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棚不敢耽搁,连夜启程去请人,不一日到了江州,寻到马琳家中,却只见到了秦夫人。
秦夫人告诉他:“你三叔半月之前两个仆人,去扬州接他娘子去了,至今还没有回来。”陆棚惊讶不已,算算日子,自己前往都督府见韩都督的时间,正好是他要到不到的时候,自己倘若晚离开一两天上路,兴许就在扬州碰着面了,心急赶来反而错过了碰面机会,嗟叹冤枉,然而再一想,韩都督正想要重用他,他就去了,看来是天意使然,没有自己的引见,他们两个定然也能因缘际会碰到面,遂不再焦急,安心跟秦夫人叙话家常。
秦夫人很喜欢这个孙女婿。除去了那些离散的不知下落的,跟前的三个孙女婿里,只有这个陆棚是正正经经的好人家出身,本来李潇是最得她欢心的一个,然住在李家一两年,秦夫人渐渐得知了一些李家的底细,兼这次被郑夫人使巧撵逐出李家,她就不怎么喜欢李潇了,觉得李家人跟怡雪嫁的那个后夫一样,不是个入得正流的好人家。若非落拓之时她必定是不乐意和那些根底不好的人家结亲的,好在两家都富裕,两个孙女嫁过去也不算是坏事。
她一高兴就想要留陆棚多玩两日,说:“我早想带三个孙儿孙女去庐山游玩,只是你三叔公务忙,一直没有时间去。你要是不急着回扬州,不如就陪我去一趟庐山,难得来江州一次,看看名胜古迹再回去也不枉此行。”
陆棚不敢拂她雅性,加之此行目的业已不告而成,便点头答应了。秦夫人很高兴,是晚命留马忠两口和夏金贵三口看家,唤松儿、绣珠和小梅、樱儿,并彩云彩霞六名侍女收拾好要次日用的东西。
晚间,陆棚记挂着马琳的行程,无心睡眠,思想:我从前来是听说他刚到此处时,因身处过高位被贬谪异乡作了一介芝麻小官,受尽了这江州府县衙门官场僚吏的排挤中伤,以为他必定不甘受辱,弃官远遁,不想他却能忍辱负重,力挺苛责,建此等不菲政绩,得一方百姓称道,实属不易。不知道他到了扬州能否见到他的妻子。
忽然,他记起了怡霜和岳母钟姨娘对他说过的一桩事情,顿觉其中大有蹊跷,心想:他的娘子明明已经被扬州的众亲友送行上了船,同来的还有李潇,沿途千帆万船绝难相遇;应该会沿途错过。论理这两个人也该早到江州了,为何我在这里只见到了秦夫人,不见那位王夫人在家呢?这居所房屋狭小,统共只有三进,又不比从前的深宅侯府,断无碰不着面之理,为何不见他们二人的面呢?
他不敢鲁莽,等到秦夫人睡下了,暗暗找来侍女们打听内情,侍女松儿说:“不曾见我家夫人和李相公回来过。只见过大奶奶来过一封信,说是夫人在扬州久留不来,想是顾及颜面不敢过来,三相公看了信就赶紧告假,带了我丈夫吉祥去扬州了。去的时候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上,说是带多了东西碍手脚。”陆棚听了更加狐疑,不由对李潇和王榛榛二人的离奇失踪担上了十二分的忧心。
伺陆棚去后,樱儿就琢磨起如何奚落某个眼中钉。她原本自负美貌想攀高枝作姨娘,不想却彩凤随鸦,嫁了一介最不得主人欢心的仆人马正,早就萌生了二志,跟着公婆到得扬州后,丈夫马正又跟上一干烟花巷里的混混搅在一起,干起了放高利贷、拉皮条的勾当,被他父亲得知后深以为耻,撵出家门。从此她越发不甘心寂寞,时刻想另择夫婿。她婆婆也知道她心思,多次寻媒人来要她改嫁,只因她眼高于顶一心想要嫁个殷实的好人家,迁延了一两年未曾遇到一个如意的,眼看就要面黄脸老了,仍然身无所依,也不知着急了多少回。随老夫人来此,再度和旧主人在一间寓所里相处,三四个月抬头不见低头见,耳濡目染不免春心寂寞,便嫉妒上了绣珠,一不服这昔日不起眼的瘦面皮的三等小丫头居然也能日夜陪侍家主左右,身份就如从前侍姬一般;二不服比她年长且容貌更端丽几分的松儿反倒退居一射之地,嫁了个小厮王吉祥;三不服自己红颜薄命嫁了个浪荡家奴以致身无所依。故而私下里时时跟人说三道四发泄不满。
