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继续缓缓地游弋着,象一把巨大的剪刀,剪破了平静的湖水。她站在船舷旁边,睁大了眼睛,盯着远处的山峦湖泊若有所思。她发现这里和五年前她被囚禁时看到的稀疏荒凉光景已经全然不同了,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和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者是欣欣向荣,安乐富足;一者是危机四伏,贫病交困;一者是麾下莽莽妖魔聚,旗边郁郁鬼神齐;一者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千军万马溃如潮;一者是左右护法随船驾,前后喽簇枭王;一者是南北黎民不见君,东西迷乱暗无天。
沿湖一线不断涌入眼帘的房屋、村舍、庄园,以及路边绵延不绝的田野、稻麦、桑林和果园,这一切都显示着他们的富裕和安乐。再加上远处的船坞里煌煌罗列的百艘艨艟战船,近处的山寨里猎猎招展的连番旌旗,似乎都在向她声明:这是一片真实存在的化外乐土,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堤下白蚁国”!
这极大的反差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她弄不懂,只隐隐觉得这片安乐之地的未来似乎潜伏着某种不知名的异样变数。这不知名的变数使她觉得既恐惧又欣喜,她不禁想到了马琳:如果有他在身边,他一定能从这番景象中看懂一些她看不大明白的问题。
见她皱眉苦思,区青云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说过的一句话。”
“喔――”他皱了皱眉,觉得马琳就像长在她脑袋上的头发一样,不管他们两个人此刻的脸庞贴得有多么紧密,不经意间就会发现有几绺头发丝钻插进空隙来,他不悦地问:“他都说过些什么话?”
“他说,王法就好比黄河上的大堤,而我,我父亲,我的家族,和你们,还有李潇这样的人,就好比是生活在堤坝肚子里的白蚁。为了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我们就想尽办法挖空堤坝,破坏王法。可是有一天,大堤被我们蛀烂了,洪水也就会四处泛滥,把我们自己还有那些被大堤保护的人们统统都淹死!”
区青云听完沉吟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说:“他说得太好了。你,你父亲,我,我父亲,还有李潇,我们这些人都是白蚁,是生活在王法的堤坝之下的白蚁。可是洪水泛滥过后,我们不但没有被淹死,反而活得更风光了,我们还拥有了一片自己的领土,建立了自己的王国,我是这白蚁王国的国王,而你就是我的蚁后。”
“你说我是你的蚁后!”王榛榛觉得他这比喻非常滑稽,呵呵笑了起来,她笑着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自然现象:生物界的白蚁王国里是不需要蚂蚁王的,它们只需要一个蚁后就够了,他将我唤作蚁后,那我大权在握了以后还会需要他吗?想到这里,她连忙摇摇头,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从自己的脑子里萌生出的念头,连忙自我否定说人又怎么能全跟蚂蚁一样呢?
忠义堂就在眼前了。
他就要坐在太湖水寨的头把交椅上,面对着他的“王国子民”宣布他们的婚礼了,他没有半点愧疚和胆怯,他打算公布了他的决定后就将她和她的家族的长辈王昊以及淮南帮的十大头领,请入他的忠义堂,他还将会在之后筹办一个盛大的婚礼以补偿她人生中最大的缺憾。
他认为自己的权威不会遭到别人反对,但他想错了。
物盈则满,乐极生悲。当满月团圆之时也就是残缺之始。自即位之后,从来没有遭遇过信任危机的他,在当天就被他自己旗下的一位两朝元老敲了一记闷棍。
事情是在王榛榛离开忠义堂之后发生的。一直对久闻大名却无缘得见的朱十一郎等人,在目送她背影离开以后,戏谑地问他:“我瞧她人长得也不怎么样,还及不上扬州的那位夫人,你和马琳却这么不要命地争她,她究竟有什么妙处,让你们俩这么着迷?”
“列子云:‘自以为美的,我不觉得她美;自以为丑的,我不觉得她丑’这个道理太深奥了,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懂。”
朱十一郎嘿嘿大笑不止,其余人听了,有的跟着浪笑,有人私下议论,有人默不作声,有人皱着眉头,有人不以为然而又不好说他,还有人认为这幢婚姻意味着两个大帮派阵营的合并,应该算是件好事,独有姜武冷眼旁观满腹怒愤。
姜武本想跟着这艘船的后头去江州,一来送货物,二来可以顺便去江州向秦夫人和马琳求婚,不料中途出了这档变故,跟踪着一路来到老窝方才搞清楚状况,对此人此举他心里极为厌恶,兼而瞧不惯他一副忘乎所以的样子,忍不住小声说:“行此忘恩负义之事,居然还自鸣得意,无耻!”
方大铭也觉得今天的事情有些不可思议,他离姜武最近,忽然听到了连忙捅了他一下示意他管住自己的嘴。可惜晚了,旁边已经有三五个人听到了完整的囫囵话,下半截的‘无耻’二字大堂上半数人都听见了。
区青云正笑得开心,隐约好像听到了有人说了“无耻”二字,他恼怒不堪,噶然止住大笑,循声望去,见左边一排座椅上有不少人面露畏惧之色,显然都是听到了那整句话的人,再看见坐在前排的姜武和方大铭神情动作大异于常人便知道是怎么回事。除了这两个人,没有人敢对他异议,尤其是姜武一副横眉冷眼的模样,他勃然大怒,恶狠狠地盯着姜武问:“你在说谁无耻?”
