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红拿来的是西藏带回的念青唐古拉山史前冰川水,说它比进口矿泉水内涵更好呢。
“好,越‘史前’咱越爱!”他一把接过瓶拧开盖,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了几口,“这‘捻’啥‘糖’的喝上去比‘阿尔卑’是要甜一点,不错!”他啧啧嘴体味了史前后回复当代:“那些冤案要细说的话几天几夜也讲不全,咱现在暂时把这惨痛的一页翻过去,先给你补补文革过后到今天的历史课,这可是出了门要用上的。”
又仰脖喝了半瓶水后,他跳空接上了历史:“文革过了后大平反、审判四人帮、讨论真理标准、流行邓丽君的歌、引进外资改市场经济、一忽儿全民经商、一忽儿又全民炒股、争姓‘社’还是姓‘资’、改革开放建特区、国企合资民营一块上、香港澳门回归、中国加入wto、北京两次申办奥运、上海要开世博会…中国特色的新阶段一个接一个。”当从国内说到国际上的变化时,“你知道吗,”他两眼对我眨巴了几下,“‘苏修’已经解体,自己灭了自己。‘美帝’嘛遭人袭击,纽约的高楼被撞塌了两座,这你恐怕也从报上看到了。另外英国发过‘疯牛’,咱这里长江发过洪水,还有什么‘sars’啦、‘禽流感’啦,天下很不太平,你倒啥也甭担心,一觉醒来就跨越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蹉跎岁月,刚出山就到了个新时代,真好运道呵!”他口若悬河,扳着手指讲的起劲,脑门上渗出的汗与没擦干净的剩腊混在一起,黄锃锃地泛出油光。
雪中才一卧,春秋竟几度,想不到我这一“沉沦”,除了与家中亲人生离死别外,还错过了如此多的“阶段”!在极短时间中被超量信息“轰炸”得晕头转向的我一时呆傻着找不到北了:“那…那现在,是算什么…什么时代了?”看叶向前那光脑袋上腊汗闪闪,也是一副傻样,“你那脑瓜子…都打腊了!”我要他注意。
“唔…嗨,都叫你们搞得!”他连忙用抽纸一阵擦抹,“今天这时代…你要问特征嘛…就叫…就叫‘恶搞’!”整秃顶的他一顿一顿地整出这么句“时代特征”来。
这算什么话!就为中午他刚来时被亲闺女用打腊布小小地恶搞了一下,就可以归纳到时代特征上去啦?瞧这个以前老围着我转的跟屁虫今儿是长大成人,会作报告了,谈事论事也像懂了点政策理论,可他不能这样乱上纲呀!
但我还来不及质问,楼梯一阵响,是才醒的苏珊下来了。时钟已指在下午四点钟,她在非正规卧室里一睡就是十几个小时,现在精神抖擞的她来到了大家面前。
“欢迎!欢迎!欢迎‘维纳斯’出山!我是叶红她父亲,也姓叶,名字叫向前。”叶向前非常热情地第一个站起来迎向苏珊,还作了自我介绍。
一个陌生的秃顶男人突兀出现在昏睡刚醒的苏珊面前,使她惶惑中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我走上去把积极的叶向前往边上先推一推,自己立到苏珊面前先对她解释:“苏珊,这一位脑瓜上…缺了毛的…是红姐她爸,他其实是我老家的熟人,刚才你睡着时他已来了会了,咱们的事我己都对红姐和她爸详详细细说了。”然后我郑重地告诉她:“在你做梦的时候,我知道了许许多多的事,这日子就像快进了几十年,我与你爬出山来其实就已转到了一个新时代,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都是我们俩头一回见,红姐和她爸是自己人,从现在开始,你有啥想说想问的可以全部用你学会的中文,用普通话来与大家交谈了!”我对她说话时抑制着刚知晓痛失亲人的悲苦,因为不能让这至纯至善的世外游子才加入人类大家庭就蒙受到社会中“恶”的阴影。
“真的!”她一听完我讲的这一段话惊喜交加地张大了嘴,随即又扯扯我手,小声问:“我真的…可以…不‘牛’那个‘津’了吗?”
