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六在一旁看着觉得奇怪:打发这些叫花子何须使钱,交代一声不就行了吗?难道是做给马瑞夫妇看的?再瞧马瑞眼神,正盯着远处钱庄里抬出来的几箩筐铜子看得发直。钱六立即笑了:原来他是故意在“钱眼”面前摆阔!
再说马琳带着陈瑜赠送的三百两银子回到住处,发现客店全搬空了。一打听,原来一百来口人全被李家的人接走了。他暗叫不妙,一口气跑到李家门口,见李家大门口排满了送米、送粮、送柴、送油、送菜、送茶、送酒肉的生意人,他们就象捡到了金元宝似的拼命把货物往仓库里搬。李家的下人也好象都得过一场大病似的,面黄肌瘦,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瘫软软坐在椅子上,不时地指指点点,任那些生意人漫天要价。再看大门里头里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区青云不知从什么角落里钻了出来,招呼他说:“你怎么才来?我到处找你,你这一天都到哪里混去了,我怎么会找不到你呢?”
“我一直在陈大人府中作客,和他喝酒去了。”
“难怪。这扬州城里数十万户人家恐怕只有他一家是我去不得的地方了,可你偏巧在那,看来真是天意不绝李家。”
“听你这话的意思,扬州又是你的了。”
“我本来想让他们慢慢饿死的。可你二哥却要来送女儿结婚,看在你的份上,我就让他们进去了。你们家的人真是好笑!我千方百计地想讨好结亲却被屡次三番拒之门外,没想到李潇这个小人却得了你们一大家子的欢心。”
“前些年是因为你父亲跟我过不去,我只能档你好事;后来又是怡雪自己不愿意嫁你的,你怪得了我吗?”马琳很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又说:“你跟着勤王大军离开的时候,我帮你问过了,她都跟我说了,她说她不跟你走,不是因为恨你骗她,是因为她不想让儿子跟你走黑道。”
区青云听了后一句话,心里头就象被蜜蜂蛰了一下难受,满腹委屈无从倾诉,恨恨说:“你当我愿意走这条道吗?你们这么高高在上的烈勋世家又落得了什么好处呢?现在,还不是跟我一样,饿急了,穷疯了,巴不得赶紧跟黑道人结亲家!哼,这样也好,既然李家可以娶你们家的女儿,我也可以,麻烦你再跟怡雪稍句话,明天我就会当着你们全家人的面向她提亲。”
马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家族正面临着一个更可怕的深渊前途:如果从前他二哥和李家的联姻,是意味着流氓头子们对上层建筑进行大举进攻时吹奏的冲锋锣鼓;那么现在的情形则是没落潦倒的贵族们对流氓势力用金钱和美食诱降策略的甘心驯服。
在这个混浊的世界里,为了谋求生存,人们似乎已经不需要宗法,不需要清白了。马琳觉得自己正在被所属的那个高贵阶层一步一步的抛弃,先是从政治前途上的抛弃,现在又轮到了整个宗族家庭的沉沦。
走进李家的大门,又是另一番景象。郑老太太为了向他们显示结亲的诚意,把家里清扫得干干净净,布置得花团锦簇,连给女儿压箱底用的大红陪嫁绣衣群也翻出来撕扯成红布绸子挂在房梁上,还请来了戏班给秦夫人养眼。
今天的李家大厅里,没有严格地区分男女授受不亲的道道,只用了一道屏风隔开了后边脸皮嫩的姑娘堂客们,李氏家族里没有死的男男女女全都赶场似的出来迎接客人。客厅左边,他的二哥、二嫂被女婿和李家的叔伯兄弟殷勤地伺候着,浑然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个女婿为何前后态度判若两人?
客厅右边,他的母亲秦夫人穿着一身麻布蓝裙坐在热情洋溢的李家堂客姑娘当中,如众月捧星一般,表情显得有点受宠若惊。坐在她不远处的马家的女眷们,好象也觉得自己沾了李家天大的恩惠似的,多说一句话都觉得侨情,全没了往昔颐指气使的风度。只有柳容坐在旁边忍着辘辘饥肠暗暗纳闷:“天都快黑了,这厨房里的怎么还没有把晚饭送上来?”
郑夫人一直在留心马琳的脚步声,远远地瞥见他过来了,就想在他进来之前,把成亲的礼仪诸事全都办下来,见客人们一个个笑逐颜开,趁热打铁说:“明天就是八月初二,正好是我们家大郎的生日,难得碰上这么好的时候,不如明天就把婚事办了吧。”
众人都没有意见,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了秦夫人。“这……”秦夫人迟疑说:“这让我说什么好呢?”她不是不喜欢这门亲事,而是当初人家亲自到东京求婚的时候,自己可是给足了人家的颜色,今天穷困潦倒了反受到人家如此热情招待,觉得很过意不去,答应太快了会显得自己太没面子,腼腆了一阵子说:“我们家不比从前,恐怕配不上你家大郎。”
“哎呀!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你们这样的人家就是玉琢的,落到染缸里也比我们平头百姓金贵,夫人瞧得起我们,才肯把孙女许我们的。如今咱们两家都坐在一条船上了,”郑夫人一边说一边瞟了一眼门口的马琳,暗示他现在说话要考虑考虑后果,然后又对秦夫人说:“以后咱们两家就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分什么彼此呢?”
