了一块滚刀肉,向东方朔扑来。
任安急忙上前,将公孙敬声劝住。公孙敬声却对着自己的老爹大叫:“老爹!公孙贺!你身为丞相,就能容忍别人,打你的儿子,打你的下属,打皇上的命官吗?”
东方朔听了这话,气得转身便向外走。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大声说道:“公孙敬声,你以为我会杀你?只怕你的血,会脏了我的剑!你等着吧,杀掉你的,会是一把恶剑、脏剑!”#
桂宫之中。月色惨淡。
武帝横躺在他的七宝榻上,面向后壁,好似已寐。
尹夫人抱着盖公主,也在榻边坐着。她的左手扶摸着怀中女儿的胳膊,右手则放在武帝的身上,轻轻地扶摸着武帝的后腰。近来皇上的腰常常痛,尤其是与尹夫人同房之后。
小小的盖公主觉得母亲的手有些漫不经心,于是哼叽哼叽地嘀哭起来。
武帝转过身来,说了一声:“烦!”
尹夫人吃了一惊。她从来没听过皇上对自己的女儿说这句话。尹夫人很知事礼,抱着女儿走了出去。
贴身太监苏文见尹夫人走出去,马上走了进来,补缺似地站在七宝榻一边。
“江充他们怎样了?”武帝睁开眼睛问道。
“那司马迁还没有弄来赎身的钱,他说:宁愿自尽,也不愿受刑。”苏文说着,脸上露出怅然神色。
“不行!要是司马迁自尽了,我要你们的命!快快出去,告诉江充,既然时间已到,就快点去办!”
“是,奴才遵旨!”
不一会儿,苏文又跑了进来。“皇上,公孙卿和江充两个将司马迁的四肢捆了起来,已经抬进蚕室……”
苏文的话音还没说完,只见江充跑了进来。
“完了?”武帝抬眼看了江充一下,等待回答。
“皇……皇上,东方朔冲进了蚕室!”
“他还没有离开长安?他进蚕室做什么?”武帝愕然。
“皇上,东方朔他要代替司马迁受刑!”江充说道。
“什么?朕阉了他那老东西,有什么用?快传朕的旨意,将他轰走!”武帝愤愤地说。
“东方朔他拿着皇上的那把剑,非逼着我们停下来,他要我来找皇上,请收回成命!”江充说道。
武帝“嚯”地从卧榻上跳了下来。“他也太过分了!朕赐给他不死之剑,只是让他不死,别的人死不死,阉不阉,他管不着!”说着,武帝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江充摇关摆尾地跟了出来,不久便陪着皇上,来到蚕室之外的一个殿内。
“把东方朔叫出来!”武帝吼道。
东方朔从一个半地下的地方露出了脑袋。
武帝看着他,一声不吭。
东方朔也看着武帝,一声不吭。
“你把朕的不死之药,找来了吗?”武帝冷冷地问着,既不称“东方爱卿”,也不称东方朔,更谈不上说“东方兄长”了。
“皇上,草民想请皇上下旨,放过司马迁。草民宁愿皇上把草民身上这个老而无用的东西割下来……”
武帝震怒了。东方朔从来都是一语双关的,武帝怀疑他说自己的那个东西老而无用,暗指着朕的那个东西老而无用?难道你那个老而无用的东西,能给朕当不死之药么?朕阉割了你,神仙之梦还做得成么?到了这个时候,你东方朔还要挺身而出,还要扫朕的兴?想到这儿,武帝大声喝道:“东方朔,朕的事情,再也不要你来管了!朕不想再见到你,除非你替朕把不死之药找来!”
东方朔将自己手中的剑,放回到刀鞘之中。“皇上,那你就把这支剑,也收回去吧!”说完双手将剑递了过来。
“哈哈哈哈!东方朔,你不要逼朕。朕不会杀你,永远不会杀你。这不是朕的剑,而是你自己的剑。这是你和霍去病用过的剑,朕不想见到他!你快走吧,走得愈远愈好!你一天找不到仙药,你就别回来见朕;朕一天不能成仙,也就一天不想见到你!”武帝说着,把头转向了一边。
“皇上!你忘记了过去,你忘记了草民和你说过的话,你暴虐无度,为所欲为,草菅人命,不可一世!”东方朔大叫起来。
“哈哈哈哈!朕是你教出来的,东方爱卿!你的三千竹简,朕到今天,还藏得好好的,朕还要不时地拜读它呢!朕是暴虐无度,不暴虐,怎可让天下人全部臣服?不为所欲为,那我还是天子么?草菅人命,人命是什么东西?人命和天下的草木一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朕如今就是不可一世,只有不可一世,才是真正的千古一帝!你那三千竹简,字里行间全透着这些话来,朕时时刻刻,铭记在心呢!”武帝接着东方朔的话说了起来,说得自自然然,平平静静,毫无羞愧之心,毫无做作之态。
“皇上,难道我们的兄弟情谊,从此就一刀两断了么?”东方朔有气无力地问道。
“不顾兄弟情谊的是你,而不是朕!你四海云游,独来独往,却让朕背负着沉重的天下,踽踽而行,这是兄弟的情谊吗?你全家儿女,个个生活美满,可朕的太子、公主,个个没有归宿,这是兄弟的情谊吗?你三次偷桃,独自品尝,却对朕说西王母与东王公没能相会,桃已不生;这是兄弟的情谊吗?你吃仙药吃得头发乌黑,返老还童,却让朕在这里白发丛生,腰软心颤,这又是兄弟情谊吗?拿起你的剑,快快离开,你要是还想着兄弟情谊,就让朕和你一样,成为仙人,与朕一道天马行空,一道羽化升仙!”
