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的第一场雪在星期六的深夜悄悄地下来了。早晨打开门,整个院子像是铺了厚厚的一层面粉,低风卷过,碎雪雾一般扬散。
洗脸,刷牙,简单吃了点儿饭,甄七就过来了,一脸老鼠般的警谨:“二哥,估计老钱快要下火车了吧?”
我点了点头:“应该快了。别紧张,他下车之前会给我打电话的。”
把老钱糊弄上从上海来这边的火车,费了我好大的劲。
被打以后,我在家休养了几天,第二天上班,胡铁锚把我喊到走廊上,问我找纪青岗那事儿办得怎么样?看他的脸色,我估计他不知道袁妤当时也在场。就说,很顺利,估计这个月应该有结果。胡铁锚拍着我的肩膀表扬我是个重合同守信用的好同志,话锋一转,说他跟老总提到过上海发货那件事情,领导说,工资必须先扣着,什么时候货款到位,什么时候解除。看着胡铁锚那张写满狡诈的脸,我想,你小子跟没跟领导说还是个事儿呢。不急,有你老婆那事儿牵着,你早晚得帮我出力。正想敷衍两句,胡铁锚又开口了:“很快就到年底了,老总的意思是,不管是哪个部门出了事情,必须有个交代,不然该下岗下岗,该停职催款就停职催款,决不迁就。所以,你必须抓紧时间。”
我在心里算计了一下,如果这个月底还是不能解决这件事情,恐怕真的要有麻烦,那就听胡铁锚的吧。
回到办公室,我给老钱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那件古董在我手里,可是我朋友整天追着我要,说有人要买。
老钱说,那你就辛苦一趟来上海,我亲眼看看再说。
我说,我不能去上海,带那么贵重的东西出远门,出了事情怎么办?万一国宝被抢,流失海外,我将是千古罪人啊。
老钱说,你不用跟我玩这套,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想骗我过去,扣押我呢。
我大呼冤枉,说我那是不想活了,我的把柄攥在你的手心,我要是敢那么做,不想要饭碗了?
老钱冷冷地说,要说把柄嘛,我还真的没有你什么把柄,你不就提前拿了一万块钱吗?你扣了我,拿到钱,把窟窿堵上就没事儿了,不过,我不傻,要是去你那边验货的话,我会做好准备的。万一我出了事儿,不止是一万,十万八万都有可能。
老小子,别嚣张,来了再说……我笑道:“别胡思乱想了钱爷,给句痛快话,古董你要还是不要,不要我给人送回去好了。”
老钱说,等着吧,等你好好考虑考虑哪头合算,再给我打电话。
老小子还是怀疑我,我直接说:“既然你这么理解,我以后不给你打电话了,古董我这就送走。”
没等他反应,我直接挂了电话。等了半天,老钱也没打回来电话,搞得我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欲擒故纵这个招数纯属扯淡。
干等了一天,感觉这个计策落空,想要再想个法子的时候,老钱来了电话:“把东西藏好,抽个时间我过去。”
妈的,还是你沉不住气……我压抑着狂喜,鼻哼一声“随便你吧”,直接挂了电话。
老钱打不通我的手机,发来短信:东西我要是看不着,你就等着法院传你吧。
法院有可能传我,但不一定是因为经济问题,有可能是因为绑架呢。我冲天一笑,心说,来吧老小子,让你好看。
刚看完老钱的短信,手机又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哪位?”
那边传来一个带着泥腥气的女人普通话:“李大哥,我是张茹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张茹?这个名字陌生得就像外星人,我怀疑她打错电话了:“不记得。咱们认识吗?”
那边吃吃地笑:“怎么不认识?我租过你家的房子……”收住笑,有点儿不好意思,“卖猪头肉的……我以前叫张小凤。”
哈,改名字了,张小凤变张茹,这个名字接近城里人了。我示意噼里啪啦打字的花枝俏停一下,问:“你找我有事儿?”