主人在家的时候,她不敢怎么样,这会主人不在跟前了,她的胆子便粗壮了,故意拿腔拿调地对绣珠说:“原来他这次出门是去接夫人去了!我还以为他去做什么了呢,这么多天也不见回来。咱们家这位夫人什么都好,就是一样不好,小户人家的出来的人,心眼也小,容不得人,要不然青梧也不会被她嫁到这江州城来了。说来也真是巧合,她一时聪明趁着年轻自己给自己早觅个归宿,现在居然又和咱们家作了邻居。”
侍女们都清楚她话中的意思,明里说的是青梧明智,实则暗地里指戳绣珠前程黯淡,松儿和绣珠最要好,不满她奚落好友,故意将一堆脏衣服推到她面前说:“你刚才不是说困了要睡觉吗。现在怎么突然这么有精神了?正好我这里有件老太太刚换下的衣服还没有洗,明儿要出远门不能拖,你精神这么好赶紧拿去井边洗干净。”樱儿自讨没趣又畏惧她是个管家婆的身份,不敢回嘴,忿忿地抱起脏衣服去了井边。
小梅也在对松儿小声嗔怨:“这人真会管闲事,都是一块从老家出来的人,又都是从小到大的,经过这么大的变故,还能凑到一个家里居家过日子,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还这般拈酸吃醋的。”绣珠悉数听到了,默默不语,樱儿的话早就如刀子死伤到了她的骨髓里,只因强忍着没有在脸上写出来,现在欲忍也忍不住了,赶紧跑回自己睡房,偷偷捂着被子呜呜地哭了一夜。
次日,马忠雇来两辆青稠太平牛车,秦夫人携三爱孙和樱儿、小梅二使女共乘一辆牛车松儿不愿意同樱儿共乘一车,和绣珠彩云、彩霞四人挤在一辆装行李的牛车里上了路。陆棚主仆三人和马直随行护送,一行十四人出城前往庐山进香。
牛车行速缓慢,陆棚一路游揽观玩,见江州城外的草市人烟繁密,街道面很是整齐繁华,到得城外偏僻所在,市镇依旧井然有序,偶尔也看见有外地商人和本地商民之间发生纠纷,但这些纠纷基本上在萌芽状态就被衙门里的公差及时制止解决了,像那等惊天动地的大武斗的场面还没有出现过一场。再关注道听途说的奇谈趣事,也都是些商人经济、婚嫁官司之流的传言,其中有不少是马琳亲自办理的案子,其中还有几桩是轰动一时的公案,被瓦肆里的说书先生改编成了拍案惊奇之类的故事四处流播。陆棚听其口碑,觉得马琳在此地百姓当中的声誉非常出色。
陆棚感概万千,要知道这两年时间,江州也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中原大批移民到来,市井争锋日日都有,然而在这样纷乱的局势里,能保持这样的相对比较安定的局面可是相当少见的,身为江州武尉的马琳理所当然是功不可没。
大凡作母亲的最爱听的话就是别人夸奖自己儿女有出息的话,秦夫人很少出门,今日远足坐在牛车里忽然听说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公案事,而且桩桩都少不了对儿子的赞扬,她很是得意,把个去庐山的兴致也淡去了许多,不时要车夫停下,听听当地人的闲谈,或是上路边街市的茶肆里看看说书艺人们新编的段子。
看得多了,陆棚发现这儿的老百姓普遍感兴趣的谈资就是当地最新发生的各类官司传闻,每有公堂争讼奇案,必会有好事者争相旁观公审,观后再在大街小巷的四处叙说议论。他们这种嗜好的流行无形中助长了人们打官司的热情。人们从这些轰动一时的大案子里得到了某种信息,既然那么多豪强不法之徒都受到了官家律法制裁,自己家的冤曲枉事应该也能够到官衙去申诉,打官司解决问题应该要比跟对手、仇家私了火拼的效果会更好些。此消彼长,律法的威信随之得到提高,官府的公信力日胜一日,盗匪偷儿纷纷避而远之,这地方的治安状况自然也会跟着好于别处了。
