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现在还在跟我们讲交情,在我们的地盘上只是小打小闹,但如果问题拖久了,这十几万人真要大干起来,别说我们了,就是官府也未必镇得住,”区青云说到这里,见众人神态凝重,松了口气,然后又叫人倒了一杯水,喝完水继续说:“所以我就在想:既然赶不走他们,也不能和他们开仗,那就只有合并了,倘若两家人合为一家人,那他们就不会跟我们拼死拼活地抢地盘了,我们也可以利用他们来牵制东京帮、洛阳帮和山东帮、黄河帮的人。”
方大铭突然发问:“……她不跟我们争地盘是件好事,我们现在只要收下他们也就行了。三哥反对就是因为他闹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娶她呢?被江湖上的人骂作不仁不义,我们大家脸上也无光。”
“对呀!姜老三说的也不无道理,……”
区青云急忙把手说:“那道理我能不知道吗?困难就在于我们收纳不了这么多张嘴,还有,他们整整比我们多出了十倍的人,万一收下又镇不住他们,闹出乱子来,谁能管得住这伙人。谁能吗?你能吗?你?还是你?”他一个一个指着来,将有不满之色的头领堂主尽数指问一遍,众人皆哑口无言。
“所以你就想娶她,”方大铭好像有点明白了说:“只有娶了她,两个大帮会才能做到真正的合并,是吗?”
众人好像有点明白了他的苦心,头脑比较活泛点的朱十一郎甚至开始同情他了,觉得他娶这门亲真是背足了黑锅,受足了冤枉,简直能跟西施王嫱相提并论!
区青云见有反对意见的人倏忽少了大半,又说:“对,所以我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因为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把她留下来。只有留住她,我们才能保证合并之后不出大的乱子。只有把她长远留下来,我们才能使他们安稳下来,慢慢消化吸收为我们所用。不然的话,我们自己迟早会被他们拖垮!”
众人被他一通长篇大论唬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良久方才点头称是。
方大铭听着觉得好像道理又站回到了他这边,想到姜武还没有走出水寨,连忙说:“三哥不懂这些道理,误会你了,我去送送他。”区青云说:“你正好告诉他一句话:若要我不娶她也行,我便将这十几万的叫花子统统交给他管,只要他能办得到,他经管留下,我把这头号交椅让给他坐!”
方大铭心一凉,知道他终究是容不下三哥,一口气跑到姜武住的院子里,见他正在收拾东西,问:“三哥,你今天太冒失了,你不该这样。”姜武说:“咱们是草寇。没王法管,可不能没良心没天理管着。从前的过节不说,马琳对我对他都有过恩惠,可他却总是惦记着那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不休,没完没了。今天还做出那样丢人的事,简直是没天理。我就是看不惯。我不跟他了!”
方大铭想:他可能是尝过老婆被人诱拐的滋味,特别憎恨那一档子事,他又最喜欢马琳为人,这么激烈反对也在他的情理中。况且今天在众人面前意见把脸皮都撕破了,纵使劝他留下了,以后在大堂上也没有了他站的地方,反而无趣,遂没有再言语,只是为失去了一个最要好的老伙计感到伤感。他问“三哥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走到哪算哪,我一个老光棍到哪不好混饭吃。”
“先是牛二哥没了,再赵大哥没了,然后五弟没了,七弟没了,十弟生死不明,十二弟又都因为犯规被处死了,现在你也要走了,最亲的几个兄弟就剩下我一个了,…….”他潸然落泪。姜武差点也想哭了,强忍说:“不是还有老六、老八、老九、十一和十三他们吗。”
“他们又都不和我要好。我以后连一个说得上话的伴都没有了。”
