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向前说,那年我们出去串联时已乱哄哄的“文化大革命”后来更是大乱一片,没多久,贺龙元帅就被搞兵变的莫须有罪名打倒,为此我爸也受牵连,受到一帮坏人残酷迫害,不到一年就…就蒙冤而死!
我一听如遭五雷击顶,虽然我在六六年走之前已觉察到爸的处境有些异常,他心里有股怨恨,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这阶级斗争竞会斗到我爸头上!他跟贺老总一样忠诚于革命,忠诚于党,忠诚于领袖,他忠勇报国,只应该有叱咤沙场的荣威,怎么他这样赤胆忠心竟会…唉…思家心切的我本来还以为很快就可见到爸妈了呢,谁料…家…家…家已父亡人散,我已回不了家了!愤恨加悲伤的我心颤难受,自打记事起第一次忍不住,泪水溢出了眼眶。
“你父亲后来应该是平反昭雪了,可是你妈和你姐当时被逼得户口迁走后就不知搬哪去了,要到她老家农村去打听打听,兴许有个下落,你现在可别太伤心了!”叶向前劝我。
“为什么?他们这是为什么!”我把面前翻开的影集中那几张当年在西藏串联宣传时摄下的黑白照片用劲拍了拍:“我…我那时真是条蠢驴!可人民…人民不应该是蠢驴啊!我们中国人民…都在干嘛!就凭一小撮混蛋能害死我爸?他们根据什么法!你…你爸和你也知道…从红军、八路军到解放军,我爸他出生入死多少回,立下多少战功!他总是要我们子女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他自己对人民爱得这样深,怎么他…这样冤…就没有人…”我热泪滚滚,大恸如万箭钻心。忆及在谷中做梦老找不到父亲,原来其中竟是还隐着一个大大的凶兆呀!“谁害得我爸?是哪个乌龟王八蛋?是谁?是谁!”我咬牙切齿地连连追问仇人是谁。
“谁…是谁…那会儿三天两头‘揪出’这个、‘打倒’那个的,只知道是军内军外的‘造反派’串通在一块干的,具体有哪几个,我…我还真一直没闹清!”叶向前报不出我急欲对之复仇的奸徒是谁,却说起一个牵扯到我的滑稽事:“那时,贺龙被隔离后,他清华读书的儿子贺鹏飞、刚考入北大的女儿贺晓明逃得不知去了哪,为捉人还到处张贴了通缉令,因为你爸是贺龙的老部下,他们竟然怀疑到你呢,说你玩‘失踪’是为贺家兄妹外逃打前站的,为这拷问你爸不算,连我也被弄去横查竖查了好几遍呢!”
“胡说八道!”我闻听此事一下跳了起来,“谁说我是‘玩失踪’,还瞎挂钩到贺龙子女那,狗娘养的迫害忠良不够,还想追杀我们下一代不成,这群王八蛋!”我气得怒目出骂。
“听我说、听我说,你先别火!”叶向前忙按了按我肩膀:“这事嘛,后来也不了了之,听说贺鹏飞兄妹俩那时是逃到了天津塘沽,化名当了运输船上的水手,今天贺鹏飞能当上海军的中将副司令也许跟他那段水手经历有关呢,嘿嘿!”他一笑调剂了下气氛后还是脱不了沉重:“但文革中等他们能回北京再见到自己的父亲时,唉,贺老总已被折磨得…”
叶向前不点明,我也从其语气中猜想到了贺龙的悲剧,“可他是八一建军的功臣、开国元勋中的一个,要说他谋反搞兵变也得有人信呢,还有像我爸这样的老红军、老八路,忠于革命都来不及,说什么也不会联上啥捞拾子‘兵变’呀,这不明明是个天大冤屈吗,可是怎么就没个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呢?”我愤恨不平。
叶向前答不出我所问,只是一味地劝:“唉!这就叫‘十年浩劫’呀!不光你爸你一家,就是贺龙贺老总―一个当年南昌起义的总指挥,还有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司令彭德怀,还有…就算大到国家主席的刘少奇,他把‘宪法’捧在胸前也没把命保住啊!”