秦夫人心情格外好,走走停停,车马巡游两三日,方到得庐山地界。是日,一行人登上庐山,赏飞瀑,观奇松,踏顽石,登山麓,不绝红日将西。游玩之际,路遇一庵堂,名唤拢月庵,秦夫人进去歇息讨茶喝,因喜爱庵山中的清幽便于当夜借宿于庵堂。
夜里,陆棚挂记着都督府的差遣,无心再花费时日游山玩水,跟秦夫人提出想要启程回家。秦夫人允诺,二人合计次日下山回江州。忽然绣珠走了进来,朝秦夫人跪下说:“恳请老夫人许我在此出家为尼!”秦夫人大吃一惊,方才发现她面目消瘦,音容憔悴,知道她是为情所困不能自拔,想出家了断,便苦苦相劝。但绣珠坚辞不肯,秦夫人拗她不过,只得勉强依从了。
绣珠拜谢离去后,陆棚觉得不妥说:“祖母就这样轻易依了她,倘若三叔回来知道了真相,我恐怕他会跟您老人家要人。”秦夫人为难说:“那你说我能怎么办?那边有人就要回来了,这边的人留着也是个麻烦,再说为了一个丫头闹得家里不和也没意思,今天她自己想要出家了断,也不算是一桩坏事,再说我总不能将她绑着带回去吧。”
陆棚默默不语,心想:一个作丫头的居然有这样的傲气,也算难能可贵,看她模样也是个聪明人,年纪轻轻就做僧尼未免太可惜!他有心周全,说:“莫如将她暂时留在庵里,然后我去跟老庵主说一声,另外施舍一笔香火钱,吩咐她们三个月之内不许剃度。倘若三个月后,三叔不来接她,便是无心于她了,由她出家也罢;倘若三个月内他肯来接她,我们也不至于被他嗔怨了。”秦夫人听他思虑周到连连点头称是,更将这个孙女婿看重了两分。
次日清早,秦夫人等人离去后,绣珠找到师太催促剃度事宜,拢月庵主已得陆棚的吩咐,只管藉口将她敷衍,日延一日,不给她落发。
绣珠住了一月有余,见师太仍然推三阻四不肯行剃发礼,寻思大约自己真的俗缘未了,便不再执着,将一腔落发心愿渐渐消磨去了大半。拢月庵处于庐山胜境之中,飞瀑流泉,清幽绝然,最适宜伤心失意之人修心养性,更有拢月庵堂的诸位师太牵引她日日礼神佛颂禅经,竟将她从苦海煎熬中超渡了出来。
她本是个伶俐人,一时为情所困,兼而不愿意居中坏人家夫妻团圆的美事才会生出此等执拗想法,如今心结渐去,情爱减凉,便不再拘泥陈时旧事,暗暗筹划起了未来前程。她思量:自己幼小时因家境贫困被父母卖于马府,生长至今从未离开过马家,加之战乱连年,父母双亲亲族姊妹早已不知是生是死还是流落于何方?自己从前所相识的人无一不是与马家有旧之人,如若寻找她们投靠,不免重陷于缧绁纠葛之中,唯有在不与马家来往的人中寻找亲善友好之人投靠方可。
她思来想去,竟想到了一个可以投靠的闺中密友,那人便是现任庞知州家的继室夫人如雁。此人既不与马家来往,又且身居富贵,自庞知州的正室夫人因病过世后,她便母凭子贵作为正房夫人执掌庞家后衙,倘若去找她求助,她定然不会拒绝。
想清楚出路之后,绣珠便辞谢了拢月师太,前往江州府衙,找到如雁夫人求助。
如雁见她前来投靠,先是犹豫,后来念及自己当年受困马家时曾经得过她的提点以致才有今日富贵;再者知道她心灵机巧,机敏过人,此时施恩收留她在家中,日后必然有用得上的时候;三来自己身边也可以多一个贴心帮衬的人。便将她改名换姓,以自己娘家来投靠的远亲表妹身份,引见给丈夫和儿女家人,并嘱托庞荣给远亲表妹子觅个好人家。
也是绣珠运气好,来得是时候,庞荣正在筹备离任交接诸事宜。如若她来得太早,如雁顾虑到江州相熟的人多未必敢收留她;来得晚几日,如雁必定随夫别处去了;如今来得不早不晚,恰好是将走未走之时,如雁便放胆收容了她,打算瞒天过海将她一并带离了江州。
庞荣听了夫人的话来见姨表妹,见人生得还算清秀聪颖,且知书达理,对答如流,是个体面人家出来的品格,信之不疑,一口答应了。数日后,庞荣卸任,辞别江州故旧官员携了妻子家人和表妹前往新职所两浙路监司处赴任。
世间种种曲折变故何其难测,这个庞知州在江州居官三年,头一年被当地猖狂的盗匪摆弄得束手无策,后两年又被自己一手炮制的“骆驼”暗夺了实力,以致大权旁落,他身无寸功却又如何能喜得升迁呢?