“你今天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像个啥样!”该说的说完了,姜武觉得自己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再拖下去夜长梦多,还很有可能看到别的危险。他提起包裹匆匆地离去。
得知姜武孤身一人走了路,区青云放在心里的一颗石头落了地,没有人响应姜武的叛离,说明他的决定并没有受到广大部众的反对,也说明姜武反对的原因纯粹是出于个人对马琳的喜爱。他的阵营也不会因为姜武的离去而受到削弱,反而会因为王昊和乞丐团头等人的加盟而变得更加强大。
再过一段日子,他的王榛榛的婚礼将隆重举行,喧天的锣鼓声将正式宣告两个超级大帮派的合并,在这件事情进行的前前后后,他还将展开兼合吞并的脚步,把他的地盘内的利益重新瓜分,让当前那犹如细胞裂变一般实力膨胀态势,继续进行下去。
他的心里对未来也有了两种期翼:一种是对个人婚姻幸福生活期翼;一种则是的隐藏在心底的野心。后者在此之前一直是一颗处于冰封状态的种子,近来也因这看似无可阻挡的飞速膨胀态势而被解冻升温、催化生发,一日胜过一日,如破土而出的萌芽,开始茁壮成长。
他陶醉于自己的美梦,浑然忘记了马琳,忘记了怡雪母子,也忘记了那位就住在千里之外的金陵皇都里的皇帝――南宋帝国的真正统治者和他的文武百官们。
太湖流域的富庶,古来赞誉极多,譬如唐朝的名士韩愈曾谓:“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府又居两浙十九也。”民谚则云:“苏湖熟,天下熟。”倘若再让区青云继续霸占着这块好地方,不出三、五年,他兴许真的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作一个历史舞台上起于草莽的风云人物。然而,当前的乱世仅仅给他这类的人提供了一个相对比较宽松的权力真空,和一个非常短暂的扩张时机,却没有给他提供一个广阔到足以容许他自立为王的契机。
高宗南渡,定都金陵,给南方带来了数十万官僚机构和一百多万屯驻大军,这一历史事件的发生,等于从根本上封闭了他这一类人的发展成长空间。
这道理就好比豁然打开一瞬间的龙门,在蠢蠢欲动的金鲤鱼们还没有完成质变为龙的中途轰然关闭上一样,使得已经发身长大的鲤鱼们,纷纷撞到了闭合的龙门的冰冷的壁板上,或死,或伤,或残,或缺,或被打回原形再度跌回原来的江湖世界。
从前,天高皇帝远的一块块自由乐土,如今已经成为了天子脚下的一块块心腹隐疾所在,虽然他们仍然占据着一爿领地,并用他们各自的一套家法统治着那些土地上的一切,但帝王的卧榻之旁是不容许他人鼾睡,朝廷岂会让他们长久地逍遥法外?
他们始终被官府列于非法统治区的黑名单上。数年来的和平无战事的局面并非表示默许他们的合法地位,只是因为朝廷内忧外患,誊不出手去收拾他们而已。换句话说,一旦朝廷有了精力,或遇到了合适的时机,就会放手来收拾他们,那个时候,他们霸占的这片自由水域也就该变为法制区了。
一切内因外果注定了区青云的“化外王国”只能是所有将被扼杀在大宋国母腹内的罪孽胚胎中的一个,注定他们的“白蚁王国”将来不及聚集起脱离母体的能量,就要被暴风骤雨所摧折。
早在他忙于吞并整合他在江湖上的层层对手的时候,远在扬州督帅府的水师统领韩都督就收到了一道来自金陵的皇谕,皇帝命令他用最快的速度剿灭频繁出没于太湖黄金水道上的盗匪盐枭,并将其魁首绳之于法。
自古清剿盗匪之法莫过于诛杀和招安二策略,韩都督寻思自己固然可以举水师之兵灭之,但如今时局纷乱,朝廷财政拮据,敌国正在中原战场集结了重兵意欲大举南侵,他们的前哨先锋、侦查骑兵随时都可能溜达到淮河边上巡趁,不知道哪天自己就要分兵支应淮南战事,倘若届时对这股实力雄厚的顽匪仍然不能速战速决,那么自己就将面临两头分兵的不利局面。
是以,韩都督认为对这伙水贼能招安是最好,一来可省用兵杀戮之祸,二来可收编匪寇的人力船只充实水军;倘若招安不成再举兵剿灭之,也为时不晚。只是派谁去招安呢?