张茹说:“我搬家走的时候,忘记带一样东西了,大哥要是方便的话,就给我送过来,我出钱。”
我的心里一堵,又是钱,有钱就了不起啊,老子不是民工:“你自己来拿吧,我没有时间。”
“我不想过去,”张小凤好像知道自己的话说得不好,声音低下来,“我怕碰上甄七,他流氓……”
“我很忙,没有别的事情我挂电话啦。”
“那我让我老公过去拿。他叫徐德贵,我直接让他找你好了。他大脸,秃顶,五十来岁,搞房地产的……”
“大款呀,”我打断他道,“他那么有钱,派个人来拿不就得了?哦,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锅,一个铁锅……李大哥别误会,老徐要,他说,他喜欢吃猪头肉……要用老家什来煮。我就没买新的……不是缺钱啊。”
“你爱缺什么不缺什么……”刚想骂一句,我突然想起来,确实有一口锅,搬家的时候让我当废铁卖了,一时无语。
“李大哥脾气不怎么好呢……”张茹又笑,“以后想吃猪头肉就来找我,吃胖了,脾气就好了。”
“别来拿了,那口锅没了……让我卖给收破烂的了。”
“胡同口的老杨?那好,我找他问问去……我就知道你们那样的人家留着没用,应该是卖了。”
“我给你钱……”我忽然感觉不好意思起来,“让老徐来拿。”
“不用了。我能找回来,”张茹还在笑,“有空我去你单位,给你送猪头肉,你家都是好人,大姨、大哥大嫂都是。”
挂了电话,我蔫蔫地想,小姑娘很现实呢,找了个有钱的老公,一下子就有了寄托……不禁想到了王兰,王兰就不如她,正如王兰自己说的,命不好。在家养伤的时候,王兰带着多多过来看我,让多多喊我爸爸,多多喊不出来,藏在她妈妈的腿后面看我,清澈如水的眼睛看得我心酸不已,眼前忽然就闪出小柱子的影像,我的鼻子接着就开始发酸,心就像被一只手攥着,又疼又憋。
王兰说她把多多带回来了,不用舒梅看了,等舒梅回来,让我转告她,她不好意思跟舒梅说,因为舒梅太喜欢这个孩子了。
我说,我也喜欢,等我有时间,我来带她。
王兰说,不用辛苦你了,明天她就去幼儿园了,手续都办好了。幼儿园的老师很高兴,因为多多会弹琴,圣诞节的时候幼儿园要跟区领导联欢,正需要这样的孩子。
说起以后的打算,王兰说,她的脑子可能出了问题,干活儿毛毛糙糙,丢三落四的,没有单位愿意要她。天冷了,摊儿也不能摆了,想找点手工活儿在家干。甄月光要帮她联系一个活儿,给一家韩国公司串项链,干好了一个月能挣三百块钱。“商场那边又找我了,”王兰用两腿夹着多多的脑袋,望着窗外说,“人家让我月底就把三万块钱送过去,不然要去法院……我拿什么给他们?就等多多她爸的抚恤金了。”
我给纪青岗打电话,让他催催刘健,纪青岗说,正在催着,刘健让你准备点儿钱,必要的时候有用。
本来我打算找我大哥借钱,一想,怎么好意思?还欠他一万多呢。等老钱来吧,看能不能让他出点儿血。
我指着手机对王兰说,刚才你听见了吧,这事儿很快的,我托了一个“结实人”,很快你就能拿到钱了。
王兰刚走,刘朝九顶着个缠成玉米棒子的脑袋来了,一进门就喊:“妥了,臭婊子答应离婚了!”
挨打的那天夜里,我支走甄七,拉着刘朝九进了我家。刘朝九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我,嘴里咦咦有声:“不会的,不会的,我大舅子和他姨夫下手不会这么狠……”我摇摇手不让他说了,指着他额头上的那个大包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刘朝九横一下脖子,满目怆然:“我被李家人给打了,横遭毒打啊……”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用下巴指着天花板,悲从心来,“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操蛋……”
刘朝九说,晚上他正在自己租来的房子里喝闷酒,门就被踹开了,王莲芝的哥哥和姨夫站在门口,吃了枪药似的看着他。
刘朝九知道来者不善,慌了神,说声“请进”,想要跳窗,已经晚了,一条胳膊被死死地抓住了。
大舅子叫声:“妹夫另起炉灶了还?”当头就是一拳,打得刘朝九眼冒金星,以为这是到了铁匠铺。
王莲芝她姨夫还算文明,用脚踩着刘朝九的脖子,问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刘朝九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利弊,心说,长痛不如短痛,豁出去挨一顿胖揍,也比憋死在王莲芝的怀里好,就说了俩字:离婚。
王莲芝她姨夫说,你们两口子打从结了婚就没少吵吵,还至于离婚吗?谁家的日子还不是这么过的。
刘朝九不听他胡咧咧,脸贴地面,吹着尘土说,没错,我们两口子是整天吵吵,可是每次吃亏的都是我,你说说看,你们给我们说合过几次?不是批评我就是骂我,这次还打上了,就冲这点,离!王莲芝她姨夫冷笑一声,挪开了脚,王莲芝他哥哥说声“不打不成人”,虎啸一声,一把拎起比猴子还要瘦的刘朝九,拳头拐肘全用上了,最后连酒瓶和盘子都没剩下几个完整的。
打完,二位凶手丢下一句“好好反省”,扬长而去。
刘朝九说:“我爬起来,刚要收拾收拾屋子,王莲芝和她大姐又打上门来了,满嘴污言秽语,我没等她们进门,翻窗跑了。”
我冷笑道:“直接过去找我了?你这不是把事情往我的身上引嘛……告诉我,王莲芝还有什么亲戚?”
“让我想想……不对,不对呀大柱,”刘朝九一把抓住了我,“根据你的伤情,这绝对不可能是他们打的……再说,王莲芝除了有个哥哥和一个姨夫,再不认识别的男人了。不会,不会是他们两个打你的,除了对待我,他们算是老实人呢。时间也不对嘛,我挨打的时候,你应该在医院里呀……王莲芝她外甥?更不对了,她外甥才十一岁……还有,王莲芝根本就不知道你现在住在哪里,要找,她也应该去你以前住的地方找才是。大柱,你再好好想想,最近你得罪什么人了?我敢肯定,这事儿不是王莲芝干的。”
“你敢肯定?”我不以为然,“不知道我住什么地方不会打听?难道王莲芝除了亲戚,就没有要好的同事了?不一定是男的。”
“对呀!”刘朝九猛拍了一下额头,疼得龇牙咧嘴,“女人帮助女人更黑……有可能,绝对有可能!不行,我找臭婊子去!”
“还没挨够揍?”我拉住了他,“这工夫不能去,一去就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