此话说来也不长,庞知州这一次得以高升全都源于他让自己骑在一匹“骆驼”的背上。
他忌恨当年夺妻之辱,先是对马琳折辱驱赶,后来将其当作骆驼狠劲地使,把衙门里所有难办的重责大案统统都压给了他一个人去抗,强逼他多做了数不清的分外之事,但求其鞠躬尽瘁为己分忧,却不给分毫额外的报酬,不想竟成就了马琳在江州府衙里栋梁人物的地位。
马琳硬着脖子不低头将种种苛责死抗了下来,辛苦经年居然给他熬出了点眉目:第一功逼退豪强世家王昊一族远走徐州,让他大受同僚钦佩;第二功诛杀江洋大盗武广,名气大噪;其后又有几个大案被破获,几桩政绩被赞赏,不仅在路州县三级官吏面前大显才干,还在百姓口中落了一个执法公正的美名。百姓说起他无不竖起大拇指称赞,江州府衙里的同僚钦服他,群小寇匪亡命之徒惧怕他,以至于庞大人也觉得好像少了他一日都不成似的。
如果十二世纪的法制真是那么一无是处,那么支撑中华帝国的这个法制体系也就不可能有两千年超级长寿的生命力了。正是出于对“包青天”那一类公正执法者的信任和期待,百姓们才不会将程咬金、秦叔宝这样的绿林好汉奉作公正的神灵,也不会在发生了纠纷之后热衷于寻找市井里的黑道仲裁者,而是去乐于打官司鸣冤击鼓,求助于正当途径去解决问题。
司法兴,百业兴,后来,许多要打官司的人都不去找庞荣递状纸了,反正递到了知州那里最终还是要转到武尉大人手上来实办,众人又何必去多浪费时间呢?还有一些专门承揽官司的讼师则直接将关节打点到了马直、王吉祥和夏金贵等人身上,以求审判胜诉。
来到江州的第二个年头,马琳依然每天都过得忙忙碌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忙碌的生活。如果他能懒惰一些,也许那些在市井里兴风作浪的恶霸们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但事态的发展已经使身不由己,他就好比一个被信仰自主启动的陀螺,百姓的信任和上司的刁难就是两条时刻抽打着陀螺的鞭子,一条激励着他,一条逼迫着他,不得不继续高速地旋转下去。
换作别人,兴许早被这双重的重压逼垮了,碾碎了。但他却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并同时带给了这个地方以不可思议的改变。枭霸级的大鱼们一个个都俯首帖耳了,镇日厮混在街头巷里的小鱼虾米们自然更不敢起风头,诸路好汉歹汉们见江州越来越难混,或改行从良,或当啷入狱,或转战他乡,或折腰归附,或背井离乡,或销声匿迹,猖狂横行一时的破落户和混混也收敛了锋芒,隐匿到了更深暗的角落里。
那段时间,他走在江州的大街上比庞知州都显得神气。如果他不喜欢庞知州多管他的闲事,除了那些不知内情的击鼓鸣冤者,包管没有第二个人会去请示干坐在公堂上闲地发慌的庞大人。
当庞荣发现这种状况的时候已经悔之晚矣!身为一府知州,大权于不知不觉中旁落他人,而且就是在他自己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时候,被那个‘骆驼’夺走了,架空了,还把自己变成了摆在神龛里的泥菩萨――白看看而已,他岂能甘心闲坐而无动于衷呢?