韩都督先派了探子打探水贼的情况,得知他们落草的原由,很是同情,后来又得知贼枭区家父子其实早在靖难之前已经接受了钦宗帝特赦,而且特赦令也下达了地方达两年之久,只因期间战乱连连,兼且地方将领官兵皆疲于应付勤王、征调以及筹措战事物资等等事由,没有来得及将他们整编解散,才使得群寇得以称雄做大,恣意肆虐于水域商道。目前碟报侦骑得到的最新消息是水寨的老头子已经死于靖难战事,他的儿子已经脱离盗匪之名,在扬州作起了正经的盐商,但仍然实际操控着匪窝里头的生杀大权。
韩都督得知这情形觉得颇为有趣,这家人行事古怪,处处显露出双重特性:商事、贼事两头不误,两头称王,正道买卖绿林买卖统统都做,既有官商的圆滑特征,又有盗匪的强横做法;好勇斗狠,胜过山林虎豹;际遇坎坷每每却能随遇而安,极肖似那复杂多易的变色龙,也作过朝廷风光吏,也有过剿匪立功举,还作过朝廷配军犯,还干过江湖私盐贩,一朝有幸得赦免,老头子居然不负皇恩殉国战死了。再细查此枭遗下的独生子,如今又作盗匪又作盐商,将老子打下的地盘发扬光大了十倍不止,也算了得;至于旗下网罗的头领们,无一不是“纵横于黑白两界,逍遥于王法内外”的狠勇刚烈之士,狡赖亡命之徒。
韩都督仔细研究了这伙人的来历、成分和行事作风,觉得要招安收编他们应该不算太难。只需给足了好处,他们应该就会甘心为朝廷所用了!只是人家做惯了盗匪的人通常都信不过官府的人,倘若冒冒失失派个人去,招降不成反而打草惊蛇,变成坏事,派谁去作这个说客好呢?
只为找出一个合适的说客人选,韩都督几乎翻遍了与区家来往的社会关系,官道的,匪道的,侠道的,商道的,着实用了一番心思,最后他在所有收集到的有关名册中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这人就是马瑞的四女婿陆棚,现为右军司步兵千总,虽非自己麾下佐,借来一用却不难。
他之所以敲定陆棚,一者是因为之前曾经在陈榆的家里看见过此人,知道他生性谨慎,为人正派,且才德出众;二者他跟区青云是连襟亲戚,去做说客,既亲近又好说话,倘若主持谈判还可以省掉漫天要价的枝节。
陆棚受召唤前来见都督,一听说都督要他去招安太湖水寇,立即犯开了难。虽然他也知道区家的一些底细,晓得他是扬州地面没有人可以拘管的霸道人主,连陈榆也要让他三分。但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还是太湖水寨的幕后操控人。陆棚思想:自己跟他虽然是连襟,也在岳父家见过几次面,但却从来没有和他深交过,每次碰面都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而且他每次来都是来去匆忙,即便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亦不愿意和别人多交谈。要去招安他的人马恐怕自己的分量还太轻了。
韩都督见他忧心重重的样子,知道他有难处,兼而此行任务重大,涉及到官匪两方交锋开战的大事,倘若他没有把握说服区青云,导致一场战事无法开解,那反而不美了,遂问道:“这个人混迹江湖多年,虽然是个混世的魔王,但他应该也会有几个害怕的人或者是忌惮的人,你若知道就举荐一两个给我听听,万一招安不成,我也好找得力的帮手制裁他。”陆棚左思右想,忽然想到了马琳,他和区家恩恩怨怨夹缠了多年,最熟悉他们不过,招安由他出马最合适不过,遂说:“我给都督推荐一人,此人能为胜过我百倍,倘若由他去招安最好不过。一则他和区家恩恩怨怨纠缠多年,最清楚他们的底细和行事作风;二则他武艺高强,剑法独步江湖,能对其他不服招安的盗贼们起到威慑的作用;三则若招安不成,都督要剿灭这伙人,他也是个最好的帮手。”
“他是谁?”
“他的名字都督应该听说过,他曾经在徐州大败过王晨,也曾经在东京保卫战立下奇功,还曾与太上皇有过莫逆之交,都督现在可知道他是谁了?”
韩都督听了陆棚的推荐,猛然想起了一个人说:“你说的可是镇远侯的三公子。这个人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一些,但他现在身居何处呢?”
“他现任江州武尉,江州距此有一千多里水程,我去请他,半个月之内必可返回。”
韩都督听罢欣然同意,当即写了一封公函托陆棚急速前去江州府衙借调此人来扬州都督府。
于是,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法将马琳再次推上了江湖之途,也将区青云的命运推到了一个微妙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