叶红把一块新毛巾轻轻搁到我手上:“都过去三十多年了,咱们都想开点吧,往后这事也不会再有了,你也看到北京现在发展到什么样了,昨天你见的还是晚上几条街,等有机会你再去看看白天的…”
“建设好是应该的,国家就是要往好里走。我是说‘人民’―他还算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吗?如果再有‘一小撮’害人,他分得清吗、他发不发声音、他有没有力量、他管得住吗!”我愤慨地打断别人的劝慰。
接着我知道人民也算发过几回声音了,据叶向前介绍,当年我们常去参加活动的天安门广场后来发生过多起人民自发造成的事件:“周总理逝世的那年清明,我们都去了广场悼念,上面是压着不准去,可是人民暴发了,广场上是人山人海,有朗诵诗歌缅怀总理的,有演讲贴标语痛骂还掌着权的江青、张春桥一伙―就是那一小撮挑起‘文化大革命’,害死许多许多老革命的奸诈坏人。首钢工人还把几吨重的钢铁大花圈用吊车安放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就在这一年,‘四人帮’粉碎,文革结束,我们又去天安门广场敲锣打鼓。”
提到了这天安门前的风风雨雨,他无端埋怨我:“你只管自己睡觉养神长生不老,别人经历了多少折腾!磨去了多少青春!”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诉说了在我冻僵的几十年间发生的事:“那年你‘下去’后,我捡回一条命逃回北京,惊魂还未定时,咱北航的韩爱晶那伙人就乘乱混水摸鱼,把彭德怀彭老总从成都劫持到北京迫害,接着全国越来越乱,除了贺龙外,还有刘少奇、邓小平等一大批老干部都被揪斗打倒,再接着各派红卫兵与造反队们为抢位子、争势力,动刀动枪大打出手,我又差一点把命搭在武斗中。那几年书没怎么读就挨到了毕业,离开了学校却要上山下乡,结果我去了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在那广阔天地呆了三年才回城。没料到文革初红得发紫、还整死了贺老总的‘副统帅’林彪后来竟还想谋害‘正统帅’毛主席,最后他抢班夺权未成,自己逃命时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再后来邓小平几起几落,周总理、朱老总、毛主席在一九七六年这一年里先后逝世,国家动荡呵,这年夏天最热时唐山还来了次7.8级大地震,真正地动山摇啊,死了二十几万人呢!那会儿都怕再震,北京家家户户搬出楼房,在空地上搭的抗震棚里蹲了好几个月。就在这次大地震后三个月不到,也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永垂不朽后…一二…三…四,对,四个星期后,一九七六年的十月六日,抓了江青和她纠集的那个‘四人帮’,文化大革命这十年浩劫终于到头。”
江青、林彪果然不是好鸟!我没忘还在刚脱险时在高山营地上看的一本杂志上就有揭露这俩狗男女的文章,那时不敢当它真,还以为是有人“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呢。听现在一说,我弄清这是确有其事了,“那‘四人帮’另外三个人是谁?”我要问问详细。
说干了嘴皮子的叶向前舔了舔双唇,“噢,那三个呀,一个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张春桥,另一个叫姚文元,再一个叫王洪文,都上海来的,嗨,其实说了你也不认得,他三个与江青结成一帮闹腾时你正刚盖上雪花被开始睡大觉呢!”他答了我后对叶红喊渴:“有水吗?小红你去拿瓶水来,要法国的!”
“上海的姚…文元?是那个评‘海瑞罢官’的吗?我知道这个人!”叶向前提的三个人我知道其中一个,这姓姚的在报上借批判吴晗出名是一九六五年的事,那会儿我还好好的在北京念书没“睡”呢,“后来他还评‘三家村’,结果邓拓不是为这而自杀了吗!”那已是一九六六年的五月,我印象很深,因为一向爱看“燕山夜话”的父亲为作者之死而沉闷了好久,并且从此就没快活过。
“是他!对,你还晓得一个姚文元!唉,邓拓只不过是文革中自杀的第一个牺牲品,后来吴晗也被整死,‘三家村’就剩一个廖沫沙九死一生挺了过来,亲眼见到了这场浩劫结束,这十年间惨的人多着呢,数都数不过来,你没经历啊!”他摆出一个饱经风霜的长者样子对我摆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