然而人心不古,覆水难收,众人的心已经不再向着他了,每次他想寻是非加罪对方的时候,身边的左右官吏人等,上至通判、刺史,下至黎民黔首,纷纷来帮衬求情,连同内衙妻妾也为之说话,反把他自己显形成了孤家寡人。也有相熟的同僚师爷私下里劝他说:“您何必介意呢?案牍劳形,难得有这个人撑着衙门里的事情,您不正好享清福吗?”可庞荣不认为自己是在享清福,他总觉得不是滋味,好像自己身上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被人家暗中偷走了。
故而,庞荣在江州做官的第三个年头里,几乎没有沾过原告被告的边,每天除了坐在公堂上给一摞摞公文盖大印之外,几乎什么重大事情也管不了,至于他交代的话,他做的决定也没有几个人肯去做,衙役们当面洗耳恭听,唯唯诺诺,之后就不会再有任何回复禀报给他,因为关于这些重大的事情比他勤政百倍的武尉大人早有安排了,他的话等于马后炮――白放。
世上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病,有一弊病必然会有一利益潜伏,犹如一把刀的刀背与刀刃,只在于当时的人如何看待此事物。譬如庞荣的处境,大权一时旁落未必就等于该人一世都无出头之日,在不知地方底细的监司和朝廷眼里,他庞荣名下那份的显赫政绩足以使其位列清官循吏之榜。倘若他一昧嫉贤妒能,掣肘作难,使阴手段暗害对手,作为地方长官的他未必不能有趁心快欲的时候,然而那样的话必定会破坏了那份天意安放在他自己名下的政绩,也就不得荣升高迁了。
比起那等目光短浅惟私利是图的十足的小人来,庞荣还算是个有良知有远见的善类,他比他们更知道因势导利的法门,又且谙熟逢迎媚上等为官之术,兼有知难而退的明智,所以他在第三个年头里做出了一系列高明的调整策略举措,没有再和这位强劲的下属在实务上锱铢比较,争夺权力,而是专心注意于结交人缘:平级的同僚通判、刺史、都监、将佐,别路的府县官吏,顶头的监司吏属,以及各路过往高官贵吏,他无所不识,无所不交。尤其对朝廷里来的人更是时时小心翼翼殷勤应酬,处处不忘在其面前掩盖对手的锋芒,明里暗里将马琳所做的种种功劳、苦劳,统统归笼到了自己的名下。
有道是官字底下两张口,下面一张口是给闭口苦干之人的,这样的人正直而有能为,却往往倍受打压排挤,任其如何才高志大也未必能升作大官;另一张口是给会说不会干的人的,他们因能说会道,上下逢迎且擅长圆滑处世而得益,自然会位居于那等闭口苦干之类同僚的前面。
对此,马琳倒也看得开,每每有抱不平的人在他面前愤愤说起此类事情,他反劝别人:“…….这就好比家有喜事要操办,总得有人作嫁娘,总得有人做嫁衣嘛!我的官阶小他两级,自然只佩做嫁衣了,只要那作嫁娘的不来刁难我这个做嫁衣的,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些。”
此话很快传到了庞荣耳中。见他不来拆台,庞荣也宽心了许多,思想:“这人能是个不贪恋权力的君子最好不过。”他还知道大凡作君子的都信奉一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来犯我我必犯人。只要自己不过分算计他,他必不会来窥觑自己的利益。
故在马琳到江州的第三年头里,江州府的衙门里气氛比较和顺,上下人等各行其道,州官巡尉两派相安于各自的职守:一个专司外务礼事,一个专司州内实务,倒也相互无妨碍地处了一年有余。
眼看庞荣的三年任期将要功德圆满,马琳始终没有刻意给他难看,也没有使伎俩给他惹来半点祸事,还给他挣足了一份光亮亮的政绩,让他在上头监司官员面前大大显露了脸面。庞荣很是满意欣慰,最近吏部里头有人频频给他传来好消息:因他政绩卓著,拟将他调任到了两浙路监司处任职。庞荣听了后既喜且愧,说不出是啥滋味,大有“剽窃他人文字而一夜成名”之感,又有“被人东风送上青云路”之叹,但不管怎么说心理上那座失衡多年的天平毕竟是平复了,一门心思盘算起了别处上任的事。
恰好这一日马琳来造访,说是因家中有事要告长假去扬州接妻子。庞荣怜悯他幸苦经年未曾有过片刻休养,兼而不喜欢他冷眼旁观自己荣膺高就,特别批准了他三个月的长假以安渡余下的任期,放他去了扬州。
当马琳急匆匆带着王吉祥踏上前往扬州的客船的当时,区青云正在盘算着如何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到他“妻族三叔家被休了两次的婶娘”。他认为一个别有怀抱的男人是不会再来找回已经离家出走达两年之久的妻子的。他还认为王榛榛也不需要再回到那个所谓的狭隘的圈子里去,因为她不适合那种环境,因为马琳已经有了比她更适合那个圈子的女人。