“说你呢!”姜武应声答道,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我怎么无耻了?”
“谁都知道朋友妻不可欺。你趁人之危逼人勒婚,离人夫妇,就是无耻。”姜武摇头说:“真是没有想到老寨主才过世几个月,没一个人拘管你了,你就会变成这样!”
“她离开马家多少次了?早就不是他家的人了,我为什么就娶不得了?”
“她若不是马家的人,那你干嘛还要在马家的亲戚面前认她作‘婶娘’?”
区青云被他一句反诘驳得哑口无言,臊红了脸。姜武得理不饶人又说道:“都作了亲戚,成一家人了,还要强挖人家的墙角,强离人家的骨肉,你这叫趁人之危,不仁不义!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区青云恼羞成怒劈手抽出宝剑就要去杀他,被旁边的人合力拦下了。他狂怒叫喊:“你滚,你这个死东西,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姜武沉默了一阵,转身走出了大门,留下一堂惊诧的伙伴。
这突变就发生在短短一瞬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方大铭又惊又怕连忙要去追姜武,区青云暴跳如雷地说:“你不用追他,让他去好了。没有他还有别人,我们大伙照样会过得很好。”众人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霸气横硬的模样,纷纷咬紧了自己舌头,不敢出半口大气,唯恐多言一句招他一剑刺穿。
时间在静悄悄地流逝,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累积更大的爆炸,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哪怕任何一点不和谐的声响都可能引发人们的恐慌和骚乱。
区青云觉得自己正面临着一场危机,姜武的离去无疑将使他的阵营面临被分化的危险!这是他不曾料想到的后果,如果任此后果恶化下去,他必将威信扫地,他必须在所有人的面前收拾起自己即将扫地的威信!于是他喘着气冷静思考出了一条对策,他对在场的所有人说:“我知道我这样做对扬州的亲戚们没法交代,对江州的那位朋友也有点不够义气。可是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我都是为了大伙的利益着想,为了解脱危机,我实在顾不得他们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更想不通他偷娶妻族的“婶娘”会给他们的大集团利益会带来何种好处。
他继续说:“现在的情势你们也看到了,到处都有北方人在跟我们争抢地盘。东京帮的,山东帮的,洛阳帮的,徐州帮的,……这些人都在跟我们抢饭碗,尤其最近来的淮南难民人数多如过江之鲫,官府都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这些乞丐帮讨不到饱饭吃了,都来问我们要饭吃,问我们争要活路。我不管他们难道叫他们都饿死吗?”
其中有个胆大点的唐九问:“俺们就是想不通:管他们吃饭跟你娶王晨的女儿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些跟咱们抢地盘的乞丐当中有一半的人都是她从徐州带过来的,她是他们淮南帮乞丐联盟的总头领,她带了那么多人来投奔,说穿了就是要来跟咱们抢饭碗的。我们如果收下他们,就得分地盘、分利益给他们;我们如果不收,他们就要抢我们的地盘;如果不收也不让地盘,他们必然就会跟官府造反,跟我们开仗。”
“开仗就开仗,火拼的事情咱们干得多了,怕他个球。”
“可是你们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我们有多少人吗?”
众人纷纷摇头。这些年发展得太快了,差不多每天都有人要来投靠,人数的事,除了当家的人知道,大家谁都没有关心过。但如果要搞大火拼那确是必须要闹清楚的事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众头领还是知道一点的!
“把我们所有地盘上的人加起来也只有两万多人。而他们却有数不清的人,光淮南东路、江南东路、两浙路,三路州府就有数十万难民,我们的地盘上大约有二十来万乞丐在讨饭吃,其中大概每三个乞丐中就会有一个人是加入过乞丐帮会的,你可以猜测她手底下的人是五万、或八万,也可以说十万,二十万,因为他们的势力还在继续膨胀,几天只有五个人,明天可能就会有二十个人加入,后头这二十个人有可能带来二百个人入伙,反正他们周围有的是不怕死的穷人。他们扩张的速度要比我们快得多,如果他们想吸纳一个分子,立即就会得到十个来竞争的穷汉。”
众人议论开来,这个人说:“我们只有两万多人,他们却有十几万人,我们不可能赶走那么多的人?”那个人说:“但是我们又怎么能收得了他们?几十万难民,有几个人是能养活自己的?”另个人说:“收了他们,我们又能有多少东西喂饱他们?”别个人说:“那可怎么办?收下他们,我们没有那么大的胃口;不收他们,我们又拼不过他们人多。”还有人叫苦说:“这不是左右为难吗?我们既养不活他们,就不能收他们。但是如果我们不收,也不行,因为他们会跟我们拼命。”
这时第一个发表意见的人忧心仲仲地说:“我听说他们一个个都是穷疯了不要命的恶乞丐。我就亲眼看见有十几个饿疯了的乞丐,为了拼抢一丁点吃的东西,搞死了洛阳帮的几个人。他们现在都想抢我们的饭碗,真正火拼起来,我们未必占得了上风。”
区青云故作头痛的姿态,回答他说:“关于这一点大家尽可放心,火拼是件两败俱伤的事情,她也不愿意,所以她来找我的谈判的时候就跟我说了她的难处:他们光做乞丐这行实在没有办法养活自己,她就想要把这些人统统都交给我们,她自己则从此隐退江湖。”
众人瞠目结舌,纷纷惊讶说:“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