“对!一点不错!”我毫不迟疑地点头确认,“现在你可以开始以中国人民的身份讲话了!”我示意她回应叶向前。
苏珊一听,这才放心大胆:“您好,红姐她爸!我是苏珊。”她两眼放光,笑着对叶向前还了礼,马上又蹦蹦几步闪到叶红那儿:“红姐您好!我是…哈哈哈!”她们两双手紧拉在一起,笑成了一团。
“好!中文果然说得好!我看…嗯…不但‘正常’,还很…很那个…出类拔萃啊!”叶向前突着眼珠对苏珊从头到脚一阵猛扫,我看他这劲就同小时候我们跟父母去看莫斯科来访芭蕾舞团时他盯乌兰诺娃一个样。
苏珊被他一盯一说弄得一愣,“对不起,我睡的不是…床…是有一点…不太正常…可是我好像没出来拔…拔过…什么东西呀!”她话没说完,又引来一场笑声。
我为苏珊重新介绍了叶红的身份,当她得知“红姐”就是我年历卡上的“小红”之女时却并不太惊讶,对长期只接触四、五个人的她来讲,要感叹亿分之几这个概率还需要时间培养。虽说对巧遇的惊讶度不高,但她对“小红”的熟识度很高,因此知晓了昨晚刚认的“红姐”与“小红”的关系后,她对叶红更添了一层自家人的亲情:“我早就把你当亲姐了!”。
部长皮包上的手机忽然响起了悦耳旋律,叶向前拿起接听,“让他们再等会,下班?下班急什么!我和外宾再谈些事,我不回来他三个一个不准走,明白了?嗯、嗯,就这样。”他命令后挂断了手机。
随后他踱到还没摆脱伤感的我身旁坐下,拍拍我的肩膀悄声说:“我倒很羡慕你呵老哥,”说着他扬了扬镶有我照片的相框,“你看你看,如果没我出点子要你摆出这副…这副按现在称呼叫做‘绝地悍将’的样子,你哪能一脚栽到那‘冰柜’里‘雪藏青春’,又怎会落到那斑鸠谷里当上雪山王子,哇哈…成天有吃有喝有伴,光着上下,嗯,多自在!嘿嘿,还泡温泉里搂着两女吃生鱼片,真神仙也过不着…”他嘴皮子一打滑就朝歪里去了。
我刚朝他瞪起了眼,叶红抢在前面打断了她爸,说他既然羡慕当神仙,当初真该换了他崩下去。我听她话里语气倒是很向着我。
叶向前自知说漏了嘴,他想自嘲着打个圆场出来,可心思实际还在里边,怎么转也转不出来:“我下去可是爬不出来,这身废肉只有搁那儿,替别人生…生…”
“我在里边就只是泡温泉吗!”我来了气,他光记着“生”,就不想想日后的“死”,不想想为了免死而要拼死这份搏命。我猛的脱下衬衣,露出仔细看能看出布满疤痕的上身。苏珊也被我喊过来伸出胳膊,凑近看,她手臂上也同样是伤痕累累,“这都是赤裸着在石头上碰出来的,不这样死拼你让子孙后代怎么做人!”
见到我们露出在外的体表皮肤上几乎“写”满了的在深谷里与命运搏斗的生存纪录,叶向前和叶红震惊的只有咋舌的份。
“原来你们这不是纹身!”震撼之余的叶红轻轻的说,她说自己当初在雪山上检视休克昏迷中的两“野人”时,还把这伤痕当成了时髦的纹身:“那会儿我只觉得你俩这一身纹图怪神秘的,大家也没一个看得出这算是哪一路的花型,都说没见过有这种淡雅密集刺青的…不对,是刺红,虽然看不懂,但就冲着你俩全身上下这密密的…纹路,我们也就很钦佩了!现在,我更是…没说得了!”
“没说得了、没说得了!”一时嚼不出其它词的叶向前也跟着女儿重复说着,“幸亏是你呀,要掉下去的是我,怕吃不起这个苦,胆气也不足。”他承认自己不是好汉的料,“这个闷谷又高又冷,还缺氧气,我晓得的!”他回想到当年被我拖上山时的情景还心有余悸。
但苏珊却以为北京人不怕高。她这次九死一生才跟我爬出了谷,她知道这“坑”太深了,斑鸠谷剩下的人没有帮助是爬不出来的,她看北京有这么多人,而且“他们每天都能爬到…这么高的…家里…去睡觉,咱们可以求北京人去救我们家吗?”她问我。
“救,当然得救!”我毫不怀疑北京人的急公好义,但叶向前怎么另有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