马琳吃了一惊,连忙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心想:“这个老太婆她想干什么?难道她事想临死拉个垫背的!”
秦夫人却不知道自己正坐在一个随时都会爆发的火山口时,客气地说:“难得你不嫌弃我的孙女,入乡随俗,这成亲的事情您就看着办吧!”
“老太太说了这话我可就放心了。明天就是好日子,再者你们家三相公还要赶期限,那就明天好了。”
“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保管能叫你们家的人赶得上规定的日子。”她偷眼看见马琳没有吭声,连忙又对马瑞说:“二相公,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知道二相公膝下无子,不如就让我的儿子入赘你们家。”
李潇和马瑞还有里里外外的伯仲妯娌堂客姑娘们同时大吃一惊,马瑞说:“这怎么可以?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等以后有了几个子嗣的时候,你再还给我一个孙子不就行了。”
“那还是不好,我们还要去江州,哪能要他一个人跟着我们去那个地方受穷。”
“那我可不能让我的儿子跟你们去受穷!”郑夫人说笑道:“你们都得给我留在这里!我把这座房子陪给他们小两口,我老了早想回杭州的老家去养老。明儿等我儿子的亲事办了,我们就都回杭州老家去过日子。所以你们哪里也不用去,就住在这里好了!”
她走却留我们在这里,这是什么道理?所有不知情的人都在想这个问题,但是他们很快就开心地笑了,住在这样宽敞豪华的大宅子里当然要比去江州受穷来得好,是以竟没有一个人舍得说推辞得话了,马瑞更是做起了人财两得的春秋大梦,恍如天上送来了一个大馅饼,只有傻子才会推辞。
马琳觉得好羞耻,失去了特权和钱财的他们就等于被抽去了立身的脊椎骨,明摆着是不该要的东西居然也不说句推辞的话。最后,反倒是秦夫人说了句辞谢的话。她由来最好面子,要她去谄着脸受人家施舍,那比杀了她还难受,她正色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受得起?”
郑夫人的好言苦留,秦夫人说:“我知道你是好心想帮衬我们家,留我们长住,可是也不能这样委屈你们自己,不如这样,我们家二郎和三郎迟早是要分开单过的,三郎要去江州上任,不能留下,二郎这一房人就留在扬州。至于招赘的事就免了,我们家二郎受不起这样的儿子。”
她一番言语正中了郑夫人心意,也合了所有人的心意。大家一起说好。只有寡嫂柳容一人期期不安,虽然她也喜欢住好房子,但就是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让马瑞留下来不是多了一大群人要白养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马琳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个老谋深算的李家太太又一次把她儿女宗族的性命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除了无声地走开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临别回望满堂同族人的笑颜和李潇母子奸诈的笑眼,马琳愤懑不已:“无知亲人哪,救了一条即将冻死的毒蛇,还以为捡到了天大的便宜。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条狡猾的毒蛇正在会拿捏着你们自己的懦弱生命,向我勒索要挟,向我威逼利诱,向我摇尾乞怜。”现在,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杀他们吗?铁定会玉石俱焚;屈服于他吗?那样结果只会更不幸;置之不理吗?也许他们有了一条活路暂时不会再做什么了,但是以后呢?长久的安生下来之后,他们会甘心于简单地活着吗?
人生,为何这般无趣?马琳第一次对人生产生了厌倦的情绪。好在他已经习惯了接受各种打击,他早已体会到人生真谛:人生就如激流河水,当流经险滩低谷的时候,除了把自己的心灵从恶浪的漩涡中解脱、拯救出来、并默默等待时间和机遇的变化之外,你很难找到更好的办法去解决问题。
以后的事只有以后再说了。
第二天,离开扬州的时候,只有马直一家四口、夏金贵一家四口,松儿、绣珠和被暗中带出来的文朝、文夕,跟着马琳离开了扬州。为了他不来参加婚礼的事,秦夫人本来想狠狠地训斥他,但因为突然来了一个官媒人要给怡雪议婚,便饶过了他。
刚出门不久,他母亲就打发马忠送来一个消息,说是二相公想把怡雪许给了一个姓区的外乡人,那人愿意把孩子也一块娶了过去,那家人出了五千两银子的聘礼,还给二相公送了一个赚大钱的当铺作见面礼,问他有什么意见。
马琳知道了哭笑不得,这个向怡雪求婚的外乡人定然是区青云,这两家人结了几十年的仇怨,竟然同一天在他哥家里作起了连襟女婿。那就等于是和解了,当然应该为他们高兴吧!
悲哀的只是他那曾经无比荣誉高贵的家族却要从此沉沦于江湖世界了!
亦或许,这个世界已经混浊了,没有黑白之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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