“皇上,你!”东方朔气得说不出话来。
“江充,快让侍卫把他轰出桂宫,轰出长安城!”武帝大叫起来。
江充得到命令,把手一挥,早已准备好了的几十名大内侍卫,全者拿出棍子来,将东方朔逼出了宫殿。
武帝转过头来,不再向外看去。
正在此时,从地下的蚕室内,传来了司马迁的惨叫之声。
夜色已深,月光幽暗。
大行令府,灯火黯然。
霍光坐在灯下,正在劝珠儿离开长安。
“珠儿,东方大人被皇上轰出了京城,此刻正在终南山上等着你。他老人家快到七十岁了,你让他一个人回到齐国,能放心吗?”霍光恳切地说。
“那你去啊!你也是他的干儿子,你怎么不去?你恋着皇上,恋着官位,你却不去!”珠儿语似边珠。
“珠儿,不能这么说你舅舅。你舅舅心里还有大事啊!”显儿总是站在霍光的一边。
“你们以为我就忍心离开爹爹?珠儿一辈子了不愿意离开!可是我爹千好万好,就是一点不好,他不把我娘放在心上,好像他就是为了应付皇上的诏命,生下我来就没事了,我娘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远没有齐鲁女重要,甚至还不如那个阿绣!”珠儿哭了起来。
听到珠儿说道姐姐,霍光的泪水也流了下来。珠儿说得对,东方大人不可能把姐姐当作夫人年啊!可怎么能让珠儿知道这些事呢?
“我要留在长安,给我娘报仇,我一定要杀了张安世,为我娘报仇!”珠儿一急,说出了心中的秘密。
霍光看了霍显一眼,他知道,一定是霍显向珠儿泄露了秘密。可他无法怪罪霍显,显儿也是恨透了那个张安世啊!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心中的秘密,永远不会对我说的!张安世是郭大侠的徒弟,他的爹救过郭大侠,可郭大侠又不是我的爹,我娘原谅他,我不原谅他,你们也不该原谅他!我要除去这个恶魔,给我娘报仇,给长安百姓除去一害!”珠儿大声嚷嚷起来。
霍光两眼紧盯着珠儿,半天没有说话。等到珠儿平静下来,他才不紧不慢地说:“好吧,珠儿。依舅舅说,咱们这么办。你先陪你爹回齐国去,安顿下来,然后征得你爹同意,再来长安,给你娘报仇。要是东方大人同意,舅舅也会帮你。不过,要是舅舅真的帮你报了仇,你往后的事情,要听舅舅的安排。”
“那好,你说出来,往后的事情,你怎么个安排法?”珠儿急切地问道。
“报了仇后,离开长安这个事非之地。舅舅已经向皇上保举傅介子,让他做西域都尉。皇上会应允的。傅介子对你一片赤诚,舅舅会让傅介子帮你报仇的!可报了仇后,舅舅要你嫁给傅介子,离开长安,离开太子,离开皇上,到西域吃你的何首乌去!”霍光将自己的底牌,全部亮了出来。
珠儿想都没想,拉过霍光的手来,便猛击一下:“好的!舅舅,我们击掌为誓,决不反悔!”
霍光没有与珠儿击掌,他真的不知道,他的这位极像其亲爹郭大侠的外甥女,说的话是否算数。
霍显却把她的手伸了过来,对着珠儿的手打了一下,然后说:“一言为定,我给你们作证!”
草原之夏,黄花遍地。
金莲花太后支起火炉子,又给儿子煮了一锅汤。她昨天接到下人来报,说匈奴知道了李陵全家被汉皇斩掉的消息,李陵大哭一场,然后向且【革是】侯单于跪降了。
金莲花太后一阵高兴,然而她又想起了李陵的老母也被汉皇斩杀,不由得心头一阵悲痛。
她一夜都没安睡,天不亮,便让人点起火锅来。他知道,他的儿子今天肯定会来看她。
果然,辰时刚过,且【革是】侯单于便处理完事情,来到母亲的帐篷之内。
金莲花太后见到儿子一脸悲伤,丝毫没有高兴的神色。
“儿啊,为娘的也为李陵老母被杀而悲伤。可那不是你的过错,那是汉皇暴虐无道啊!”母亲以为她了解自己的儿子。
且【革是】侯单于点了点头,端过母亲给他冲好了的奶茶,无声无息地喝了起来。
“你怎么安置李陵?”太后问道。
“儿已封他为右校王,让他领着五万精兵。”且【革是】侯单于说着,仍然闷闷不乐。
“用人不疑,你这么做是对的,怎么还不高兴?”金莲花太后觉得儿子有些异样,以为他的胃又痛了,于是再给他冲了一碗热汤。
“母后,李陵昨天晚上,带着管敢等几个亲兵,把前天回朝报信的左校王李绪给杀了。”且【革是】侯单于慢慢地说道。
金莲花太后吃了一惊,但她没同吭声,她觉得李陵这么做,是有些过分,但这也是公平的。
“母后,李陵同时还杀了灵王卫律。”且【革是】侯单于接着说道。
“混账!”太后手一哆嗦,手中的热汤洒了一地。
且【革是】侯单于急忙拉过母亲的手,看到她的手没有烫伤,才又接着说道:“母亲,孩儿知道你最信赖卫律。可是人死了,不能复生,儿一大早知道此事,也很伤心。”
“不行!”老太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这个李陵,如此意气行事,将来不会让你放心的!你快派人,把他处死算了!”
“母后!”且【革是】侯单于站起身来,扶着母亲。“李陵永远回不了汉室,他只能在匈奴呆着!再说,臣昨天一时高兴,已将儿臣的女儿蓝草儿嫁给了他。”
“唉——”老太后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坐了下来。好久之后,她才说道“那你就让李陵离我远远的,只要我老婆子还活一天,我就不想见到他这种人!”
“母亲,儿臣今天已经下令,把李陵贬为北海校尉。”且【革是】侯单于慢慢地说。
老太后看了儿子一眼,他知道儿子的用意。让李陵镇守北海,是要他照看着苏武,劝降苏武。如果他能劝说苏武也投降了匈奴,那卫律的死,也就找补回来了。反过头来说,要是他劝降不了苏武,那李陵的心,等于在千万匹烈马的铁蹄之下践踏着……
长安城内,太史令家中
司马虹云像小妹妹一样依偎在随清娱的身边,她盼着父亲归来,已经盼了好几天。
自从父亲被关进狱中,家用便没有人来过。昨天,任安伯伯带着一位叫杨仆的老将军和杨老将军的儿子前来看望虹云,任安告诉虹云说:你的父亲顶撞了皇上,皇上要杀他,却被大臣们保了下来。你父亲在狱中只受一些皮肉之苦,再过一两天,皇上便放他回家了。
而任安将军却把随清娱叫到一旁,问了几句什么。从那以后,随清娱再也没有笑容了。
虹云盼着父亲回来。这几年来,父亲既当爹,又当娘的,多么不容易啊!自从随清娱来到之后,父亲才轻松一些。虹云和清娱是那样好,好得像亲姐妹一样。然而虹云已经十四岁了,她知道,清娱不是自己的姐姐,而是自己的姨娘。她盼着爹爹快点回来,回来之后,她就要把清娱姐姐赶出自己的卧室,要让她和爹爹住在一起,任安伯伯本来就是这样安排的,虹云懂得“妾”是什么意思,她甚至盼着清娱姐姐能给自己生个弟弟,免得任安伯伯他们老要逼着爹爹!到了那个时候,虹云想方设法,也要把口改过来,不再把清娱叫姐姐,而是叫声妈妈……
可清娱姐姐一天到晚泪汪汪的,知道爹爹要回来了,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难道一个女人知道自己将要许给一个男人,都会这样悲悲戚戚地么?
天快黑了,终于大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老仆人把大门打开,虹云见到任安伯伯和杨仆将军两个人,带着几个士兵,面色沉重地把爹爹抬了回来,抬到了家中的正厅里面。
虹云一下子扑上前去,边哭叫着边说道:“爹爹!他们打您打得狠么?您的伤重么?来,让女儿看看,女儿要帮您上点药,快把伤治好!”
随清娱早已躲到了一边,面对着墙,双手掩面而泣。
任安把虹云拉到一边,说道:“虹云,你爹没有什么伤,过几天就会好的。你要多多逗他开心,不要让他胡思乱想,你懂么?”
虹云懂事地点了点头。
任安转过身来,对司马迁说道:“子长兄,你在家里静养着。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太史公他老人家对你有多少重托啊!你自己要挺得住才行!”
司马迁面色蜡黄,他看了看任安一眼,点了点头。
杨仆也走上前来,对司马迁说:“子长兄,有什么事情,派人给任大人说一声,给我杨仆说一声!我家的儿子,正没事做,要是有什么重活儿,我可以让他来侍侯你!”
司马迁又向杨仆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任安和杨仆起身正要告辞,虹云突然发现天井里那盆石榴花,正在阳光之下,灿然开放着。她觉得这是个美好的前兆。她想逗引爹爹高兴一下。
于是虹云转过头来,对着大人们叫道:“爹爹!任伯伯、杨伯伯,你们看,任伯伯送来的那盆石榴花,全都开了,鲜红鲜红的,多好看啊!”
让她吃惊的是,任安伯伯和自己的爹爹不仅没笑,却是满面戚然!
随清娱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转过身子,扑到司马迁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